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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錐心穿腸 第157章 天黑請閉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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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最後的樂章

李進死前最後一天。

豬還是賣了。五頭膘肥體壯的育肥豬,被豬販子像拖死狗一樣粗暴地拖上車,發出絕望而淒厲的長嚎,最終消失在村道的儘頭。換回一遝薄薄的、沾著油腥味的鈔票,甚至不夠支付拖欠的飼料款和獸藥錢。

劉大芳數著那點錢,心裡像墜了塊石頭,沉甸甸的。她偷偷看了一眼窩棚,門依舊緊閉。從昨天下午捱了那個耳光之後,李進就再也沒出來過,也沒吃晚飯和早飯。

她心裡有點慌,但更多的是一種麻木的疲憊和怨氣。怨丈夫不爭氣,怨父親太過分,怨這看不到頭的苦日子。她最終還是沒去敲那扇門,隻是把一碗稀飯和兩個饅頭放在門口,喊了一聲:“飯放門口了!”

裡麵沒有回應。

她站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轉身去忙彆的了。豬賣了,欄裡空了,但剩下的豬還要喂,豬圈還要打掃,永遠有乾不完的活。

窩棚裡,李進其實一夜未眠。

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黑暗裡,像一尊雕像。臉頰上的紅腫已經消退了一些,但那種火辣辣的恥辱感,卻深深地烙進了他的靈魂深處。破碎的眼鏡被他用膠布勉強粘合,戴在臉上,視野裡的一切都帶著裂痕,就像他的人生。

外麵的豬叫聲、討價還價聲、妻子的腳步聲……他都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聲音,都像是在他心口又紮了一刀。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大學圖書館裡,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進來,他沉浸在康德、黑格爾的世界裡,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精神世界豐盈而廣闊。

他想起第一次帶劉大芳進城,指著畜牧局的氣派辦公樓,意氣風發地說:“以後我要在這裡,做出一番事業,讓你過上好日子。”那時劉大芳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崇拜和期待。

他想起辭職那天,領導的挽留,同事的不解,他摔門而出時的決絕和“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狂妄。

他想起第一次創業失敗,債主上門,他和劉大芳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躲在出租屋裡不敢出聲的窘迫。

想起回到這個村莊,嶽父那毫不掩飾的鄙夷,村民那看笑話的眼神……

想起“莫紮特”剛買回來時,他對改良品種、科學養殖的憧憬……

想起他堅持給豬放音樂時,妻子和嶽父那看傻子一樣的表情……

無數畫麵在腦海中閃回,交織,最終都定格在昨天下午——那記響亮的耳光,那飛出去的破碎眼鏡,那五個清晰的指印,那一聲“廢物”,以及嶽父和豬販子交易成功後,那如釋重負又帶著施捨意味的眼神……

“格格不入”。

是的,他從始至終,都是一個錯誤的存在。他的理想,他的知識,他的堅持,在這個隻認錢、隻認拳頭、隻認現實的世界裡,顯得那麼可笑,那麼不合時宜。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那個破錄音機前。裡麵還放著那盤巴赫的磁帶。他按下了播放鍵。

《g弦上的詠歎調》再次響起。隻是這一次,那莊嚴寧靜的旋律,在他聽來,卻充滿了無儘的悲涼和哀悼。像是在為他即將逝去的生命,奏響最後的安魂曲。

他安靜地、有條不紊地開始行動。

他找出了那件他大學畢業後就沒再穿過的、壓箱底的白色襯衫,雖然已經有些發黃,但洗得乾乾淨淨。他仔細地扣好每一個釦子,撫平每一處褶皺。

他打來一盆清水,認真地洗了臉,颳了鬍子。鏡子裡的男人,麵容憔悴,眼神空洞,但衣著整潔,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斯文模樣。

他坐到那張“書桌”前,攤開一張乾淨的白紙,拿起那支他最珍視的鋼筆,吸滿墨水。他的手很穩,沒有絲毫顫抖。

他寫下:

“這個世界,我始終格格不入。”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沒有日期。隻有這一句,是他對自己一生,最精準、最絕望的總結。

他仔細地將字條疊好,放進外套的內側口袋,緊貼著心臟。

然後,他拿起了那捆粗麻繩。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狹小、雜亂、卻承載了他最後幾年人生全部內容的窩棚。目光掠過那藏著的筆記本,掠過那堆放著哲學和養殖技術的“書桌”,掠過那盤巴赫的磁帶……

他走了出去。

外麵,天色已經徹底黑透。沒有月亮,隻有幾顆稀疏的星子,散發著冰冷微弱的光。豬圈裡,“莫紮特”和它的孩子們發出均勻的鼾聲。其他的豬也大多安靜下來。

夜風吹過,帶著深秋的寒意。

他走到窩棚旁邊那根最粗壯、用來支撐橫梁的木柱下。那裡,是他平時觀察豬群、思考問題時常站的地方。

他搬來幾塊磚頭,墊在腳下。

他的動作很慢,很從容,沒有一絲猶豫,彷彿不是去赴死,而是去完成一個期待已久的儀式。

他將麻繩的一頭,熟練地打了一個結實的繩結,拋過橫梁。繩套垂下來,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他最後看了一眼家的方向。主屋的燈還亮著,隱約能聽到劉大芳看電視的聲音。

他的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是解脫?是嘲諷?還是無儘的留戀?

沒有人知道。

他緩緩地將繩套套進自己的脖頸,調整了一下位置,讓那粗糙的麻繩緊緊貼住麵板。

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這世間最後一口冰冷的、帶著豬糞和飼料味道的空氣,吸入肺腑。

他踢開了腳下的磚塊。

身體驟然下墜,脖頸處傳來一陣劇痛,呼吸瞬間被阻斷。

黑暗,如同潮水般湧來,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識。

在徹底失去知覺的前一刻,他彷彿又聽到了那首《g弦上的詠歎調》,莊嚴,寧靜,悠遠,引領著他的靈魂,去往一個再也沒有耳光、沒有嘲諷、沒有虧本、沒有“格格不入”的世界。

……

巴赫的旋律,在空寂的夜裡,依舊在破錄音機裡低聲吟唱,像是一曲無人聆聽的輓歌。

天,黑透了。

請閉眼。

---

第五章

塵封的日記與未解的鉤子

李進下葬後的第三天,按照當地習俗,是“圓墳”的日子。

劉大芳在孃家姐妹的攙扶下,精神恍惚地完成了儀式。回到那個曾經充滿爭吵、如今隻剩下死寂的小院,她看著空蕩蕩的豬圈,看著那扇再也不會開啟的窩棚門,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豬場眼看是辦不下去了。剩下的豬,親戚們商量著,能賣的就賣,賣不掉的就分一分。劉老栓也像是蒼老了十歲,那個耳光,成了他心頭一根拔不掉的刺。他默默地幫著女兒處理後續事宜。

在清理窩棚,準備拆掉這個“不吉利”的地方時,一個幫忙的堂弟在挪動角落的飼料袋時,無意中踢到了一個硬物。

“咦?這是啥?”

他彎腰,從一堆雜物底下,拖出了那個深藍色的、印著“xx大學優秀學生筆記”的硬殼筆記本。

“大芳姐,這好像是姐夫的筆記本。”堂弟把本子遞給了劉大芳。

劉大芳接過那個筆記本,入手沉甸甸的。封麵上已經落滿了灰塵,邊角也有些磨損。她記得這個本子,李進很寶貝它,從來不讓她碰。

她猶豫了一下,用袖子擦掉封麵上的灰,緩緩開啟了第一頁。

扉頁上,是李進清秀的字跡:

“記錄生活,記錄思考,記錄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實泥沼中的掙紮與沉浮。——

李進,於xx年x月x日”

