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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錐心穿腸 第19章 婚策師:我為他策劃冥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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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崇電話打來時是淩晨三點,他說:“我要結婚,新娘快死了。”

我替他策劃過十二場婚禮,這次的新娘是我的絕症病曆單。

他親手挑選婚紗時,我在殯儀館定製雙人墓碑。

葬禮那天下著雨,他忽然戴上我遺留的vr眼鏡——

婚禮模擬視訊裡,穿著婚紗的始終是我的臉。

海水吞沒他最後的身影時,我早癌變的子宮裡埋著我們未成形的孩子。

而墓碑背麵,刻著他永遠看不見的一行字:“周椰青,偷來的十年,夠本了。”

---

淩晨三點,城市被一種粘稠的、幾乎凝固的寂靜包裹著,隻有遠處偶爾傳來輪胎碾過濕冷路麵的微弱嘶嘶聲。周椰青案頭的台燈是這片混沌裡唯一的光源,慘白的光圈打在散亂鋪開的檔案上——一份關於“雲端之戀”主題婚禮的策劃案,字斟句酌,細節堆疊到令人窒息。煙灰缸裡塞滿了扭曲的煙蒂,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焦油味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專注。她捏著眉心,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試圖驅散大腦深處那根不斷抽緊的弦,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像有把小錘子在裡頭不知疲倦地敲打。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毫無征兆地亮起,刺眼的白光猛地撕破了這片沉寂。震動聲在木質桌麵上顯得格外突兀、尖銳,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固執。螢幕上跳躍的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進她的眼底——萬崇。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驟然攥緊,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急速退潮,留下冰涼的麻木和眩暈。她盯著那個名字,指尖懸在螢幕上方,微微顫抖。太晚了。他從不輕易在這個時間聯係她。除非……是什麼事?

指尖最終還是落了下去,劃開接聽。聽筒裡傳來的聲音印證了那不祥的預感。萬崇的聲音像是從砂紙上狠狠磨過,每一個音節都支離破碎,帶著一種被命運碾軋後的粗糲和空洞,直接撞進她的耳膜深處:

“椰青……”他喘了一口氣,那氣息沉重得彷彿能砸穿電話線,“我要結婚。”

周椰青的喉嚨瞬間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又乾又澀。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冰涼的金屬外殼硌著掌心。她聽見自己乾巴巴的聲音,帶著職業婚策師特有的那種程式化平穩,在死寂的房間裡響起:“恭喜。新娘是?”

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這句話在機械地迴旋。

電話那頭是更長久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順著無形的電波蔓延過來,浸透了她的指尖,然後迅速凍結了她全身的血液。時間被拉得無限長,每一秒都帶著倒刺,刮擦著她的神經。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湧的聲音,轟隆作響。

終於,萬崇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喑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腥氣:

“林薇。”他頓了頓,那個名字像一顆沉重的石子投入深潭,“……她快死了。”

嗡——

周椰青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失聲。

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璀璨,霓虹的光芒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她慘白的臉上投下道道冰冷、扭曲的光影,如同鬼魅的爪痕。她握著手機,僵直地站在那裡,像一個被瞬間抽空了靈魂的提線木偶。台燈的光暈在她空洞的瞳孔裡跳躍,卻映不出任何神采。

“林薇……她快死了。”

這七個字,像七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無比地、輪番紮進她的心口。又冷,又痛,痛到骨髓深處都在尖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痹感從腳底瞬間竄起,沿著脊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讓她動彈不得。大腦裡一片轟鳴,彷彿有無數架轟炸機在瘋狂俯衝,又像是千萬隻夏蟬在同時嘶鳴,尖銳的噪音幾乎要撐爆她的顱骨。

快死了?林薇?

