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兒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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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
年的夏天,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樹耷拉著葉子,枝條蔫蔫地垂著。高考放榜的訊息像長了翅膀的山雀,撲棱棱飛遍了每個角落。知青點那三間土坯房更是成了全村的焦點,第一批高考成績公佈時,陳陽攥著北京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院子裡紅著眼眶喊
“我能回城了”
的樣子,像幅畫似的刻在蘇慈的腦子裡。如今第二批高考成績也到了揭曉的日子,林薇每天都坐在窗邊,手裡攥著翻得卷邊的舊課本,眼神卻總飄向村口那條塵土飛揚的路,連蘇慈踮著腳悄悄走進屋,都冇察覺。
蘇慈這段時間又是總往知青點跑。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幫王嬸餵豬、劈柴,等把灶房的活兒忙完,就揣著剛從山裡摘的野果往村東頭跑。到了知青點,她有時幫林薇整理攤在桌上的複習筆記,把折角的紙頁輕輕捋平,連鉛筆頭都按長短擺得整整齊齊;有時給林薇端杯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涼井水,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喝,水珠順著杯壁往下滴,落在地上暈開小濕圈;更多時候,她就坐在牆角的小板凳上,懷裡抱著黑石,安安靜靜地陪林薇等訊息,像個小小的
“守護者”,連呼吸都放得輕輕的。
這天下午,日頭正毒,地麵被曬得發燙,踩上去像踩在熱鐵板上。蘇慈剛幫林薇把曬在院子裡的被褥收進屋,被褥上還帶著太陽的味道,暖烘烘的。就聽見村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公社郵遞員那洪亮的嗓門:“林薇!上海來的通知書!你的通知書到了!”
林薇手裡的鋼筆
“啪”
地掉在桌上,墨水在紙上暈開一小團黑漬,她卻顧不上擦,猛地站起來,腿撞到凳子發出
“哐當”
一聲響,也冇顧上揉,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跑,鞋子都差點跑掉。蘇慈也趕緊抱起黑石,跟著跑出去,小黑狗被她抱得緊緊的,卻懂事地冇叫一聲。
隻見公社的郵遞員騎著那輛熟悉的綠色自行車,車筐裡放著個牛皮紙信封,信封右上角印著紅色的
“上海師範大學”
字樣,在陽光下格外顯眼。他停下車,朝著知青點揮手:“林薇!快接通知書!”
林薇跑過去,手指都在發抖,接過信封時,指尖碰到牛皮紙,燙得她趕緊縮了一下,卻還是迫不及待地撕開,當
“錄取通知書”
幾個大字映入眼簾時,她突然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從指縫裡滲出來,滴在滾燙的泥土裡,很快就暈開一小片濕痕,連塵土都被浸濕了。
“考上了!林姐姐考上上海的大學了!”
蘇慈抱著黑石,蹦著喊出聲,聲音裡滿是雀躍。周圍聞訊趕來的村民也跟著歡呼,王嬸手裡還攥著剛納了一半的鞋底,針還彆在上麵,笑著說:“好啊!真是好訊息!咱們村又走了個大學生,以後就是城裡的文化人了!”
李大叔和張嬸也來了,張嬸手裡拎著個竹籃,裡麵裝著剛煮好的雞蛋,還冒著熱氣,她把籃子塞到林薇手裡:“孩子,苦日子總算熬出頭了,快吃點雞蛋補補身子,去了城裡好好讀書。”
林薇慢慢站起來,用手背抹了把眼淚,卻還是忍不住笑,嘴角揚得高高的,把錄取通知書舉得高高的,像舉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我能去上海了!能回家了!”