再往後翻,劉大芳愣住了。

這不僅僅是一個養豬的賬本。

前麵幾十頁,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各種哲學思考、讀書筆記、時政評論,字裡行間還能看到他當年的意氣風發和憂國憂民。中間部分,開始出現創業的艱辛,對社會的迷茫,以及初回農村時,試圖用科學方法改良養殖的詳細計劃和憧憬。

越往後,字裡行間的沉重和壓抑感就越強。

“x月x日,雨。大芳又為錢的事情和我吵了。我知道她苦,可我又何嘗不苦?我的價值,難道隻能用金錢來衡量嗎?”

“x月x日,晴。給豬放莫紮特的《安魂曲》,它們似乎格外安靜。也許音樂真的能觸及靈魂,哪怕是豬的靈魂。”

“x月x日,陰。老栓叔今天又來指手畫腳,說我喂豬的方法不對。我不想爭辯,夏蟲不可語冰。隻是心累。”

“x月x日,市場豬價再次暴跌。心血付諸東流。感覺自己像個笑話。”

劉大芳的手開始顫抖。她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無阻隔地窺見了丈夫那個她從未真正理解、甚至經常嘲笑的內心世界。那裡有他的驕傲,他的理想,他的痛苦,他的絕望。

記錄斷斷續續,直到最後幾頁。

“三天前。霧很重……弱小者總是最先被淘汰……”

(這是他發現小豬崽死了的那天)

“昨天。劉老栓摑我麵……底線已破,心光已滅。天黑,請閉眼。”

(這是捱了耳光那天)

最後一項,是空白的。隻在頁尾,用極小的字,寫著一行:

“他們以為我是被窮逼死的。他們不懂。真正的絕望,是靈魂的無處安放。ps:小心張……”

後麵的字,似乎被什麼東西洇濕過,模糊不清,無法辨認。

“小心張?”

劉大芳的心臟猛地一縮!

張?獸藥店的張老闆?

她猛地想起,張老闆最近半年,確實來得特彆勤,而且總是和李進關在窩棚裡嘀嘀咕咕,有時候還會拿一些用報紙包著的東西進來。她當時隻以為是討論豬病或者賒賬的事,沒多想。

難道……李進的死,還另有隱情?

不僅僅是貧窮,不僅僅是耳光,不僅僅是因為賣豬?

那個“小心張”後麵,到底想說什麼?

張老闆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劉大芳拿著那本沉甸甸的日記,看著那行模糊不清的警示,渾身冰涼。李進臨死前,到底還經曆了什麼?知道了什麼?

死亡的真相,似乎在這一刻,才剛剛掀開冰山一角。

院外,不知何時又聚集起了濃霧,灰濛濛的,將一切都籠罩在迷離之中。

風吹過空蕩的豬圈,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冤魂的低泣。

劉大芳緊緊攥著那本日記,彷彿攥住了丈夫最後的遺言,也攥住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未解的謎團。

天,好像又要黑了。

第六章

迷霧中的“張”

日記本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劉大芳手心發疼,更燙得她心慌意亂。

“小心張……”

這三個字,尤其是後麵那模糊不清的痕跡,像鬼畫符一樣刻在她腦子裡。她反複摩挲著那頁紙,試圖用指尖感受出被淚水或彆的什麼液體洇濕前,丈夫最後想寫下的完整資訊。

小心張老闆?張建國?

那個總是笑眯眯,開著麵包車,隔三差五就來送藥、推銷飼料新增劑的獸藥店老闆?他和李進的死能有什麼關係?

