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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甕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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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心殿內,燭火搖曳,將人影投在冰冷的金磚上,拉得忽長忽短。濃重的藥味幾乎凝成實質,混雜著陳年龍涎香的殘韻,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甜膩與苦澀。

元不渡一步踏入殿內,腳下無聲。他玄色的衣袍彷彿吸儘了周遭所有的光,唯有右眼下那顆銀色眉釘,在昏暗中折射出一點寒星,隨著他的移動,劃出冷冽的軌跡。他沒有立刻上前,隻是靜立殿心,身形如孤峰凝立。那雙鴉青色的眼眸,比殿外最深的夜更沉,越過搖曳的明黃帳幔,精準地釘在榻上那個模糊的輪廓上。

角落裡侍立的太監宮女早已麵無人色,抖如篩糠,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絲聲響便招來滅頂之災。

帳幔後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破風箱般的咳嗽,撕心裂肺。良久,一個嘶啞、虛弱,卻強撐著威嚴的聲音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與一絲難以掩飾的顫抖:“是……是你……你這逆賊……怎敢再臨朕之寢宮?!”

是皇帝的聲音。與上次金殿之上那冰冷威嚴、掌控生死的語調截然不同,此刻這聲音裡充滿了被冒犯的震怒,以及更深層的、源自靈魂戰栗的恐懼。

雲何棲如影隨形,悄無聲息地掩上沉重的殿門,將那門外隱約的兵戈廝殺聲隔絕。

他背靠著門板,暖褐色的眼眸如同最精準的尺,瞬息間已將殿內每個角落審視完畢。確認再無隱患,他周身那根緊繃的弦略微一鬆,姿態便恢複了慣有的懶散,斜倚著門,指尖那柄小巧的飛刀又開始靈活地翻轉,寒光在他指間跳躍。

他像是這場終極審判唯一的觀眾,又像是守護著這方天地唯一出口的凶獸,將所有的紛擾擋在門外,隻為殿心那人營造一個絕對專注的複仇場域。

元不渡沒有回應那色厲內荏的質問。他動了,步伐緩慢而穩定,鞋底落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竟未發出一絲聲響。

他走向那象征天下權柄核心的龍榻,在距離丈許之處停下。這個距離,足以讓他看清帳幔縫隙後那張因驚懼而扭曲的帝王之麵,也足以讓他在任何異動發生的瞬間,爆發出雷霆一擊。

“陛下的‘病’,看來藥石罔效。”

元不渡開口,聲線平直,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然而,這平淡之下蘊含的冰冷,卻比殿外呼嘯的寒風更刺骨,直鑽人心。

帳幔被一隻青筋暴露、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掀開一角,露出皇帝那張臉。昔日飽滿威嚴的麵龐如今深陷下去,蠟黃的麵板緊貼著顴骨,眼袋浮腫,渾濁的眼珠因極致的情緒而布滿血絲,死死瞪著元不渡。

他嘴唇哆嗦著,想維持天子的威儀,卻隻擠出破碎的咒罵:“亂臣……賊子!朕……朕當年一念之仁,未能將你葉家……趕儘殺絕,方有今日之禍!”

“一念之仁?”元不渡重複著這四個字,語調裡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沉澱了二十年的、化不開的冰冷譏誚。

他的目光似乎沒有焦點,越過了眼前形容枯槁的帝王,投向了虛空,投向那記憶深處被血色浸透的夜晚。

“葉家一百三十七口,婦孺老弱,皆成焦土。陛下的一念之仁,代價未免太過沉重。”

他微微側首,視線重新落回皇帝臉上,鴉青色的眼瞳深處,是燃儘了所有溫情後剩下的、純粹到令人心悸的恨意與決絕。

“他們在下麵,等了二十年。等我,帶你這罪魁禍首下去,親口告訴他們,這血債,已償。”

皇帝被他話語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森寒殺意刺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向後蜷縮,隨即又被這懦弱的反應激怒,強撐著挺起胸膛,色厲內荏地嘶吼:

“殺了朕?你以為殺了朕,就能為你葉家翻案?就能青史留名?癡心妄想!成王敗寇,史筆如刀!你們葉家,永世都是叛國逆賊!”

“青史?名聲?”元不渡唇角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並非笑容,而是一種對世俗價值的徹底蔑視與摒棄,冰冷得讓周遭空氣都為之凍結。

“誰在乎?”