知青點裡其他冇參加高考的知青也圍過來,有人拍著她的肩膀說
“恭喜啊,總算圓夢了”,有人紅了眼眶
他們中有人因為年齡、因為複習時間不夠,錯過了今年的考試,隻能等明年,看著林薇和陳陽都能順利回城,心裡既羨慕,又真心替他們高興。
接下來的幾天,知青點開始忙著收拾東西。林薇把自己的行李翻出來,攤在炕上,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一條打了補丁的被子,還有些零碎的生活用品。她冇急著打包,而是先從木箱最底層,翻出一摞用藍布仔細包著的書。藍布是她剛下鄉時帶的,邊緣都有些磨損了,卻洗得乾乾淨淨。她把書放在桌上,一本本擦乾淨封麵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珍寶:有本泛黃的《唐詩三百首》,書頁邊緣都被翻得起了毛;有兩套封皮寫著
“小學教材”
的語文、數學課本,紙頁都有些脆了;還有幾本厚厚的筆記本,封麵上畫著小小的山雀,那是去年冬天,蘇慈教她畫的,雖然畫得簡單,卻格外可愛。
“慈兒,過來坐。”
林薇招手讓蘇慈坐到自己身邊,把書一本本推到她麵前,眼神溫柔,“這些書你留著,《唐詩三百首》裡有我畫的註釋,你看不懂的詩句,旁邊都寫了白話解釋,還有我標出來的押韻詞;小學課本是我之前托城裡的家人寄來的,你之前認的字剛好能用上,裡麵的算術題,我也在旁邊寫瞭解題步驟;還有這些筆記本,裡麵記了不少知識點,以後你學習遇到不懂的,說不定能用上。”
蘇慈看著桌上的書,心裡又暖又酸,鼻子酸酸的,差點掉眼淚。她知道這些書對林薇有多重要。那本《唐詩三百首》,林薇每晚睡前都會念幾首,有時還會給她講詩裡的故事;小學課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連插圖旁邊都標著拚音,有的地方還畫了小圖,方便理解;筆記本裡更是記滿了知識點,不同顏色的筆標註著重點,可見林薇有多珍惜。她伸手輕輕摸了摸《唐詩三百首》的封麵,小聲說:“林姐姐,這些是你的寶貝,我不能要……
你去了上海,還要用呢。”
“傻孩子,”
林薇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指尖帶著溫熱的觸感,像春天的風,“書就是要給愛讀書的人,放在我這裡,不如給你用得有價值。我知道你每晚都來聽我唸書,一開始陳陽還跟我抱怨‘有個野孩子總在窗下偷聽,影響複習’,可後來我們發現,不管怎麼趕,你第二天還是會來,躲在草垛後麵,眼睛亮晶晶的,像盼著糖的小孩,特彆招人疼。”
蘇慈的臉一下子紅了,想起兩年前被陳陽驅趕時的窘迫。她當時攥著衣角,跑得飛快,生怕被再罵
“野丫頭”,現在想來,卻覺得心裡暖暖的。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我……
我就是覺得姐姐唸的課文好聽,想多聽幾句。”
林薇繼續說:“後來我們知道了你的事,知道你冇爹冇媽,在王嬸家過日子不容易,卻還這麼喜歡讀書,就想著教你認字。冇想到你這麼聰明,學得又快又認真,兩年下來,小學課本上的字居然都認全了,算術題也能算對大半,比城裡同齡的孩子學得還快。”
說著,林薇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布包是用碎花布做的,針腳縫得整整齊齊。她打開布包,裡麵是一支嶄新的鋼筆,銀色的筆帽上還刻著小小的
“上海”
二字,在燈光下泛著光。“這個也送給你,”
她把鋼筆輕輕塞進蘇慈手裡,“以後你寫字就用它,希望你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字,也希望你能記住,不管是在山裡,還是以後去了彆的地方,讀書都是能讓你站得更高、看得更遠的路,彆放棄這份喜歡。”
蘇慈緊緊攥著鋼筆,冰涼的金屬筆身被她捂得發燙,心裡也暖暖的,像揣了個小火爐。她突然想起自己藏在山洞裡的
“禮物”,那是她攢了半個月時間做的,趕緊說:“林姐姐,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你等我一下!”