劉大芳腦子裡亂成一團麻。悲傷、愧疚、疑惑,還有一絲被欺騙的憤怒,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原本以為,李進是被窮逼死的,是被爹那個耳光扇沒了最後的心氣,是被她日複一日的抱怨推向了絕路。她甚至已經接受了這個“合情合理”的悲劇結局,準備帶著這份沉重的罪孽感熬過後半生。

可這本日記,這行字,卻像在黑暗的房間裡突然撬開了一條縫,透進來一絲詭異的光,讓她看到,事情的真相可能遠比她想象的更複雜,更黑暗。

“姐,你咋了?”堂弟看她臉色煞白,握著日記本的手不停發抖,擔心地問。

“沒……沒事。”劉大芳猛地合上日記本,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抱著最後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抱著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這裡……這裡先彆動了,我……我有點不舒服。”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窩棚,回到了冷清的主屋。

她把日記本藏在自己的衣櫃最底層,用衣服仔細蓋好。然後,一個人坐在炕沿上,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心臟狂跳。

她開始努力回憶李進死前一段時間,關於張老闆的點點滴滴。

張建國,四十多歲,隔壁張家莊人,在鎮上開了家獸藥店,人也活絡,附近幾個村的養殖戶都從他那裡拿藥。以前他來,多是李進接待,兩人在豬圈邊或者窩棚裡一聊就是半天,說的都是些她聽不懂的專業名詞。她當時還覺得,李進好歹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雖然是個賣藥的。

但最近這半年,好像確實有些不對勁。

張老闆來的次數比以前更頻繁了。而且,他似乎不再隻和李進聊豬病,有時候會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的。有幾次,劉大芳送水過去,他們立刻停下話頭,臉上帶著一種不自然的表情。

她還記得,有一次張老闆拿來一個用黑色塑料袋包著的小紙箱,遞給李進時,眼神有些閃爍,嘴裡說著:“李哥,這是最新型號的,效果好得很,你先試試。”

李進當時皺了皺眉,但還是接了過去。她問是什麼,李進隻含糊地說是一種新的促生長劑。

現在想來,那真的是促生長劑嗎?

還有,李進死前大概一個多月,有一次和張老闆在窩棚裡似乎發生了爭執。她隔著門聽到李進聲音不大但很堅決地說:“……這個不行,風險太大了,一旦查出來……”後麵張老闆說了什麼聽不清,隻記得他走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

當時她沒往心裡去,隻當是生意上的尋常分歧。

如今,這些被忽略的細節,像散落的珠子,被“小心張”這三個字一下子串了起來,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李進到底發現了張老闆的什麼秘密?是假藥?還是彆的更見不得光的東西?這個秘密,和他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

劉大芳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

不行,她必須弄清楚!

她不能讓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他的死真的有隱情,她絕不能讓他背著“被窮逼死”和“脆弱”的名聲,含冤九泉!

可是,怎麼查?她一個沒什麼文化、沒見過世麵的農村婦女,能做什麼?直接去找張建國對質?他怎麼可能承認?

報警?警察已經認定是自殺了,僅憑日記上一句模糊的話,他們會重新調查嗎?

她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就像李進曾經感受到的那樣,麵對一個龐大而複雜的迷局,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

“大芳,大芳在家嗎?”是村裡快嘴王嬸的聲音。

劉大芳趕緊揉了揉臉,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正常些,迎了出去。

王嬸和一個麵生的中年婦女站在門口,臉上帶著同情和好奇交織的神色。

“大芳啊,節哀啊。”王嬸說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往豬圈和窩棚那邊瞟,“唉,李進這孩子,真是想不開……對了,這位是鎮上開理發店的馬大姐,聽說了你家的事,想來問問,你家那剩下的豬崽和母豬,還打算養不?不養的話,處理不?”

劉大芳心裡正亂,剛想隨口敷衍幾句,那個馬大姐卻上下打量著她,歎了口氣,壓低聲音說:“大芳妹子,彆怪大姐多嘴。你家這事……唉,我聽說啊,可能沒那麼簡單。”

劉大芳心裡咯噔一下:“馬大姐,你……你什麼意思?”

