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156章 天黑請閉眼(一)
李進在豬圈旁吊死了自己。
發現他屍體的妻子劉大芳,當場瘋了。
警察在他口袋裡發現一張字條,上麵是他娟秀的字跡:
“這個世界,我始終格格不入。”
而在他死後第三天,那本藏在飼料槽底下的日記本被發現,才真正揭開了這個知識分子養豬人悲劇的一角……
所有人都說他是被窮逼死的,隻有我知道,真相遠比這更殘忍。
---
第一章
豬圈裡的屍體
淩晨四點,劉大芳被一陣尖銳的豬叫聲驚醒。
那叫聲不同以往,不是餓極了的長嚎,也不是搶食時的短促爭搶,而是一種……帶著某種恐慌和不安的嘶鳴,一聲接一聲,攪得人心慌。她推了把身邊空蕩蕩的涼席,纔想起李進昨晚又睡在豬圈旁邊那個臨時搭的窩棚裡了。
“死豬,叫什麼叫,催命啊!”她嘟囔著,揉著惺忪的睡眼,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趿拉著塑料拖鞋走了出去。
深秋的晨霧又濃又潮,像一塊濕冷的裹屍布,嚴嚴實實地籠罩著這個位於村尾的農家小院。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豬糞味和飼料發酵的酸氣。豬叫聲是從最右邊那個單圈傳來的,那裡關著李進最寶貝的那頭約克夏母豬,他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莫紮特”。
想到這個名字,劉大芳嘴角就撇了撇。給豬起名叫莫紮特?也就她那個讀書讀傻了的女婿乾得出來。
她走到豬圈邊,隔著矮牆,模糊看到“莫紮特”正焦躁地在圈裡轉圈,鼻子不停地朝著窩棚的方向拱。
“安靜點!再叫餓你三天!”劉大芳沒好氣地嗬斥。
豬似乎聽懂了她話裡的不善,哼唧了兩聲,聲音低了下去,但依舊不安地用蹄子刨著地。
劉大芳的視線順著豬拱的方向,落在那扇緊閉的窩棚木門上。門是從外麵插上的,說明李進昨晚沒在裡麵睡?那他能去哪?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悄纏上了她的心臟。
“李進?”她喊了一聲,聲音在濃霧裡傳不開,悶悶的。
沒有回應。隻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更添寂靜。
她猶豫了一下,朝著窩棚走去。腳下的泥地又濕又滑,她差點摔一跤,低聲罵了句臟話。離窩棚越近,那股混合著飼料、泥土和……某種難以形容的滯澀氣味就越發清晰。
她的手搭上了冰冷的木門插銷,輕輕一拉。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乾澀冗長的呻吟,像是地獄開啟了一道縫隙。
窩棚裡沒有光,借著門外透進的微弱天光,她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懸空的腳,穿著那雙她補了又補的舊解放鞋,軟塌塌地垂著,離地大概一尺高。
視線順著腳往上,是兩條僵直的腿,沾著泥點的褲子皺巴巴地裹在上麵。
再往上……
劉大芳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瞬間放大。
李進的身子,直挺挺地懸掛在窩棚的橫梁上。一根用來捆紮飼料袋的粗麻繩,死死勒進他的脖頸,他的頭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邊,臉孔隱藏在濃重的陰影裡,看不真切。他的身體,隨著開門帶起的微風,極其輕微地晃動著。
時間彷彿凝固了。
劉大芳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子的漏氣聲,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極致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瞬間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讓她動彈不得。
幾秒鐘後,或者說是一個世紀那麼久,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劃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啊——!!!!!”
叫聲驚起了院外老槐樹上棲息的寒鴉,撲棱棱飛走,留下幾片黑色的羽毛,盤旋著落下。
鄰居們被驚動了,很快,小院裡擠滿了人。驚呼聲、議論聲、哭嚎聲(主要是劉大芳的孃家人)、報警的電話聲……亂成一團。
警察很快趕到,拉起了警戒線。拍照,取證,詢問。
李進的屍體被小心翼翼地放了下來。他的身體已經僵硬,臉色青紫,舌頭微微吐出,表情是一種凝固了的、極致的痛苦與……平靜?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詭異地融合在他死去的臉上。
一個年輕的警察在他外套口袋裡摸索著,很快,掏出了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紙條。
展開,上麵是用鋼筆寫的一行字,字跡清秀工整,帶著一種舊式知識分子的風骨,與這肮臟的豬圈、這悲慘的死法格格不入:
“這個世界,我始終格格不入。”
圍觀的人群竊竊私語。
“唉,可惜了,老李家的獨苗,當年可是咱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呢……”
“讀書讀傻了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還不是讓錢逼的?聽說養豬賠慘了,欠了一屁股債。”
“劉大芳也是,天天罵他沒本事,哪個男人受得了?”