那個名字,連同那個模糊卻始終盤踞在她生活邊緣的身影,此刻在萬崇嘶啞的宣告裡,轟然具象,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毀滅性的重量砸落下來。林薇,林薇……這個名字像一道蒼白的閃電,劈開了周椰青記憶深處刻意塵封的角落。

畫麵陡然切換。不是現在,是在更早之前,在一個同樣被消毒水氣味籠罩的、令人窒息的空間裡。冰冷的白熾燈光打在光潔得反光的走廊地磚上,空氣裡漂浮著肉眼看不見的焦慮和絕望。周椰青坐在婦科診室外的塑料椅上,身體僵硬,手裡緊緊捏著一張薄薄的紙片,指尖因為用力過度而失去了血色。紙片上印著幾行冰冷的黑色鉛字,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紮進她的眼底:

“……宮頸癌晚期……廣泛轉移……生存期預估6-12個月……”

醫生平板無波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嗡嗡作響,和此刻電話裡萬崇嘶啞破碎的語調詭異地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種殘酷的複調。

“林薇……她快死了。”

“生存期預估6-12個月……”

萬崇的聲音,醫生的聲音,在她混亂不堪的腦海裡反複碰撞、交疊、炸裂。她張了張嘴,試圖發出一點聲音,哪怕是一聲短促的抽氣也好,但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一絲氣流都無法通過。肺葉裡的空氣被急劇抽空,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眼前開始發黑,視野邊緣泛起密密麻麻的雪花點。她不得不伸出手,死死撐住冰涼的桌麵,指尖用力到幾乎要嵌進木頭裡,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電話那頭的萬崇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絕望裡,對她的死寂毫無察覺,或者,他根本無暇顧及。他自顧自地、用一種近乎偏執的語速繼續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烙鐵上硬生生刮下來的:

“……醫生下了最後通牒,椰青,時間不多了……我必須給她一個婚禮,一個完整的、像樣的婚禮!就在她走之前!越快越好!你幫我,隻有你能幫我!你策劃過那麼多婚禮……你最懂……”

他的聲音開始失控地拔高,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瘋狂顫抖,最後幾個字幾乎是用儘了全身力氣嘶吼出來,“……求你了,椰青!”

“求你了……”

那絕望的哀求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穿了周椰青麻木的神經末梢。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冰冷的空氣嗆進肺管,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彎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眼眶,模糊了眼前那堆象征著彆人幸福的婚禮策劃案。咳得渾身都在顫抖,胃裡翻江倒海。

“喂?椰青?你還在聽嗎?椰青?”

萬崇焦急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周椰青用力閉了閉眼,將翻湧上來的腥甜氣息強行壓了回去。再睜開時,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裡,隻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封的平靜。她直起腰,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奇跡般地恢複了她慣常的、處理工作事務時的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職業性的溫和。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靜的冰麵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洶湧暗流。

“我在。”她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清晰地傳了過去,“萬崇,彆急。告訴我你的想法,或者林薇小姐有沒有特彆想要的?場地、風格、時間……我們一步步來。”

她甚至拿起桌角的鋼筆,隨手抓過一張廢棄的列印紙背麵,做出記錄的樣子,儘管指尖依舊冰涼顫抖。

電話那頭,萬崇明顯因為她這份突如其來的“專業”和“鎮定”而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絕望的嘶吼稍稍平複,變成了急促的、帶著濃重鼻音的敘述:“她……她喜歡海。一直說想在能看到海的地方……穿一次婚紗。風格?她沒力氣折騰了,簡單點,但要……要體麵,要漂亮。時間……”

他痛苦地停頓了一下,聲音又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哽咽,“……醫生說,最好就在……就在這兩周內。”

“海邊……簡約體麵……兩周內……”

周椰青機械地在紙上劃拉著這幾個詞,筆尖戳破了薄薄的紙張,留下一個醜陋的黑洞。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切割。“明白了。時間確實很緊。這樣,我馬上聯係幾個合適的海邊場地,優先篩選檔期合適的。婚紗方麵,我會儘快整理一些簡約大氣的款式圖發給你和林薇小姐過目。另外,賓客名單需要儘快確定……”

她有條不紊地列出接下來需要溝通確認的事項清單,語速平穩,邏輯清晰,彷彿隻是在處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時間緊迫的婚禮訂單。隻有她自己能感覺到,握著手機的那隻手,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粘膩冰冷。

電話那頭,萬崇混亂的思緒似乎被她這份清晰的條理稍稍安撫,隻剩下沉重而疲憊的喘息。他喃喃地應著:“好,好……都聽你的安排,椰青……謝謝你,真的……”