說完,抱著黑石就往山裡跑,連林薇在後麵喊
“慢點跑,彆摔著”
都冇聽見,隻覺得心裡的歡喜快要溢位來了。
她一路跑到自己的小山洞,洞口的乾草被風吹得輕輕晃,像在歡迎她。她從乾草堆下翻出一個用紅繩繫著的布包,布包是她用王嬸給的舊布改的,紅繩是她從山裡撿的紅藤編的。打開布包,裡麵是兩件禮物:一件是用曬乾的茅草編的山雀,翅膀上還彆著她撿的彩色石子,紅的、藍的、白的,像給山雀穿了件花衣裳;另一件是她用木炭在厚紙上畫的畫,畫裡有知青點的土坯房,房前的老槐樹下,林薇坐在小板凳上,手裡拿著課本,蘇慈蹲在旁邊,仰著頭聽,黑石趴在腳邊,尾巴翹得高高的,天上還飛著幾隻山雀,旁邊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
“林姐姐,謝謝你,我會想你”。
當蘇慈氣喘籲籲地把布包遞到林薇麵前時,林薇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眼淚又湧了上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草編山雀,指尖輕輕摸著茅草的紋路,生怕把它弄壞,又展開那幅畫,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指拂過畫上的小人,眼淚忍不住掉在畫紙上,暈開了
“謝謝”
兩個字的筆畫,卻讓畫麵更顯溫暖。“慈兒,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林薇把蘇慈緊緊抱在懷裡,聲音哽咽,“比任何東西都珍貴。姐姐到了上海,一定會想你的,想這隻山雀,想咱們一起在油燈下認字的日子,想你給我講的山裡的故事。”
離彆的那天,天剛矇矇亮,天邊還泛著魚肚白,村口就擠滿了送彆的人。
蘇慈抱著黑石,站在人群最前麵,手裡還拿著一個布包,裡麵是張嬸讓她帶給林薇的醃蘿蔔乾。林薇之前說過,張嬸醃的蘿蔔乾又脆又鹹,配著粥吃最香,她特意讓張嬸多醃了些,裝了滿滿一包。
“慈兒,”
林薇蹲下來,幫蘇慈把額前被風吹亂的碎髮捋到耳後,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到了上海,我會給你寫信,把城裡的事都告訴你。告訴你黃浦江的水有多清,外灘的房子有多好看,大學的圖書館有多少書。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彆放棄學習,等你長大了,也考去上海,姐姐帶你去逛遍上海的大街小巷,好不好?”
蘇慈用力點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忍著冇掉下來。她不想讓林姐姐擔心,她吸了吸鼻子,認真地說:“林姐姐,我會好好讀書的,每天都讀你送的書,我也會想你的。等我考上大學,一定去找你,咱們拉鉤。”
說著,她伸出小拇指,林薇也笑著伸出手,兩人的小拇指勾在一起,約定像種子一樣,種在了蘇慈的心裡。
拖拉機
“突突突”
地發動起來,冒著黑煙,慢慢往前開。林薇和陳陽站在車鬥裡,揮手喊著
“再見”,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蘇慈抱著黑石,跟著拖拉機跑了幾步,直到拖拉機變成遠處的一個小黑點,再也看不見了,才停下腳步。
蘇慈回到山洞時,夕陽正透過洞口,把石壁上的畫染成金色。她把林薇送的書整齊地擺放在石頭架上,那是李大叔幫她搭的,專門用來放書,把鋼筆插在自製的木筆架裡,木筆架是她用樹枝做的,上麵還刻了個小小的山雀;又把那幅畫掛在最顯眼的地方,讓自己一擡頭就能看見。她拿起那本《唐詩三百首》,輕輕翻開第一頁,裡麵夾著一張小紙條,上麵是林薇清秀的字跡,墨水還帶著淡淡的清香:“慈兒,知識能改變命運,彆讓山林困住你的眼睛,去更廣闊的世界看看吧
——
永遠惦記你的林薇。”
蘇慈小聲念著紙條上的字,指尖輕輕拂過紙麵,心裡像是有團小小的火苗在燃燒,溫暖又明亮。她知道,林薇和陳陽走了,知青點的燈再也不會亮到後半夜了,但他們留下的書、留下的鼓勵,會像山裡的太陽,照亮她以後的路。她坐在乾草堆上,抱著黑石,翻開語文課本,開始小聲地念:“春天來了,小草從土裡鑽出來,花兒開了,小鳥在樹上唱歌……”
黑石趴在她身邊,安安靜靜地聽著,尾巴輕輕搭在她的腿上,夕陽的餘暉灑在他們身上,把影子拉得長長的,溫暖又安寧。
之後蘇慈學習更努力了。每天乾完王嬸家的活,就躲進山洞,藉著煤油燈的光看書、寫字。遇到不認識的字,就記在小本子上,等李大叔來的時候問他;遇到看不懂的句子,就反覆琢磨,一邊念一邊想,直到弄懂意思才罷休。有時她會對著黑石念課文,念唐詩,小黑狗就歪著腦袋聽,偶爾
“汪汪”
叫兩聲,像是在迴應她。她心裡牢牢記著林薇的話,記著那個
“去上海上大學”
的約定,也記著自己對林薇的承諾,要成為一個能走出山林,卻永遠不忘山林,永遠記得那些溫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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