“他老丈人昨天不是還來了嗎?好像還動了手……”
“嘖嘖,肯定是撐不住了……”
劉大芳癱坐在泥地上,目光呆滯,頭發淩亂,身上沾滿了泥土。她看著警察圍著那具曾經是她丈夫的屍體忙碌,看著那熟悉的字條被裝進透明的證物袋,耳邊是嗡嗡的議論聲。她好像聽見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她的世界,在推開那扇門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崩塌、粉碎。
突然,她猛地爬起來,像一頭發瘋的母獸,衝向豬圈裡的“莫紮特”,手腳並用,瘋狂地踢打:“都是你!都是你這瘟畜!叫叫叫!叫你媽喪啊!你怎麼不死!你怎麼不去死!!”
豬被她打得嗷嗷直叫,在圈裡狼狽地躲閃。
警察和鄰居趕緊上前把她拉開。她掙紮著,嘶吼著,力大無窮,眼神渙散,嘴角流出白沫,最終軟軟地暈倒在地。
村裡德高望重的老支書看著這場鬨劇,重重地歎了口氣,對負責的警察說:“同誌,這明顯是自殺,壓力太大了。他們家的情況……唉,我們村裡能作證。先把人送走吧,後事……我們幫著料理。”
警察初步勘察,也傾向於自殺結論。現場沒有搏鬥痕跡,門窗完好,遺書筆跡初步判斷為本人。一個被生活壓垮的可憐人,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離開。
李進的屍體被抬走了,白色的裹屍布刺目得很。
小院暫時恢複了平靜,隻剩下“莫紮特”在圈裡不安地哼哼,以及空氣中尚未散儘的死亡氣息。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秘密,還隱藏在那肮臟、潮濕的角落,尚未見光。
---
第二章
“知識分子”與“養豬人”
李進死前第三天。
天剛矇矇亮,他就起來了。或者說,他幾乎一夜沒睡。
窩棚裡低瓦數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勉強照亮一小片地方。他坐在一張用磚頭和木板搭成的“書桌”前,麵前攤開著一個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封麵上印著褪了色的“xx大學優秀學生筆記”字樣。那是他二十年前的榮耀,如今成了他記錄豬崽生長情況和飼料配比的賬本。
筆記本的旁白,放著一本邊角捲起的《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叔本華,另一本是《母豬的產後護理與仔豬培育技術》。
這就是李進的世界,一個被撕裂的世界。
他拿起鋼筆,吸飽了藍黑墨水,在筆記本嶄新的一頁上寫下日期。然後,他停頓了很久,筆尖懸在紙麵上方,微微顫抖。
最終,他沒有記錄任何關於豬的內容,而是寫下了幾行字:
“霧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莫紮特昨晚生了九隻崽,死了兩隻。弱小者總是最先被淘汰,這是自然法則,也是生存的無奈。”
“大芳又在夢裡罵我了,字字如刀。我知道我沒用,辜負了她的期望,也辜負了自己……這身不合時宜的皮囊。”
寫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放下了筆。合上筆記本,小心翼翼地把它塞進角落一個空的飼料袋後麵,藏好。
走出窩棚,冰冷的空氣讓他精神一振。他先走到“莫紮特”的圈旁。那頭白胖的母豬正側躺著,七隻粉嫩的小豬崽擠在它肚皮旁,吭哧吭哧地吮吸著乳汁。那兩隻夭折的小豬屍體,已經被他清理出去了。
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眼神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和痛惜。他蹲下身,檢查了一下母豬的飼料槽和水槽,然後走到院子一角的音響裝置旁——那是一個舊的汽車電瓶連線著一個破錄音機,錄音機裡放著一盤磨損嚴重的古典音樂磁帶。
他按下了播放鍵。
先是嘶嘶的電流聲,然後,舒緩而略帶憂傷的樂聲流淌出來,是巴赫的《g弦上的詠歎調》。莊嚴、寧靜的旋律,與這臭氣熏天的豬圈、這破敗的農家小院,形成了一種荒誕至極的對比。
“莫紮特”似乎習慣了這每天的“例行儀式”,哼唧了一聲,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小豬崽們依舊貪婪地吃著奶。
這是李進堅持的“養殖理念”。他當年引經據典地對劉大芳解釋:“音樂,尤其是古典音樂,能舒緩牲畜的神經,促進內分泌,提高肉質……國外都有研究的……”
當時劉大芳直接啐了一口:“研究你個鬼!豬聽得懂你那鳥叫?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電費不要錢啊?”