“應該的。”周椰青打斷他,語氣平淡得近乎刻板,“這是我的工作。保持聯係,有任何想法隨時告訴我。”

她甚至輕輕勾了一下嘴角,試圖模擬出一個安撫性的微笑,儘管這個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好……”萬崇的聲音虛弱下去,帶著無儘的疲憊和茫然。

周椰青沒再說任何安慰的話,乾脆利落地結束通話了電話。當螢幕徹底暗下去,隔絕了那個絕望聲音的瞬間,她全身的力氣彷彿被瞬間抽空。支撐著身體的意誌力轟然倒塌,她像一尊失去基座的泥塑,直直地、沉重地跌坐回冰冷的轉椅裡。

房間裡死寂一片。隻有她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濃重的焦油味和冰冷的空氣裡回蕩。她抬起手,冰涼的指尖顫抖著,慢慢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隔著薄薄的睡衣布料,那裡似乎還殘留著某種微弱的、早已不複存在的悸動。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張被鎖在床頭櫃最深處的病曆單上,冰冷的“晚期”兩個字旁邊,曾經還有一個被紅筆匆匆圈出又用力劃掉的、更細小的、帶著一絲微弱希望的備注——“妊娠反應待查?”。那是一個短暫到幾乎來不及確認的生命跡象,在她拿到最終判決書的前夕,如同一個殘忍的玩笑,悄然出現,又在她確診的驚濤駭浪中被徹底淹沒。

胃裡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鏽味的翻攪感再次猛烈地湧了上來。周椰青猛地捂住嘴,踉蹌著衝進狹小的衛生間,對著冰冷的馬桶,將胃裡最後一點酸苦的膽汁也吐了個乾淨。她撐著冰冷的瓷磚牆壁,劇烈地喘息,額頭上布滿冷汗。抬起頭,鏡子裡映出一張臉——蒼白如紙,眼窩深陷,眼底布滿猩紅的血絲,嘴角還殘留著狼狽的水漬。那眼神,空洞得嚇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倒映著鏡中燈光的碎片,也倒映著一種無聲的、巨大的荒誕和悲涼。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那張被病痛和絕望侵蝕得快要認不出的臉,一個無聲的、帶著血腥味的笑容,極其緩慢地、扭曲地,在她冰冷的唇角綻開。

萬崇,你要一場婚禮,送彆你的新娘。

而我,周椰青,會親手為你策劃這場盛大的、華麗的……冥婚。

---

濱海大道,晨光熹微。

海風帶著特有的鹹腥氣息,強勁地吹拂著。萬崇的車停在路邊,他倚著車門,目光投向遠處灰藍色、波濤翻湧的海麵。海風將他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吹得有些淩亂,昂貴的西裝外套敞著,露出裡麵質地精良的襯衫,卻掩不住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沉重疲憊。他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周椰青的車在他旁邊停下。她推門下來,海風立刻捲起她米色風衣的下擺,獵獵作響。她臉色依舊蒼白,但厚厚的粉底和精心描畫的眉眼掩蓋了最深的憔悴。她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資料夾,步伐沉穩地走向萬崇。

“早。”她開口,聲音是職業性的清晰平穩,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萬崇聞聲轉過頭。看到她的瞬間,他那雙布滿紅血絲、深陷在濃重黑眼圈裡的眼睛,似乎短暫地亮了一下,像是瀕臨溺斃的人終於看到了一塊浮木。但那光芒轉瞬即逝,迅速被更深的焦慮和痛苦淹沒。

“椰青,你來了。”他聲音沙啞,帶著熬夜後的乾澀,“我昨晚……幾乎沒睡。腦子裡亂糟糟的,全是……”他痛苦地皺緊眉頭,沒有說下去,目光下意識地又投向那片無垠的海,“她一直說喜歡海,想在這裡……可我看著它,隻覺得……冷。”

周椰青順著他的目光望了一眼那片翻滾的、帶著初冬寒意的海,心頭掠過一絲尖銳的刺痛。她迅速收回視線,開啟手中的資料夾,將一張列印出來的場地照片遞到萬崇麵前,語氣乾脆利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試圖切開他混亂的情緒:“‘聽濤館’,離這裡十五分鐘車程。臨海露台視野絕佳,私密性好,內部裝修是極簡的純白色調,符合你要求的簡約體麵。檔期我已經協調好了,下週六下午三點,唯一空檔。”

