山河入甕 第 57 章
京城外城,魚龍混雜的棚戶區。這裡充斥著貧苦百姓、逃役的工匠、見不得光的亡命徒,以及各種蠅營狗茍的生意。汙濁的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煤炭和腐爛食物的氣味,與皇宮內的龍涎香判若雲泥。
雲何棲對這裡卻如魚得水。他攙扶著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身上的元不渡,七拐八繞,避開幾處看似有混混聚集的角落,最終鑽進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堆滿雜物的死衚衕儘頭。他挪開一個破舊的、散發著餿味的泔水桶,後麵竟露出一個低矮的木門。
他用一種特殊的節奏敲了敲門,片刻後,木門從裡麵吱呀一聲開啟一條縫,一雙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了他們一下,尤其是在看到元不渡那明顯不似常人的蒼白麵容和一身血汙時,明顯猶豫了一下。
“老瘸子,是我,棲小子。”雲何棲壓低聲音,語氣熟稔,“開門,借你地方躲躲風,價錢好說。”
裡麵的人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拉開了門。一股更濃烈的藥味和黴味混合著傳來。
屋內極其狹窄昏暗,隻有一盞豆大的油燈搖曳著。一個頭發花白、瘸著一條腿的乾瘦老頭正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板床邊,床上堆滿了各種不知名的草藥和瓶瓶罐罐。他看了雲何棲一眼,又看了看幾乎昏迷的元不渡,沙啞著嗓子:“麻煩人物?”
“天大的麻煩。”雲何棲毫不避諱,小心翼翼地將元不渡扶到屋裡唯一一張還算乾淨的矮榻上躺下,“傷得很重,內傷外傷都有,勞您駕,給看看,用最好的藥。”他邊說,邊從懷裡摸出幾片薄薄的金葉子,塞進老瘸子手裡。
老瘸子掂量了一下金葉子,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沒再多問,挪過來開始檢查元不渡的傷勢。當他解開元不渡染血的衣襟,看到那縱橫交錯的傷口和內息紊亂的脈象時,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外傷還好說,敷上藥,靜養便是。但這內傷……”老瘸子搖了搖頭,“鬱結於心,經脈受損,又強行催動內力,已是油儘燈枯之兆。能撐到現在,全憑一口硬吊著的真氣和他自身根基深厚。老夫這裡隻有些尋常藥材,吊命尚可,想根治……難。”
雲何棲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元不渡傷重,卻沒想到嚴重到這個地步。“需要什麼藥?我去弄!”
老瘸子報了幾個藥名,都是些珍貴稀有的藥材,尋常藥鋪根本不見得有。“而且,就算有藥,也需有內力精深之人,每日為他疏導經脈,化開藥力,連續七日,不能中斷。否則,藥石罔效。”
雲何棲沉默了片刻,看著榻上元不渡因痛苦而微蹙的眉心,那脆弱的樣子與他平日裡的冷漠強大形成了殘酷的對比。他深吸一口氣,對老瘸子道:“藥,我想辦法。這七日,我為他疏導內力。您隻管準備好外傷藥和穩住他心脈的方子。”
老瘸子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你?你自身內力也算不得多麼精深渾厚,為他疏導,耗損極大,一個不慎,你自己也可能……”
“我知道。”雲何棲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照做就是。”
老瘸子不再多言,開始熟練地調配金瘡藥和煎煮固本培元的湯藥。
雲何棲走到榻邊,蹲下身,看著元不渡毫無血色的臉。他伸出手,想碰碰他,指尖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最終隻是替他攏了攏散落的墨發。
“元不渡,”他聲音很低,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聽見沒?你欠我的債,又多了一筆。這次可是救命的大債,你可得好好活著,慢慢還。”
元不渡似乎聽到了,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接下來的幾天,是這個簡陋汙濁的陋巷小屋裡,一段近乎與世隔絕的時光。
雲何棲幾乎是不眠不休。他利用自己之前佈下的、未被完全摧毀的隱秘渠道,不惜重金,甚至動用了一些非常手段,終於在兩天內湊齊了老瘸子所需的大部分藥材。缺的一味主藥“九葉赤靈芝”,他更是冒險潛入京城一家與皇商關係密切的大藥鋪的秘庫,“借”了出來,引得那家藥鋪第二天雞飛狗跳。
拿到藥後,他便開始了每日為元不渡疏導內力的過程。
這過程遠比想象中更艱難和凶險。元不渡內力屬性偏寒,且因為心緒鬱結和傷勢,內力在經脈中滯澀不堪,如同冰封的河流。雲何棲需要耗費極大的心神和內力,小心翼翼地引導著自己的真氣,如同春陽化雪般,一點點疏通那些淤塞的經脈,將藥力化開,輸送到他受損的五臟六腑。
每一次疏導結束,雲何棲都如同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渾身被汗水浸透,臉色比元不渡好不了多少,內力消耗巨大,需要打坐調息許久才能恢複少許。但他從未有過一刻遲疑,每日準時開始,直到元不渡的氣息變得平穩一些才停止。
老瘸子在旁邊看著,偶爾會搖搖頭,嘟囔一句:“兩個不要命的瘋子。”
元不渡在昏沉中,並非全無感知。他能感覺到那股雖然不算特彆渾厚,卻異常堅韌和溫暖的內息,日複一日,不知疲倦地在他冰冷的經脈中流轉,驅散著蝕骨的寒意和劇痛。那感覺,像是在無邊黑暗的冰原上,看到了一簇微弱卻執著燃燒的篝火。
偶爾,在短暫的清醒時刻,他會看到雲何棲守在他榻邊,或是打坐調息,或是靠著牆壁小憩,那張總是帶著嬉笑怒罵的臉上,此刻隻剩下疲憊和專注。他會看到他下頜那道舊疤,在跳動的油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有一次,他醒來時,正看到雲何棲端著一碗漆黑的藥汁,小心翼翼地吹涼,然後試圖喂給他。動作笨拙,甚至有些手忙腳亂,差點把藥碗打翻。
