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甕 第 67 章
接下來的兩日,京城風聲鶴唳。太子倉促繼位,陸危樓以雷霆手段清洗朝堂,劉文正“驚懼過度,舊疾複發而亡”的訊息悄然傳開。皇城司的緹騎四出,但醉仙居這方地下室卻成了風暴眼中奇異的寧靜之地。
元不渡大多時間都在沉睡。並非身體需要,而是一種精神極度緊繃後徹底的鬆懈。雲何棲守在一旁,有時擦拭他那柄小刀,有時翻看朱老闆弄來的江湖小報,更多時候隻是靜靜看著元不渡沉睡的側臉。
第三天清晨,元不渡醒來時,發現雲何棲不在身邊。地下室角落裡的小爐子上,卻咕嘟咕嘟燉著一個小陶罐,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土腥與清香的濃鬱味道。
他坐起身,動作牽動了舊傷,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醒了?”雲何棲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他端著一碟剛出籠的饅頭走進來,發梢還帶著清晨的濕氣。“正好,菌子湯快好了。”
他放下饅頭,湊到爐子前,小心翼翼地掀開陶罐蓋子,濃鬱的熱氣撲麵而來。他拿起一個小勺,舀起一點湯,吹了吹,遞到元不渡唇邊:“嘗嘗鹹淡?”
元不渡看著他被熱氣熏得微紅的臉,和那雙滿是期待的眼,微微怔住。
他沒有動。
雲何棲舉著勺子的手穩穩停在半空,耐心等著。暖褐色的眼眸一眨不眨。
半晌,元不渡微微傾身,就著他的手,輕輕啜了一口。
滾燙、鹹鮮,帶著菌類特有的醇厚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草木的微澀,順著喉嚨滑下,暖意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味道很陌生,卻很踏實。
“怎麼樣?”雲何棲緊盯著他的表情。
“……尚可。”元不渡給出了一如既往的評價。
雲何棲卻像是得了天大的褒獎,眼睛彎了起來,得意道:“我就說嘛!這可是我天沒亮就去城外野林子裡摘的,朱老闆盯著我洗了八遍,絕對沒毒!”他獻寶似的用勺子攪動著陶罐裡的湯,“看,這是見手青,這是雞樅,還有這個……我也不知道叫啥,反正老農說能吃。”
元不渡的目光落在那些在乳白色湯汁裡沉浮的、形態各異的菌子上,又移到雲何棲沾了點泥漬的衣擺和袖口。
“你去的?”他問。
“那當然!”雲何棲挺起胸膛,“答應你的第一頓,怎麼能假手他人?”他說著,盛了滿滿一碗湯,又將幾塊燉得爛熟的雞肉和最多的菌子撈進碗裡,塞到元不渡手中,“快趁熱吃。吃飽了,咱們好上路。”
“上路?”
“離開京城啊。”雲何棲拿起一個饅頭,掰開,蘸了蘸湯,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難道你還想在這地方待著?陸危樓現在需要咱們閉嘴,時間長了可不好說。江湖那麼大,咱們得抓緊時間去看看。”
他說得理所當然,彷彿未來的藍圖早已在他心中勾勒清晰。
元不渡捧著那碗滾燙的菌子湯,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著。湯很燙,味道依舊有些古怪,但那暖意卻固執地滲透進冰冷的四肢,甚至……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臟。
他想起很多年前,藏劍山莊的清晨,母親也會為他準備這樣一碗熱湯。味道早已模糊,但那時的安心,似乎與此刻有某種遙遠的重合。
一碗湯見底,額角微微冒汗。
雲何棲立刻遞過來一個剝好的白水蛋:“喏,搭配著吃。”
元不渡接過雞蛋,指尖碰到雲何棲溫熱的手指。
“接下來,”元不渡慢慢吃著雞蛋,開口問道,“去哪裡?”
雲何棲眼睛一亮,立刻湊過來,壓低聲音,像是要分享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我們先去蜀中!聽說那邊有種花椒,麻得人舌頭跳舞!還有啊,青城山下的豆腐宴……”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暖褐色的眼眸裡閃著光,彷彿那些地方不是遙遠的江湖,而是他早已踩好點的後花園。
元不渡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看著雲何棲眉飛色舞的樣子,看著他說到興奮處比劃的手勢,看著他那份幾乎要溢位來的、對未來的熱切期盼。
碗底最後一點湯漬也涼了。
元不渡放下碗,擡起眼,看向仍在暢想辣椒與花椒哪種更帶勁的雲何棲。
“好。”他打斷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清晰,“去蜀中。”
雲何棲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著元不渡,隨即,笑容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漾開的漣漪,一點點在他臉上擴散開來,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一個毫無保留的、燦爛至極的大大笑臉。
“那就說定了!”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凳子,也毫不在意,“我這就去找朱老闆弄兩匹好馬!不,弄輛馬車!你傷還沒好利索,不能騎馬顛簸……”
他風風火火地就要往外衝,跑到樓梯口,又猛地停住,折返回來,將那個裝著剩餘菌子湯的陶罐整個塞進元不渡懷裡,語氣鄭重:“這個,路上喝。我親手燉的,不許浪費!”
說完,這才真正轉身,噔噔噔跑上了樓。
元不渡抱著那個尚有餘溫的陶罐,站在原地。地下室重歸安靜,隻有爐子裡未燃儘的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他低頭,看著懷中粗糙的陶罐,罐壁上還沾著些許煙熏火燎的痕跡。
許久,他極輕地、幾乎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裡,沒有沉重,沒有悲傷,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釋然。
他抱著陶罐,走到窗邊,透過狹窄的縫隙,望向外麵那一小片湛藍的天空。
天空很高,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