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兒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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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群的葬禮,那是個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夏日。鉛灰色的烏雲壓在頭頂,連風都裹著黏膩的潮氣,吹在臉上像蒙了層薄紗。營區的白楊樹蔫頭耷腦地立著,枝椏間掛著的素色紙花被曬得發脆,風一吹,“嘩啦嘩啦”
的聲響像誰藏在樹後低聲嗚咽,飄落的花瓣沾了塵土,很快就在滾燙的地麵上失去了生氣。
遠處傳來汽車的鳴笛聲,尖銳地刺破了營區的寂靜。王磊從長沙趕回來了,他坐的綠皮火車晚點了兩個小時,揹著的帆布揹包洗得褪了色,邊角還磨出了毛邊,風塵仆仆地穿過營區大門時,褲腳還沾著旅途的泥點。灰色的衣服裹著他清瘦的身子,頭髮亂糟糟地貼在額前,眼底的血絲像密密麻麻的紅繩,爬滿了眼白。看到靈前搭著的黑色靈棚,棚下的李娟穿著黑布褂,正用手帕一遍遍抹著眼角,王浩低著頭,肩膀抖得像風中的樹葉,蘇慈站在一旁,指尖捏著朵白花,指節都泛了白,他的腳步頓了頓,喉嚨動了動,隨即快步走過去,一把將三人攬進懷裡:“媽,小浩,慈兒,我回來了。”
靈棚裡的香燭燃著,青色的菸絲嫋嫋地飄向天空,混著外麵的潮氣,嗆得人鼻子發酸。李娟靠在兒子肩上,壓抑了幾天的哭聲終於崩了出來,肩膀抖得厲害;王浩把頭埋在王磊肩上,眼淚無聲地洇進布料裡,留下一圈深色的痕跡;蘇慈把臉貼在王磊的胳膊上,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油墨味,彷彿又看見王群站在靶場邊,曬得黝黑的臉上掛著笑:“等慈兒考上大學,咱們一家人去長沙,看看磊磊的學校。”
“爸的後事,我來辦。”
王磊鬆開家人時,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下午,他就跟著營區的趙剛去了民政局。民政局的辦公室裡,老舊的風扇
“嗡嗡”
地轉著,吹不散空氣裡的沉悶,王磊手裡攥著父親的軍官證和犧牲證明,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跟著工作人員一步步辦手續時,每一個字都聽得格外認真,生怕漏掉什麼。
去殯儀館那天,下起了小雨,細密的雨絲落在黑傘麵上,發出
“沙沙”
的輕響,像誰在低聲說話。王磊親手給父親整理遺容,把那套嶄新的
“六五式”
軍裝展開,墨綠色的布料泛著柔和的光,領章上的五角星還亮閃閃的,是王群去年評上
“優秀軍人”
時發的。他小心翼翼地幫父親穿上,將領口的風紀扣扣得嚴絲合縫,連衣角的褶皺都用手指一點點撫平,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稀世珍寶。蘇慈站在旁邊,看著王群安詳的麵容,眼淚又忍不住流下來,混著窗外的雨聲,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葬禮結束後,王磊把家人送回城裡的家。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子裡的月季花蔫了幾片花瓣,沾著的泥點讓它冇了往日的精神,客廳牆上還掛著王群的照片:穿著軍裝的他站在營區靶場前,身後是成片的白楊樹,笑得爽朗,胸前的軍功章在陽光下閃著光。“小浩,明天你就回軍工廠上班,彆耽誤了工作。”
王磊坐在褪色的藍布沙發上,看著弟弟,語氣平靜卻帶著力量,“媽這邊有我,你放心。”
王浩點點頭。第二天走之前,他拍了拍蘇慈的肩膀:“慈兒,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廠裡有公用電話,我每天中午都在。”
蘇慈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衚衕口,心裡空蕩蕩的,連院子裡的麻雀落在晾衣繩上嘰嘰喳喳叫,都覺得冇了往日的熱鬨。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漸漸放晴,陽光透過窗欞照進屋裡。王磊一邊照顧生病的李娟,李娟這幾天總咳嗽,夜裡也睡不好,他就每天早晚用砂鍋熬薑湯,連薑片都切得薄薄的,一邊整理父親的遺物。王群的書桌抽屜裡,放著幾本泛黃的筆記本,紙頁都捲了邊,裡麵記滿了訓練心得,還有對家人的牽掛。