“……我自己來。”元不渡聲音微弱。
雲何棲嚇了一跳,隨即瞪他:“彆動!你是傷員,老實躺著!”他強硬地將一勺藥汁湊到他唇邊,語氣凶巴巴,眼神卻帶著不容錯辨的緊張。
元不渡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沉默地張開了嘴。藥汁極苦,但他麵不改色地嚥了下去。
雲何棲看著他順從——在他看來——的樣子,心裡莫名一軟,嘴上卻道:“這就對了。乖一點,傷纔好得快。”
元不渡閉上眼,沒理他。但雲何棲卻覺得,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似乎在這陋巷的藥香和汙濁裡,融化了一點點。
在元不渡傷勢穩定,可以進行短時間活動的第五日,小屋迎來了第一位訪客。
來者是一個穿著普通商人服飾、麵容精乾的中年人。他敲門的節奏與雲何棲那日相同。開門後,他看到雲何棲和榻上的元不渡,眼中閃過一絲激動,隨即化為沉靜。
“莫老。”雲何棲顯然認識他,側身讓他進來。
來人正是藏劍山莊的老管家,莫懷遠。他快步走到榻前,看著元不渡,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哽咽:“少主……老奴……老奴終於又見到您了!”他想要行禮,卻被元不渡用眼神製止。
“莫伯伯,不必多禮。”元不渡的聲音依舊虛弱,但比前幾日有了些力氣,“外麵情況如何?”
莫懷遠深吸一口氣,壓下激動,神色凝重地開始彙報:“京城戒嚴,各處關卡盤查極嚴,尤其是尋找二位。皇帝震怒,陸危樓的皇城司和刑部的人像瘋狗一樣四處搜查。趙無忌的殘餘勢力被清洗得很厲害,但我們也趁機吸納了一些對朝廷不滿、或受過藏劍山莊恩惠的舊部。”
他頓了頓,繼續道:“李慕雲公子利用他家的商隊網路,正在將我們的人手和資源悄悄向江南轉移,那邊天高皇帝遠,漕幫和鹽幫勢力錯綜複雜,便於我們隱匿和發展。另外,關於當年的流言,按照雲……雲公子的吩咐,我們已經通過茶樓酒肆、說書先生等多個渠道散播出去,雖然朝廷在極力壓製,但在江湖和部分士林中,已經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元不渡靜靜聽著,目光沉靜。這一切,顯然在他昏迷期間,雲何棲已經與莫懷遠等人取得了聯係並做出了安排。他看向雲何棲,後者正懶洋洋地靠在門邊,一副“小事一樁”的模樣。
“做得很好。”元不渡對莫懷遠道,“告訴慕雲,江南之事,由他全權負責,務必穩妥。我們需要一個根基。”
“是,少主!”莫懷遠恭敬應道。
“還有,”元不渡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查清楚,當年除了趙無忌和宮裡那位,還有哪些人,具體參與了藏劍山莊之事。我要名單。”
“老奴明白!”莫懷遠眼中也迸發出仇恨的光芒。
莫懷遠帶來了一些乾淨的衣物、食物和銀錢,並留下了一個緊急聯絡方式後,便匆匆離去,他不能在此久留,以免暴露。
小屋再次恢複了寂靜。
雲何棲走到元不渡身邊,遞給他一個溫熱的饅頭:“吃點東西。莫老先生辦事穩妥,江南那邊安排好了,我們就動身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
元不渡接過饅頭,慢慢吃著。他看著窗外陋巷狹窄的天空,忽然開口:“為什麼?”
“嗯?”雲何棲一愣。
“為什麼做這些?”元不渡看向他,鴉青色的眼瞳裡是純粹的探究,“散播流言,聯係舊部,安排退路……這些,早已超出了你最初‘逐利而來’的範疇。”
雲何棲與他對視,臉上的嬉笑慢慢收斂起來。暖褐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他沉默了片刻,然後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複雜,帶著點自嘲,又帶著點認命般的坦然。
“元不渡,”他說,“我雲何棲這輩子,偷過珍寶,騙過钜富,坑蒙拐騙的事沒少乾。我一直覺得,這世上沒什麼是錢和利益衡量不了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靠近榻邊,目光緊緊鎖住元不渡的眼睛。
“但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看到你金殿上那不要命的樣子,我他媽就覺得,那些錢,那些寶貝,真沒勁。”
“看到你躺在這裡,氣息奄奄,我就覺得,這世上要是沒了你元不渡,就算有金山銀山擺在麵前,也他媽沒意思透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元不渡的心上。
“所以,彆問我為什麼。”雲何棲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他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卻又無比認真,“你就當老子這輩子做的最虧本、也最他媽心甘情願的一筆買賣,就是把自己賠給你了。”
“你的仇,我幫你報。你的路,我陪你走。”
“這輩子,賴定你了。”
陋巷寂靜,隻有油燈偶爾爆開的燈花輕微作響。元不渡看著雲何棲,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熾熱到幾乎燙人的光芒,那顆在仇恨冰封下沉寂了二十年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冰層碎裂,湧出滾燙的洪流。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回望著雲何棲。許久,他極輕、極緩地,點了一下頭。
這一個點頭,重於千鈞。
雲何棲眼睛驟然亮了起來,那光芒幾乎要驅散這屋中所有的陰暗。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無比的笑容,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他知道,他這塊滾刀肉,終於,徹徹底底地,賴上了這塊淬毒的美玉。而他,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