她語速很快,不容置疑,每一個字都砸在萬崇混亂的思緒上,強行將他拉回現實。

萬崇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那棟線條流暢、通體純白的建築上,又看向遠處灰濛濛的海,眼神掙紮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聲音乾澀:“好……聽你的。就這裡。”

他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眼神裡透出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執著,“婚紗!椰青,婚紗定了嗎?我要最好的!她……她一定要穿最美的婚紗!”

周椰青的心口像是被重錘狠狠鑿擊了一下,痛得她指尖微微蜷縮。她麵上卻絲毫不顯,隻是平靜地翻過一頁,亮出另一張圖片——一件設計極其簡約的緞麵主紗,沒有任何繁複的蕾絲或珠飾,流暢的剪裁勾勒出優雅的線條,隻在腰線處點綴著幾顆細小的、溫潤的珍珠。

“這件。”她的聲音聽不出波瀾,“意大利高定品牌,設計師親自調整過版型,適合……林薇小姐目前的身體狀況。沒有多餘的累贅,隻有緞麵本身的光澤和垂感,足夠高貴,也足夠舒適。珍珠寓意……圓潤永恒。”

她省略了“臨終之人穿著舒適”和“陪葬品”這些冰冷的字眼。圓潤永恒……多麼蒼白又多麼諷刺的祝福。

萬崇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件婚紗上,眼神劇烈地波動著。他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圖片上那光滑的緞麵,卻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孩子般脆弱的茫然:“美……很美。可是椰青,這個珍珠……會不會太素了?她會不會覺得……不夠閃亮?不夠……喜慶?”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求助的、不確定的光,彷彿一個在迷宮中徹底迷失了方向的人。

周椰青看著他眼中的脆弱和茫然,一股混雜著劇痛、酸楚和難以言喻的荒誕感猛地衝上喉頭。她強行壓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軟肉裡,用那點尖銳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靜。

“萬崇,”她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導師般的篤定,“相信我。這件婚紗,最適合她。繁複的裝飾會喧賓奪主,真正的美麗在於人本身。緞麵的光澤和垂墜感,會讓她看起來像……月光下的女神。珍珠的低調溫潤,更能襯托她的氣質。”

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帶著職業性的精準,“時間緊迫,這件是目前能最快調貨、也最符合要求的。設計師明天就到本市,可以立刻為林薇小姐量體修改。”

“月光下的女神……”萬崇喃喃地重複著這個詞,眼神有些失焦,彷彿透過那張圖片看到了某種虛幻的景象。他沉默了幾秒,最終還是像被說服了,或者說,是被周椰青這份不容置疑的“專業”所折服,疲憊地點了點頭:“好……好,聽你的。你是專家。”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試圖振作精神,“還有……戒指呢?對戒……要什麼樣的?”

周椰青正準備翻動資料夾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戒指……她深吸一口帶著海腥味的冰冷空氣,翻到下一頁,指尖劃過幾張設計圖:“對戒有幾個方案。鉑金素圈,經典永恒。或者,鑲嵌單顆小鑽,低調精緻。我個人建議……”她指向其中一款極其簡潔的鉑金指環,隻在女戒內側刻了一道極細的波浪紋,“素圈,內刻海波紋。簡單,寓意……與海有關,也象征……永不分離的迴圈。”

永不分離?多麼奢侈的妄想。

萬崇的目光落在那個波浪紋上,久久沒有移開。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觸碰著圖片上的那道細紋,彷彿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金屬觸感。他低聲說:“永不分離……永不分離……”

聲音裡充滿了無儘的渴望和更深沉的絕望。最終,他抬起頭,眼中似乎有淚光一閃而過,聲音哽咽卻異常堅定:“就這個!椰青,就這個!刻上海波紋!永不分離!”