晚上,王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牆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像父親的身影。他想起上次打電話,父親還說
“等慈兒考上了,咱們一家人去長沙,看看磊磊的學校,順便吃碗長沙米粉”。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浸濕了枕巾,他擡頭看著牆上掛著的軍裝,那是父親特意留給他的,說等從國防科大畢業就送給自己,軍裝的袖口還留著父親縫補的針腳,此刻卻空蕩蕩地掛在那裡,再也等不到主人穿上它。
“爸,您放心,我會好好學武器研發,不辜負您的期望。”
王磊對著軍裝輕聲說,手指緊緊攥著軍裝的衣角,聲音裡帶著點哽咽,“我會撐起這個家,照顧好媽和弟弟妹妹。”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陽光格外好,金燦燦地照在院子裡的月季花上,亮得晃眼。郵遞員的自行車停在門口,“叮鈴
——”
的車鈴聲打破了院子的寂靜,驚飛了落在晾衣繩上的麻雀。“蘇慈同誌,您的錄取通知書。”
蘇慈愣了一下,接過那個印著
“國防科學技術大學”
字樣的牛皮紙信封,指尖都在發抖
信封上的字是用紅色油墨印的,格外醒目,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東西,可現在,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王磊從屋裡走出來,看到信封上的字,眼裡瞬間亮了起來,這是父親犧牲後,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慈兒,你考上了!太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生怕弄壞了裡麵的紙,拿出那張紅色的錄取通知書,上麵
“武器係統與工程專業”
的字樣格外清晰,他把通知書遞到蘇慈麵前,聲音裡滿是激動:“你看,跟你想的一模一樣!爸要是知道了,肯定特彆高興,說不定還會在戰友麵前炫耀呢!”
蘇慈接過錄取通知書,紅色的紙張映著她蒼白的臉,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落在
“蘇慈”
兩個字上,暈開了淡淡的痕跡。她擡起頭,看著王磊,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哥,我先不去上大學了,我要去參軍。”
“你說什麼?”
王磊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手裡的通知書差點掉在地上,陽光照在他臉上,瞬間冇了暖意,連嘴角的笑容都僵住了。
“哥,我決定了,我要去報名參軍。”
蘇慈又說了一遍,眼神堅定得像在靶場瞄準目標,冇有絲毫動搖,院子裡的風輕輕吹過,掀起她的衣角,卻吹不散她眼底的決心。
王磊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一股怒氣從心底湧上來。他一把抓住蘇慈的胳膊,聲音提高了幾分:“蘇慈,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爸犧牲前,天天盼著你考上國防科大,他還說要親自送你去學校,看著你穿軍裝的樣子!你現在說不去就不去了,那你這些年熬夜刷題、早起晨跑的努力算什麼?你把高考當兒戲,把爸的期望當兒戲嗎?”
這是王磊第一次對蘇慈發脾氣。蘇慈卻冇有哭,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眶通紅卻眼神明亮,像雨後的星星,透著股執拗的光:“哥,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國防科大是我的夢想,可現在,我更想拿槍,想像王叔叔一樣,守著這片他用命護著的土地。”
她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絲哽咽,風把她的聲音吹得輕輕的,卻格外清晰,“大學我以後還能上,可現在,我想替王叔叔、替我爸,去完成他們冇做完的事。哥,你在學校帶著我的那份,一起努力,好不好?”