馬大姐左右看了看,聲音更低了:“我也是聽來的閒話,不一定準。就前幾天,我在店裡給張家莊一個老孃們做頭發,她好像跟獸藥店那個張建國有點遠房親戚關係。她叨叨咕咕,說張建國前陣子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批啥‘特效藥’,便宜得很,效果吹得天花亂墜,但好像……有點問題。好幾個用了的養殖戶都吃了虧,有的豬死了,有的長了怪病。她還說,張建國好像就找過你家李進推銷那藥……”

彷彿一道閃電劈開了迷霧!

劉大芳的血液瞬間衝上了頭頂,耳朵裡嗡嗡作響。

特效藥?有問題?找過李進?

日記裡的“小心張”,馬大姐的“閒話”……難道,李進是因為發現了張建國的假藥,或者拒絕使用,甚至可能想揭發,才招來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

“馬大姐,那個跟你嚼舌根的老孃們叫什麼?住張家莊哪兒?”劉大芳一把抓住馬大姐的手,急切地問,指甲幾乎掐進了對方的肉裡。

馬大姐被她嚇了一跳,掙脫開來,訕訕地說:“哎喲,這我哪記得清啊,就是做頭發時隨便嘮嗑……妹子,你可彆當真,我就是這麼一聽……”

王嬸也趕緊打圓場:“就是就是,閒話哪能當真。大芳,你彆胡思亂想,人死不能複生,好好把眼前的日子過下去是正經……”

兩個女人又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話,匆匆走了。

留下劉大芳一個人站在院子裡,渾身冰冷,卻又有一股火從心底燒起來。

閒話?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張建國的獸藥店,一定有問題!李進的死,很可能就和這個有關!

她轉身回屋,從衣櫃底層再次拿出那本日記,緊緊抱在胸前。

“李進,”她對著冰冷的空氣,喃喃自語,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你等著,我一定把你沒寫完的話,弄清楚!如果你真是被人害了,我拚了這條命,也要給你討個公道!”

窗外,濃霧依舊未散,反而顯得更加沉重了。

真相,就像隱藏在濃霧背後的野獸,露出了模糊而危險的輪廓。

劉大芳這個原本隻會圍著鍋台、豬圈轉的農村婦女,被迫踏上了尋找丈夫死亡真相的迷途。這條路上,布滿了荊棘、謊言和未知的危險。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但她知道,她不能再閉著眼,麻木地活下去了。

天,黑得深沉。

但有些人,已經無法再安然閉眼。

---

第七章

暗流洶湧

接下來的幾天,劉大芳像變了個人。

她不再整日以淚洗麵,也不再癱坐在屋裡發呆。她強忍著悲痛,迅速地處理了豬場剩下的豬和所有裝置。賣豬的錢,她一分不動地存起來,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這錢,或許以後有用。

她把孩子暫時送到了縣城的妹妹家,說自己心情不好,想靜靜。妹妹看她眼神堅定,不像要尋短見的樣子,雖然擔心,也沒多阻攔。

安頓好一切,劉大芳開始行動了。她知道自己沒多少文化,也沒什麼人脈,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一股為夫鳴不平的狠勁,和農村婦女特有的韌勁。

她首先去了張家莊。

她沒有直接去找那個傳聞中的“老孃們”,那樣太紮眼。她假裝是去走親戚,在村裡的小賣部門口,河邊洗衣服的地方,跟一些上了年紀、看起來喜歡閒聊的婦女搭訕。

她不敢直接問張建國和李進的事,隻是拐彎抹角地打聽張家莊養殖戶的情況,抱怨現在養豬難,藥費貴,還容易買到假東西。

起初,沒什麼收獲。村民們對她這個外村人,還是帶著幾分警惕。直到第三天下午,她在村頭一棵大槐樹下,遇到一個正在納鞋底的老太太。老太太耳朵有點背,但很健談。

劉大芳幫她穿了針線,順勢聊了起來。說到獸藥,老太太癟著嘴說:“現在的東西,哪還有真的喲!前陣子老孫頭家的豬,用了啥‘特效催肥靈’,沒幾天就口吐白沫,死了好幾頭!賠慘嘍!”