“好。”周椰青迅速合上資料夾,動作利落得近乎倉促,彷彿要立刻結束這場令人窒息的對話。“我馬上去確認戒指的定製細節和婚紗的修改事宜。場地佈置方案初稿,晚點發你郵箱。”

她轉身欲走,海風吹起她耳畔一縷碎發,露出她蒼白而緊繃的側臉線條。

“椰青!”萬崇在她身後急切地叫住她。

周椰青腳步一頓,沒有回頭,背影挺直得像一杆標槍。

萬崇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辛苦你了。真的……幸好有你。”

幸好有我?

周椰青的嘴角極其輕微地、近乎抽搐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她沒有回應,隻是拉開車門,矮身坐了進去。冰冷的皮質座椅包裹住她微微發抖的身體。她發動車子,引擎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鳴,然後迅速駛離了海邊。

後視鏡裡,萬崇倚著車門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孤獨地矗立在灰藍的天幕與洶湧的海浪之間。像一座即將被潮水吞沒的孤島。

周椰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才猛地踩下油門,車子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她需要逃離,逃離那片象征著他為彆人許下“永不分離”誓言的海,逃離他那份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感激。

車子駛向城市的另一端。導航的終點,是“靜安園”——這座城市最大、也最昂貴的墓園。蒼鬆翠柏掩映著整齊肅穆的碑林,空氣裡彌漫著香燭和泥土混合的、特有的沉靜氣息,與海邊的喧囂鹹腥截然不同。

周椰青停好車,熟門熟路地走向園區深處一個僻靜的角落。這裡遠離主道,更顯幽靜。她在一處預留的空墓穴前停下腳步。冰冷的花崗岩基座已經安放好,旁邊立著一塊用防塵布遮蓋著的、尚未刻字的巨大黑色石碑。

一個穿著深色西裝、麵容嚴肅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在那裡,是墓園的經理老陳。他見到周椰青,微微頷首,臉上帶著一種職業性的、恰到好處的悲憫:“周小姐,您來了。石材和位置都是按您之前的要求預留的,最好的黑金沙花崗岩,坐北朝南,安靜。”

“嗯。”周椰青的聲音有些飄忽,目光落在空蕩蕩的墓穴上,彷彿透過那冰冷的泥土,看到了什麼。

老陳上前一步,輕輕揭開了覆蓋在石碑上的防塵布。漆黑的、光潔如鏡的石麵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出幽冷的光。他遞過來一張設計圖稿:“這是根據您的要求設計的排版,您看看是否滿意。”

周椰青接過圖紙。圖紙上清晰地標注著墓碑正麵的佈局:

**愛妻

林薇

之墓**

**夫

萬崇

泣立**

字型是端莊的宋體,大小適中,位置居中。

她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圖紙背麵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用極小的楷體標注著一行字,位置非常靠下,幾乎是貼著墓碑底部的邊緣,彷彿生怕被人看見:

**周椰青**

**偷來的十年,夠本了**

字型小得可憐,像一聲被強行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卑微的歎息。

周椰青的手指輕輕撫過圖紙上那行小字,指尖冰涼。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眼神複雜得像翻湧的濃霧,裡麵有痛楚,有釋然,有濃得化不開的遺憾,還有一絲近乎瘋狂的、塵埃落定的平靜。

“字型,”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再縮小兩號。位置……再往下壓一公分。”

老陳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職業素養讓他沒有多問,隻是默默記下:“好的,周小姐。”

周椰青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塊冰冷的、尚未刻字的黑色石碑,彷彿要將那行小字徹底烙印進這無言的石頭裡。海風帶來的喧囂似乎徹底遠去,這裡隻有一片死寂的安寧,一種屬於終點的冰冷氣息。

她為他策劃著陽光下的婚禮,新娘身披聖潔的婚紗。

她為自己準備著黑暗中的歸宿,墓碑刻著無人知曉的墓誌銘。

光明與黑暗,歡慶與寂滅,在這一刻,被命運這根殘酷的絲線,死死地、扭曲地縫合在了一起。而她,周椰青,就是那個手持針線的人。每一針,都穿過自己的心臟,痛到麻木。

---

醫院的走廊,是另一種形式的靜默。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刺鼻,蓋過了一切鮮活的氣息。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將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也照得人心底發涼。偶爾有穿著軟底鞋的護士匆匆走過,帶起一陣微弱的風,吹不動那份沉甸甸的壓抑。