但他依然故我。這是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養豬人,最後的、可憐的堅持,是他與那些他瞧不上、也融不進去的“傳統”養豬戶之間,一道無形的界限。
音樂聲中,他開始熟練地拌飼料,清理豬糞。動作不算特彆麻利,但足夠認真、仔細。白色的的確良舊襯衫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的手臂瘦削,卻有著長期勞動形成的結實肌肉。鼻梁上那副斷了腿用膠布纏著的黑框眼鏡,時不時會滑下來。
這就是李進。四十歲,麵容清臒,眉眼間還殘留著幾分昔日的書卷氣,但已被生活的風霜和勞碌侵蝕得斑駁陸離。他是這個村子裡的異類,八十年代末鳳毛麟角的大學生,畢業於省城的農業大學獸醫專業。曾經,他是全村的驕傲,是父母砸鍋賣鐵供出來的“文曲星”。
所有人都以為他畢業後會端上鐵飯碗,光宗耀祖。他也確實被分配到了縣畜牧局。可他不善鑽營,不懂逢迎,甚至看不慣單位裡的一些蠅營狗苟,在一次激烈衝突後,憤而辭職下海。結果,商海沉浮,幾次創業都血本無歸,最終拖著一身債務,回到了這個他拚命想離開的村莊,接手了嶽父家這個半死不活的養豬場。
“大學生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回來聞豬屎味!”這是村裡人背後最多的議論。
他從一個“榜樣”,變成了一個“笑話”。
“李進!李進!死哪去了?都幾點了還不餵食?豬都餓得啃欄了!”劉大芳粗嗓門的叫喊從屋裡傳來,打斷了巴赫的旋律,也打斷了李進的沉思。
他趕緊關掉錄音機,應了一聲:“來了!”
早餐桌上是稀飯,鹹菜,還有幾個饅頭。劉大芳虎著臉,把碗筷摔得砰砰響。她比李進小兩歲,但長年的勞累和心氣不順,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身材粗壯,麵板粗糙,眉眼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和疲憊。
“昨天收泔水的老王說,現在泔水也漲價了,一斤漲了五分!”劉大芳沒好氣地說,“還有,獸藥店的張老闆早上來電話,說上次那筆賬不能再拖了,再不結,以後彆想從他那兒拿藥!”
李進低著頭,默默喝著稀飯,含糊地“嗯”了一聲。
“嗯嗯嗯,你就會嗯!”劉大芳的火氣一下子被點著了,“你倒是想個辦法啊!欄裡還有三十多頭豬等著出欄,現在行情跌成這個鬼樣子,賣一頭虧一頭!不賣,每天光飼料錢就要多少?你算過沒有?你那個什麼狗屁音樂,能換來錢嗎?”
“音樂……能穩定豬的情緒,減少應激,對生長有好處……”李進試圖解釋,聲音微弱。
“放屁!”劉大芳猛地一拍桌子,碗裡的稀飯都濺了出來,“李進!我告訴你,少給我扯那些沒用的!今天你必須去找我爹,再去借點錢周轉!不然這豬場就等著關門,我們一起跳河算了!”