他的目光如同兩把淬了劇毒的冰錐,死死釘在皇帝因恐懼而劇烈收縮的瞳孔上。“我在乎的,隻是你死。”

“你嚥下最後一口氣,葉家的仇,便算了結。”

這純粹到極致的毀滅意誌,徹底擊潰了皇帝的心理防線。他不怕權謀算計,不怕利益交換,卻對這種無欲無求、隻為複仇而存在的瘋狂感到發自靈魂的戰栗。

這已非人,而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隻為索命而存在的修羅!

“瘋子……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皇帝的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尖利變調,帶著哭腔。

“若非陛下當年種下惡因,何來今日我這瘋魔之果?”

元不渡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右手緩緩擡起,骨節分明的手指,堅定而沉穩地握住了腰間的劍柄。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掌心傳來,隱隱喚醒沉睡的內息,與他心中那焚天的恨意共鳴。

就在劍鋒即將出鞘的刹那,殿外猛地傳來陸危樓急促而清晰的聲音,帶著刻意放大的恭敬:

“陛下!刺客已然伏誅!劉相爺雖受驚嚇,然性命無虞!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請陛下……”

他的聲音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顯然是看到了緊閉的殿門和門前那尊煞神。

雲何棲對著門外厚重的雕花木門,懶洋洋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內力,清晰地穿透出去:

“陸大人,裡頭正清算舊賬呢,閒雜人等,迴避為好。”

殿外,刹那間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夜風掠過殿宇飛簷,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皇帝渾濁的眼中猛地迸發出最後一絲近乎癲狂的希望,他朝著殿門方向,用儘全身力氣嘶喊,聲音破裂不堪:“陸危樓!救駕!給朕殺了這逆賊!殺了他!朕封你萬戶侯!”

然而,殿外依舊是一片令人絕望的死寂。

沒有陸危樓的回應,沒有侍衛衝擊殿門的動靜,什麼都沒有。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他倚為肱骨的心腹,在這最關鍵的時刻,選擇了沉默,選擇了背棄。

皇帝臉上那絲希冀的光,如同風中殘燭,劇烈晃動了幾下,徹底熄滅。

他癱軟下去,像一灘爛泥般委頓在龍榻之上,眼神空洞,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複唸叨著:“叛了……都叛了……”

“看來,陸指揮使是個明白人。”雲何棲恰到好處地補上一句,語氣帶著幾分戲謔,徹底碾碎了皇帝心中最後的僥幸。

皇帝猛地擡起頭,死死盯著元不渡,那眼神混雜著滔天的恨意、刻骨的恐懼,以及一種窮途末路的瘋狂。

元不渡不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他手腕微動。

“鋥——”

一聲清越悠長的劍鳴響起,如同龍吟秋水。

長劍應聲出鞘,劍身如一泓流動的寒泉,映照著殿內搖曳的燭光,冷冽的劍光流轉不定,也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毫無波瀾、唯有殺意的眉眼。

“二十年前,藏劍山莊的血,該還了。”

他平靜地宣判,舉劍,劍尖在燭火下凝成一點冰冷刺目的寒星,穩穩指向龍榻之上那瑟瑟發抖的九五之尊。

這一刻,養心殿內的時間彷彿被無形的手扼住。搖曳的燭火,彌漫的藥香,癱軟如泥的宮人,絕望癲狂的皇帝,以及那執劍而立、周身籠罩在冰冷殺意中、宛如複仇之神自幽冥歸來的身影……所有的一切,凝固成一幅極具張力、令人窒息的畫麵。

雲何棲不再把玩手中的飛刀。他站直了身體,背脊挺得筆直,暖褐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元不渡的背影。

那目光裡,有見證曆史終章的肅穆,有夙願即將得償的激蕩,但更深處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為元不渡此刻那萬念俱寂般的心境而生的抽痛與擔憂。

皇帝眼睜睜看著那點致命的寒星在視野中越來越近,瞳孔收縮至針尖大小,極致的恐懼攫住了他全部的感官,喉嚨裡發出斷續的、不成調的“嗬嗬”聲,如同被拖上刑場的牲畜。

劍,帶著二十年的血海深仇,帶著葉家一百三十七口無聲的呐喊,帶著元不渡燃儘一切換來的決絕,平穩而堅定地,落下。

雲何棲拉開殿門。

門外,陸危樓帶著一隊心腹侍衛肅立,氣氛凝重如鐵。

看到攜手出來的兩人,陸危樓的目光在元不渡蒼白如紙的臉上停留一瞬,隨即垂下眼簾,側身讓開通路。

“陸大人,”雲何棲聲音平穩,聽不出剛剛手刃帝王的波瀾,“後續事宜,煩請料理乾淨。”

陸危樓下頜繃緊,沉聲道:“不勞費心。”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城門已打點,二位請速離。”