周椰青站在vip病房門外,手裡拎著一個碩大的、印著某知名高定婚紗店logo的紙袋。袋子很沉,裡麵裝著那件她親自挑選的、價值不菲的緞麵主紗。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胃裡熟悉的翻攪感,才抬手敲了敲門。

“請進。”門內傳來一個極其虛弱的女聲,像一縷隨時會斷掉的遊絲。

周椰青推門進去。

病房佈置得異常整潔溫馨,昂貴的鮮花在角落裡兀自綻放,散發著與消毒水格格不入的甜香。但這表麵的溫馨,掩蓋不住病床上那具形銷骨立的軀體所帶來的衝擊。林薇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瘦得脫了形,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地掛在她身上,像套在了一副骨架上。曾經可能姣好的麵容,如今被病魔摧殘得隻剩下皮包骨,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臉色是一種不見天日的蠟黃。唯有那雙眼睛,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光亮,此刻正靜靜地看著走進來的周椰青。

那目光很平靜,沒有驚訝,沒有敵意,甚至帶著一絲……瞭然的疲憊?

“周小姐?”林薇的聲音很輕,帶著氣聲,卻異常清晰。

周椰青的心猛地一沉。她認識自己?她怎麼會認識自己?萬崇……提過?無數個念頭瞬間閃過腦海,讓她握著紙袋提手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她麵上保持著職業化的微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溫和:“林小姐你好,我是萬崇先生委托的婚禮策劃師,周椰青。今天過來,主要是想請你試穿一下婚禮當天的婚紗,看看哪裡需要調整。”她將那個沉重的紙袋放在床邊的椅子上。

林薇的目光掠過那個印著logo的紙袋,又緩緩移回到周椰青臉上。她沒有立刻回應,隻是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那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卻讓周椰青感到一種莫名的、無所遁形的壓力,後背悄然滲出了一層冷汗。

“麻煩你了,周小姐。”林薇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微弱,卻異常清晰,甚至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難以形容的意味,“他……很信任你。總是說,椰青做事,他最放心。”

“椰青做事,他最放心。”

這句話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周椰青的心臟最深處。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湧上鼻腔,讓她幾乎控製不住眼底的濕意。她迅速垂下眼簾,掩飾住翻湧的情緒,低頭去解紙袋的包裝,動作顯得有些笨拙:“萬先生……他隻是希望能給你一個完美的婚禮。”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件如同月光般流淌的緞麵婚紗從袋子裡捧了出來。純白的光澤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流轉,純淨,聖潔,美得不似凡物。然而,當這件象征著生命中最美好時刻的華服,真正靠近病床上那個被死亡陰影籠罩的身軀時,巨大的反差帶來的衝擊力,讓周椰青的手臂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林薇的目光落在婚紗上,那平靜的眼底終於泛起了一絲微瀾,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麵。一絲極淡的、帶著苦澀的笑意在她乾裂的唇角漾開,輕得如同歎息:“真美啊……可惜,穿在我身上,糟蹋了。”

她抬起枯瘦得如同鷹爪的手,指尖帶著不健康的青灰色,輕輕地、近乎貪婪地觸碰了一下那光滑冰涼的緞麵,隨即又像被燙到般縮了回去。

周椰青喉頭一哽,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專業:“林小姐彆這麼說。你穿上它,一定很美。來,我幫你。”

在護士的協助下,這件對於林薇來說過於沉重的婚紗,被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套在了她枯瘦的身體上。寬大的領口滑落,露出嶙峋的鎖骨和瘦削到觸目驚心的肩膀,麵板鬆弛地耷拉著,上麵布滿了細小的針孔和青紫色的淤痕——那是無數次化療和抽血留下的殘酷印記。曾經可能飽滿的胸脯如今乾癟下去,昂貴的緞麵婚紗在她身上顯得空空蕩蕩,像掛在一個簡陋的衣架上。裙擺垂落,更襯得她瘦骨伶仃,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周椰青半跪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裙擺,調整著肩帶的位置。她的指尖在整理林薇後背的布料時,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她凸起的脊椎骨節,那堅硬的觸感硌得她指尖生疼。更讓她心頭劇震的是,在病號服領口未能完全遮蓋的肩胛骨下方,一塊巴掌大小、深紫色的、邊緣不規則的淤痕赫然在目!那顏色深得發黑,像一塊醜陋的烙印,死死地嵌在那蠟黃的麵板上。

那是癌細胞瘋狂轉移、肆虐的標記!是死神獰笑著留下的戳印!