李進握緊了筷子,指節泛白。去找老丈人借錢,無疑是最屈辱的酷刑。那個一輩子瞧不起他的老農民,每次見他,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劈頭蓋臉的訓斥。
“我……我再想想彆的辦法……”他艱難地說。
“想?你能想出什麼辦法?你那些同學,當官的當官,發財的發財,就你混成這個熊樣!拉下臉去求求人怎麼了?能少塊肉啊?麵子能當飯吃?”劉大芳的話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紮進李進心裡最痛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頭,眼鏡片後麵,眼神裡有痛苦,有憤怒,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他想反駁,想告訴妻子,他不是沒有努力,他不是沒有才能,他隻是……隻是不適應這個世界的規則。可看著妻子那張被生活和失望扭曲的臉,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更深地低下了頭,默默扒完了碗裡最後一口稀飯,彷彿吞嚥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所有的尊嚴和希望。
早餐在不愉快的沉默中結束。李進逃也似的回到了豬圈。隻有在這裡,麵對著這些不會說話、不會嘲諷他的生靈,聽著他精心挑選的古典樂,他才能獲得片刻的喘息和寧靜。
他走到“莫紮特”的圈邊,看著那幾隻酣睡的小豬崽,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摸了摸其中一隻粉嫩的脊背。
“你們要好好長大啊。”他低聲說,像是在對豬崽說,又像是在對自己早已死去的夢想囈語。
小豬崽在睡夢中咂了咂嘴。
陽光終於勉強穿透了濃霧,照在豬圈汙濁的欄杆上,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光。李進眯起眼,看著那點光,眼神空洞。
他知道,風暴即將來臨。老丈人今天下午就要過來“視察”。而他,無處可逃。
---
第三章
底線與耳光
下午兩點多,太陽最大的時候,劉大芳的父親,劉老栓,騎著他那輛叮當作響的三輪車,準時出現在了院門口。
劉老栓是個典型的農村老漢,矮壯,黝黑,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銳利得像鷹。他年輕時是村裡有名的倔脾氣,能乾,也極其看重實際利益。對於李進這個“書呆子”女婿,他從一開始就不滿意,覺得女兒嫁虧了。後來李進辭職、破產,更是坐實了他的判斷——百無一用是書生!
“爹,您來了。”李進放下手裡的鐵鍬,迎了上去,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
劉老栓沒搭理他,停好三輪車,自顧自地在豬圈邊走了一圈,這裡看看,那裡摸摸,眉頭越皺越緊。
“這豬膘情不行啊!毛色也差!你看老趙家那豬,油光水滑的!你這喂的什麼玩意兒?”劉老栓抓起一把槽裡的飼料,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嫌棄地扔在地上,“全是麩皮和豆粕?玉米呢?一點油水都沒有,能長肉纔怪!”
李進跟在後麵,低聲解釋:“爹,現在提倡科學喂養,精飼料搭配青貯,雖然長得慢點,但肉質好,能賣上價……”
“放你孃的狗屁!”劉老栓粗暴地打斷他,“肉質好?賣給誰?城裡人舌頭那麼金貴?能吃飽就不錯了!我看你就是捨不得下本錢!窮講究!”
李進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囁嚅著,沒再吭聲。
劉大芳端了碗水出來,遞給父親,瞪了李進一眼:“爹說的對!你就是死腦筋!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講你那套理論!”
劉老栓接過碗,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把嘴,看著李進,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我跟你張叔說好了,他下午帶個豬販子過來,先拉五頭豬走,應應急。價格是低了點,但現錢結賬!”
“什麼?”李進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褪儘,“爹!不行!現在豬價正是最低穀的時候,現在賣,一頭至少要虧兩百塊!我們再等一等,等價格回暖……”
“等?等到什麼時候?等到豬餓死?還是等到債主把你這破棚子拆了?”劉老栓把碗重重地頓在旁邊的石頭上,“李進,我告訴你,今天這豬,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這個家,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這不是誰做主的問題!”李進罕見地提高了聲音,因為激動,身體微微發抖,“這是原則!是底線!我們辛苦了大半年,不是為了在最低點割肉的!這是最愚蠢的做法!”
“底線?原則?”劉老栓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指著李進的鼻子,“你跟我談底線?你他媽一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人,有什麼資格談底線?你的底線就是讓你老婆跟著你吃糠咽菜?讓你的老丈人天天替你擦屁股?”
字字誅心。
李進的身體晃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他死死地盯著劉老栓,眼鏡片後麵,是翻湧的痛苦和屈辱。
劉大芳見狀,趕緊上前打圓場,推了李進一把:“你少說兩句!爹也是為了咱們好!賣了豬,先把眼前的窟窿堵上再說!”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喇叭聲。獸藥店張老闆開著他的小麵包車來了,副駕駛上坐著一個穿著花襯衫、滿臉精明的陌生男人,一看就是豬販子。
劉老栓立刻換上一副笑臉迎了上去:“張老闆,王老闆,來了啊!快請進快請進!豬都給你們備好了!”