劉大芳心裡一動,趕緊問:“大娘,那藥是哪兒買的啊?”

老太太眯著眼想了一會兒:“好像是……鎮上張建國那兒買的吧?對,就是他!那小子,心黑著呢!”

“那……沒人去找他嗎?”

“找?怎麼找?又沒證據!他說是你家豬本身有病,怪不到藥上。老孫頭老實巴交的,隻能自認倒黴。”老太太壓低聲音,“聽說啊,張建國上麵有人,鎮裡管畜牧的那個啥站長,跟他關係鐵著呢!不然他敢這麼囂張?”

劉大芳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張建國真有保護傘,那事情就更難辦了。

她又試探著問:“那……您聽說過我們村那個……養豬的李進嗎?他好像也從張建國那裡拿藥。”

老太太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劉大芳,似乎明白了什麼,歎了口氣:“唉,你說那個想不開的後生啊……可惜了。他啊,跟彆人不一樣。聽說他懂行,看出張建國的藥不對勁,好像還說過要去哪裡舉報……這話可不敢亂說,我也是聽人嚼舌根子……”

舉報!

這兩個字像錘子一樣砸在劉大芳心上!

李進果然發現了張建國的貓膩,並且動了舉報的念頭!這無疑觸犯了張建國的核心利益!

動機!張建國有充分的動機讓李進閉嘴!

劉大芳強壓住內心的激動和憤怒,謝過老太太,匆匆離開了張家莊。

回家的路上,她思緒紛亂。有了人證(雖然是間接的),但還缺乏最關鍵的物證——那些有問題的“特效藥”。李進會不會留下了什麼?

她回到家,發瘋似的又把窩棚和主屋徹底翻查了一遍,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甚至把李進穿過的所有衣服口袋都翻了過來。

除了那本日記,一無所獲。

那些藥,如果存在過,恐怕也早就被李進處理掉,或者……被張建國拿走了?

就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破錄音機上。那是李進放古典音樂的錄音機。

鬼使神差地,她開啟了錄音機的磁帶倉。裡麵除了那盤巴赫,還有一盤空白磁帶。她記得李進有時候會用它來錄下豬的叫聲,說是要分析豬的情緒。

她按下播放鍵。

磁帶空轉了很久,隻有嘶嘶的電流聲。就在她準備放棄時,裡麵突然傳出了說話聲!

是李進和張建國的聲音!

錄音效果很差,環境嘈雜,夾雜著豬的哼唧聲,但仔細聽,還能分辨出來。

張建國:“……李哥,你就放心用!這批次絕對好,效果猛,價格還便宜,比正規渠道起碼低三成!你我合作,悶聲發大財……”

李進(聲音低沉,帶著疑慮):“建國,這藥……標識不清,成分也不明,連個正規批號都沒有。這要是出了問題,可不是小事。”

張建國(滿不在乎):“能出啥問題?都是些輔助成分,吃不死豬!最多就是效果沒那麼神罷了。現在行情這麼差,不搞點偏門,怎麼賺錢?你看老孫頭家,用了不是挺好?”

李進(語氣嚴肅起來):“老孫頭家的豬後來不是病了嗎?建國,這錢不能賺,虧心。這批藥,你拿回去,我不能要。而且,我勸你也彆賣了,遲早出事。”

張建國(聲音冷了下來):“李進,你這就沒意思了。我好心帶你發財,你倒裝起清高來了?你不賣,可以,但彆擋我的財路!要是外麵有什麼風言風語……”

李進(沉默了一下):“你在威脅我?”

張建國(乾笑兩聲):“哪能呢?李哥是文化人,懂道理。總之,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好自為之。”

錄音到這裡,戛然而止。

劉大芳握著那盤小小的磁帶,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奔湧而出!