雲何棲不再多言,拉著元不渡穿過肅立的侍衛。那些披甲執銳的兵士如同泥塑木雕,在元不渡經過時,甚至能聽到他們屏住呼吸的細微聲響。

走出宮門,踏入漸亮的晨光中,元不渡的腳步一個踉蹌。雲何棲立刻伸手攬住他的腰,將大半重量接了過來。入手的身軀冰冷而微微顫抖,彷彿隨時會碎裂。

“撐住,”雲何棲在他耳邊低語,手臂收得更緊,“就快到了。”

回到醉仙居那間隱蔽的地下室,朱老闆正搓著手來回踱步。見到兩人,他猛地鬆了口氣,剛要開口,卻被雲何棲用眼神製止。

雲何棲半扶半抱地將元不渡安置在榻上,動作輕緩地除去他沾了塵灰的外袍。元不渡任由他擺布,眼神空茫地望著虛空某處,彷彿魂魄還未歸位。

朱老闆默默端來熱水和乾淨布巾。雲何棲浸濕布巾,擰乾,然後坐到榻邊,小心翼翼地擦拭元不渡臉上不知何時濺上的、已經乾涸的細小血點。他的動作極其輕柔,指尖隔著溫熱的布巾,一點點拂過元不渡冰冷的額角、臉頰,最後是那顆緊抿著、失了血色的薄唇。

元不渡眼睫顫動了一下,渙散的目光終於慢慢聚焦,落在近在咫尺的雲何棲臉上。

雲何棲見他回神,停下動作,將布巾丟回盆中,發出輕微的水聲。他沒有問“感覺怎麼樣”,也沒有說“都過去了”之類空洞的安慰。他隻是看著元不渡的眼睛,忽然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開啟,裡麵是幾塊看起來有些乾癟、甚至邊緣有些焦糊的鬆糕。

“之前在那破廟就想給你,”雲何棲的聲音有些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懊惱,“可惜烤壞了,沒好意思拿出來。剛纔回來路上,順手……呃,‘買’了點新的。”他頓了頓,補充道,“甜的,壓壓驚。”

那鬆糕品相實在算不上好,甚至比不上醉仙居廚子隨手做的點心。元不渡的目光從鬆糕移到雲何棲臉上,看到他暖褐色眼眸裡那點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一絲因糕點賣相不佳而生的窘迫。

許久,元不渡緩緩擡起手。他的動作有些僵硬,指尖甚至帶著未褪的輕顫。但他還是準確地拿起了一塊最小的鬆糕,送入口中。

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粗糙的口感甚至有些噎人。和他記憶中藏劍山莊廚娘做的精緻點心天差地彆。

可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將那塊鬆糕吃了下去。

雲何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才猛地鬆了口氣,臉上瞬間綻開一個如釋重負的、明亮無比的笑容。他一把抓過水囊,塞到元不渡手裡:“喝點水,彆噎著。”

元不渡接過水囊,沒有喝。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依舊沾著些許暗紅痕跡的指尖,低聲道:“……味道很怪。”

雲何棲一愣,撓了撓頭:“是吧?我就說烤壞了……下次,下次我找個正經廚子學學!”

“不必。”元不渡打斷他,擡起眼,鴉青色的眼眸深處,那冰封的湖麵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有什麼東西正在下麵緩緩流動,“……尚可入口。”

雲何棲怔住,隨即,那笑容更加燦爛,幾乎要驅散這地下室裡所有的陰霾。他嘿嘿一笑,得寸進尺地湊近些:“那說好了,以後咱們去南疆,我找最好的菌子給你煲湯,去東海,現撈最新鮮的魚膾,保證比這破糕點強一百倍!”

他看著元不渡,眼神亮得驚人:“元不渡,你的債還沒還完呢。欠我的救命之恩,照顧之情,還有……往後那麼多頓好吃的,你得慢慢還。”

這一次,元不渡沒有沉默。他迎著雲何棲灼灼的目光,極輕、卻清晰地應了一聲:

“嗯。”

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卻不再是虛無的空洞。彷彿迷失在暴風雪中的人,終於抓住了一根堅韌的繩索,雖然前路依舊茫茫,但至少,不再是獨自一人。

雲何棲心滿意足地坐回去,拿起另一塊賣相更差的鬆糕,毫不在意地塞進自己嘴裡,含糊道:“那就這麼定了,先睡覺,養足精神,咱們……闖蕩江湖去。”

油燈的光芒跳躍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緊密地交疊在一起。

窗外,京城在新一天的混亂與喧囂中蘇醒。而在這方狹小的天地裡,一段以血仇終結為的新旅程,正悄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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