那豬販子王老闆下車,目光在幾頭待售的肥豬身上掃過,皺了皺眉:“老栓叔,你這豬……品相一般啊,這價錢……”
“價錢好說!好說!”劉老栓陪著笑,掏出煙遞過去。
李進看著這一幕,看著他那視若生命的豬,即將被以遠低於價值的價格賤賣,看著嶽父那卑微討好的姿態,看著妻子那催促的眼神,看著豬販子那挑剔鄙夷的目光……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湧,一股從未有過的怒火和絕望,像火山一樣在他胸腔裡噴發。
“不行!”他猛地衝上前,張開雙臂,攔在了豬圈前,像一頭發怒的、守護幼崽的雄獅,儘管他瘦弱得可憐,“這豬今天不賣!誰也不能動我的豬!”
所有人都愣住了。
劉老栓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一把推開張老闆,幾步衝到李進麵前,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李進!你他媽彆給臉不要臉!趕緊給我滾開!”
“我不!”李進梗著脖子,雙眼布滿血絲,“這是我的豬場!我說不賣就不賣!你們這是殺雞取卵!是愚蠢!”
“你的豬場?放你孃的屁!這地是我的!這棚子是我出錢蓋的!你吃的住的哪一樣不是我劉家給的?你個吃軟飯的白眼狼!”劉老栓徹底被激怒了,積壓多年的不滿和鄙視在這一刻全麵爆發。
“爹!你怎麼能這麼說!”李進的聲音帶著哭腔,那是尊嚴被徹底踩碎後的悲鳴。
“我就這麼說你了!怎麼著?”劉老栓指著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我告訴你李進,要不是看在大芳的麵子上,我早他媽把你轟出去了!你個沒用的東西!讀書讀狗肚子裡去了!連個豬都養不好!你活著就是個廢物!浪費糧食!”
“廢物”兩個字,像最後兩根稻草,壓垮了李進心中那根早已不堪重負的弦。
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推開近在咫尺的侮辱。但他太瘦弱了,動作在常年乾農活的劉老栓眼裡,慢得像電影慢鏡頭。
“喲嗬?還敢跟我動手?”劉老栓怒極反笑,不等李進的手碰到他,右臂掄圓了,帶著風聲——
“啪!!!”
一記響亮的、用儘全力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李進的左臉上。
世界,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
李進的頭被打得猛地偏向一邊,眼鏡飛了出去,摔在幾步外的泥地裡,鏡片碎裂,折射出刺眼的光。左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清晰地浮現出五個手指印。
他維持著偏頭的姿勢,一動不動。時間彷彿在他身上凝固了。
周圍的人都驚呆了。劉大芳捂住了嘴,張老闆和豬販子王老闆麵麵相覷,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
李進沒有哭,沒有鬨,甚至沒有去看地上的眼鏡。他就那麼靜靜地站著,像一尊瞬間失去了所有靈魂的泥塑木雕。
幾秒鐘後,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回了頭。他的目光,越過了暴怒的劉老栓,越過了驚慌的劉大芳,越過了尷尬的豬販子,空洞地望向遠處的天空。
那裡,天很藍,雲很白,和他此刻內心的荒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的眼神裡,所有的憤怒、痛苦、屈辱,都在那一耳光下,消失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般的、萬念俱灰的平靜。
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彎下腰,撿起那副摔碎的眼鏡,小心地擦掉上麵的泥土,然後,看也沒看在場的任何人,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那個豬圈旁的窩棚走去。
他的背影,佝僂著,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脊梁。
劉大芳看著丈夫的背影,心裡莫名地一抽,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升起。她想叫住他,但張了張嘴,最終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劉老栓餘怒未消,對著李進的背影啐了一口:“沒出息的東西!彆管他!我們看豬!”
窩棚的木門,在李進身後,輕輕地關上了。
也將他與這個喧囂、殘酷、讓他“格格不入”的世界,暫時隔絕開來。
門外,是嶽父與豬販子討價還價的聲音,是豬被驅趕時發出的淒厲叫聲,是妻子小聲的辯解和埋怨……
門內,是一片死寂。
隻有那本藏在飼料袋後麵的深藍色筆記本,無聲地見證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以及即將發生的一切。
李進坐在木板床上,手裡握著鋼筆。筆記本攤開在膝蓋上。
他寫下:
“公元二零xx年,秋,十月初九。”
“劉老栓摑我麵,眼鏡碎於泥濘。尊嚴掃地,猶如豬狗。”
“底線已破,心光已滅。”
“天黑,請閉眼。”
寫到最後四個字時,他的筆跡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解脫般的流暢。
他合上筆記本,仔細地藏好。然後,從床底下摸出那捆嶄新的、原本打算用來加固豬欄的粗麻繩。
他抬起頭,透過窩棚的縫隙,看著外麵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
天,真的要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