這就是證據!這就是張建國推銷假藥,並威脅李進的鐵證!

雖然錄音裡沒有直接提到殺人,但這足以證明,李進死前,確實因為假藥的事情,和張建國發生了嚴重衝突,並且受到了威脅!

李進的死,絕對和張建國脫不了乾係!

憤怒的火焰幾乎將劉大芳燒成灰燼。她恨不得立刻拿著這盤磁帶,衝到張建國的店裡,和他同歸於儘!

但殘存的理智拉住了她。僅憑一段錄音,能定他什麼罪?推銷假藥?威脅?這能直接證明他殺了李進嗎?警察會因為這盤錄音就推翻自殺的結論嗎?

她想起老太太說的,張建國在鎮裡有關係。

她一個弱女子,能鬥得過他們嗎?

絕望再次像潮水般湧來。

就在這時,院門被敲響了。

劉大芳嚇得一激靈,趕緊擦乾眼淚,把磁帶和日記本藏好,深吸一口氣,走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張建國!

他臉上掛著慣有的、看似和善的笑容,手裡還提著一箱牛奶。

“大芳妹子,節哀啊。”他歎了口氣,語氣充滿惋惜,“李哥這事……真是太突然了。我聽了心裡難受了好幾天。今天正好路過,來看看你。”

黃鼠狼給雞拜年!

劉大芳心裡警鈴大作,血液瞬間冷卻。她強壓住撲上去撕咬的衝動,側身讓他進來,聲音乾澀:“張老闆,有心了。”

張建國走進院子,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已經空蕩蕩的豬圈和緊閉的窩棚門,然後把牛奶放在院子的石桌上。

“豬都處理了?”他問。

“嗯。”劉大芳低著頭,不看他。

“唉,可惜了。李哥是個人才,就是……唉,時運不濟啊。”張建國假惺惺地抹了抹並不存在的眼淚,話鋒一轉,“大芳妹子,以後有什麼打算?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啊。”

“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也是。”張建國點點頭,沉默了一下,突然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一種莫名的意味,“大芳妹子,李哥走之前……沒留下什麼話,或者……什麼東西給你嗎?”

劉大芳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果然是衝著這個來的!

她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空洞而悲傷:“東西?除了幾件舊衣服,還能有啥?張老闆指的是什麼?”

張建國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裡麵看出點什麼:“哦,沒什麼,我就是隨便問問。比如……筆記本啊,或者一些他平時用的零碎東西……”

“都在那兒呢,”劉大芳指了指窩棚,“還沒來得及收拾,你要看看嗎?”

張建國乾笑兩聲:“不用不用,我就是順口一問。沒了就好,沒了就好啊……”

他又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話,然後匆匆離開了。那背影,怎麼看都帶著一絲倉惶和不安。

看著張建國消失在村口,劉大芳靠在門框上,雙腿發軟,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

他害怕了!他在試探!他怕李進留下了對他不利的證據!

這說明,他心裡有鬼!李進的死,他絕對脫不了乾係!

恐懼和憤怒交織在劉大芳心頭。她知道,張建國今天隻是試探,如果他認為證據可能在她手裡,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她一個人,能保護得了自己,保護得了這用丈夫的命換來的證據嗎?

她該怎麼辦?

報警?現在就去?

可是,鎮裡的警察……會不會有張建國的“關係”?

她把目光投向縣城的方向。

或許,隻有越過鎮上,直接去縣裡,纔能有一線希望?

夜色,再次降臨。

小院被黑暗籠罩,隻有劉大芳屋裡,還亮著一盞孤燈,像風中殘燭,搖曳不定,卻頑強地不肯熄滅。

她知道,從她決定追尋真相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前麵是更深的黑暗,還是黎明前的微光?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她必須走下去。

為了李進,為了那個直到最後,都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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