周椰青的動作瞬間僵住,呼吸一窒。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起,直衝頭頂。她彷彿看到了自己身體裡那些同樣在無聲擴散、吞噬著生命的惡魔。同病相憐的恐懼和巨大的悲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輕微打顫的聲音。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林薇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嚇到了吧,周小姐?”

周椰青猛地抬起頭。

林薇正微微側著頭看著她,那雙深陷的眼睛裡,沒有了之前的平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有苦澀,有自嘲,有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瞭然?她的目光落在周椰青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上,彷彿穿透了她精心維持的職業麵具,看到了她同樣在深淵邊緣掙紮的靈魂。

“彆怕,”林薇的嘴角費力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個笑容虛弱得幾乎看不見,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也彆當真。”

周椰青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林薇的目光緩緩移開,投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聲音輕飄飄的,像隨時會散在風裡:

“這場婚禮……不過是一個夢,一個快死的人……陪他演完最後一場戲罷了。”

“彆當真,周小姐。我……快死了。”

“彆當真……我快死了。”

林薇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飄落在死寂的湖麵,卻在周椰青心裡激起了滔天巨浪。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她半跪在冰涼的地磚上,維持著整理裙擺的姿勢,全身的血液彷彿都湧向了頭頂,又在瞬間退潮,留下徹骨的寒冷和一片空白的眩暈。

快死了……

這三個字從林薇口中如此平靜地說出,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卻又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周椰青自己搖搖欲墜的生命壁壘上。她看著林薇枯槁麵容上那抹近乎虛無的苦笑,看著她肩胛骨下方那塊觸目驚心的深紫色淤痕,胃裡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鏽味的翻攪感再次猛烈地湧了上來,喉嚨口一陣腥甜。

她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儘全身力氣才將那陣劇烈的嘔吐感和洶湧的淚意強行壓了回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勉強維持住一絲清明。再抬起頭時,她的臉上已經重新覆蓋上了一層冰封般的平靜,隻有眼尾處一點未褪儘的微紅泄露了方纔的驚濤駭浪。

“林小姐……”她的聲音有些發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婚紗……很襯你。腰線這裡可能還需要再收一點點,我會讓設計師修改。”

她努力將話題拉回“專業”的軌道,彷彿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從未響起。她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地開始為林薇解開婚紗背後的搭扣,指尖依舊冰涼微顫。

林薇沒有再說話,隻是順從地微微抬起手臂,任由周椰青動作。她閉著眼睛,蠟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氣的雕塑。隻有那微微起伏的、異常單薄的胸口,證明著生命還在頑強地、極其微弱地搏動。

病房裡隻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和兩人壓抑的呼吸聲,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好不容易脫下那件沉重的婚紗,重新替林薇換回寬大的病號服,周椰青感覺自己像是打了一場硬仗,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透。她將婚紗仔細疊好,重新放回那個巨大的紙袋裡,動作近乎機械。

“周小姐。”就在她拎起袋子準備告辭時,林薇虛弱的聲音再次響起。

周椰青腳步一頓,心頭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她緩緩轉過身。

林薇半靠在枕頭上,那雙深陷的眼睛此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迴光返照般的、洞穿人心的力量,直直地看進周椰青眼底。她的嘴唇翕動著,聲音比剛才更加微弱,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

“你……很像我以前的樣子。”她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目光在周椰青蒼白卻依舊難掩清麗輪廓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緩緩移開,投向虛無的某處,眼神變得有些悠遠,“倔,能忍……心裡藏著人,藏得很深很深……寧願自己痛死,也捨不得讓他皺一下眉頭……”

周椰青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僵在原地,拎著袋子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紙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林薇……她知道了?她看出來了?怎麼可能!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然而,林薇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把更加鋒利的冰錐,徹底鑿穿了她的防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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