王磊的手慢慢鬆開了,怒氣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氣。他看著蘇慈堅定的眼神,想起父親常說的
“這丫頭骨子裡有股韌勁,認定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冇真正懂過她,她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真的想清楚了,就像當初她改裝彈弓、熬夜刷題考重點高中一樣,一旦瞄準目標,就絕不會回頭。他坐在沙發上,雙手插進頭髮裡,久久冇有說話,客廳裡靜得能聽到牆上掛鐘
“滴答滴答”
的聲響,像在細數著此刻的沉重。
“磊磊,彆生氣了。”
李娟從裡屋走出來,身上披著王群的舊外套,外套上還帶著淡淡的菸草味,是王群生前最喜歡的
“大前門”
香菸的味道。她的眼睛還有點紅,卻比之前精神了些,走到蘇慈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溫度帶著歲月的粗糙,卻格外溫暖:“慈兒,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你王叔叔要是還在,肯定會支援你的
他一直說,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知道自己要什麼,不像磊磊,小時候還得我催著寫作業。”
蘇慈看著李娟,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她知道李娟比誰都難過,可此刻,李娟卻還在笑著安慰她、支援她,像母親一樣包容著她的決定。
“媽,可她……”
王磊想說什麼,卻被李娟打斷了。
“你爸雖然走了,可我還在呢。”
李娟坐在王磊身邊,拍了拍他的手背,語氣裡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溫柔,“你就按你的路走,好好在學校學本事,將來做個能為國家造武器的人,不辜負你爸的期望。這個家有我撐著,等你們都長大了,能獨當一麵了,我再放心交給你們。”
她轉頭看向蘇慈,眼神裡滿是疼惜:“慈兒,到了部隊要好好訓練,彆硬撐,要是想家了就寫信,阿姨給你寄你愛吃的醃菜。不管你在哪裡,這個家永遠是你的後盾,我們都在。”
蘇慈用力點點頭,哽嚥著說:“阿姨,謝謝您。”
王磊看著母親和蘇慈,心裡歎了口氣。第二天一早,他就陪著蘇慈去了武裝部。武裝部的院子裡掛著
“保衛祖國,參軍光榮”
的紅色橫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幾個穿著軍裝的工作人員坐在樹蔭下整理檔案,藍色的檔案夾堆得像小山,院子裡的梧桐樹長得枝繁葉茂,投下大片的樹蔭,擋住了滾燙的陽光。“小姑娘,你確定要參軍?”
負責登記的同誌看著蘇慈,眼裡滿是驚訝,手裡的筆停在登記表上,“部隊訓練可苦了,不比在學校讀書,每天天不亮就要出操,夏天曬冬天凍,你能扛得住?”
“我確定。”
蘇慈的聲音堅定,像院子裡的梧桐樹,挺拔而有力量,“我想當一名軍人,像我父親和王叔叔一樣,守護國家。”
工作人員看著她眼裡的光,不再多問,遞給她一張報名錶:“填了吧,下週一開始體檢,記得帶身份證和戶口本,早上彆吃飯,要抽血,抽完了能在這兒領個饅頭。”
蘇慈接過筆,認真地填寫著自己的資訊,筆尖在紙上
“沙沙”
作響,每一個字都寫得格外用力,像是在刻下自己的誓言。王磊站在旁邊,看著她的背影,這個曾經需要他保護的小姑娘,如今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信仰,有了自己的擔當。
從武裝部出來,兩人沿著馬路走回家。路邊的自行車來來往往,車鈴聲此起彼伏,像一首熱鬨的曲子;賣冰棍的小販推著保溫桶走過,桶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冰棍兒,兩分錢一根,橘子味的
——”
的吆喝聲格外響亮,帶著夏日的清涼。蘇慈看著手裡的報名錶,想起王群教她打靶的樣子,想起他站在陽光下,手把手教她調整槍的角度,粗糙的手掌覆在她的手上,說:“丫頭,瞄準了就彆慌,穩穩地扣扳機,心裡要有準頭。”
她擡起頭,對著天空輕聲說:“王叔叔,您放心,我一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軍人,不辜負您的期望。”
王磊看著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疲憊散去不少:“等你到了部隊,要記得拍張穿軍裝的照片,看看是不是爸想象的那樣英姿颯爽。”
“肯定!”
蘇慈也笑了,眼睛裡還帶著淚光,卻比之前明亮了許多,像雨後的天空,乾淨而清澈,“到時候我給你寄照片。”
回到家,李娟已經做好了午飯,桌子上擺著蘇慈喜歡吃的炒青菜和雞蛋羹,雞蛋羹上撒了點蔥花,香氣飄滿了整個屋子,驅散了連日來的沉悶。“慈兒,快嚐嚐,阿姨特意給你做的,補補身子,體檢才能過關。”
李娟笑著說,用筷子給蘇慈夾了一大塊雞蛋,眼裡滿是疼愛。
蘇慈咬了一口,雞蛋的香味在嘴裡散開。雖然王叔叔不在了,可她還有家人,還有支援她的人,這個家,永遠是她的港灣。
離彆的那天,李娟拉著蘇慈的手,捨不得鬆開,眼角的皺紋裡還帶著淚痕,一遍遍叮囑:“到了部隊要記得寫信,冷了就多穿點衣服,彆凍著,要是訓練太累,就跟領導說,彆硬撐著,身體是本錢。”“您放心,我會的。”
蘇慈點點頭,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滴在李娟的手背上,帶著溫熱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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