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158章 天黑請閉眼(三)
第八章
孤注一擲
張建國的突然到訪,像一盆冰水混雜著汽油,澆在了劉大芳心頭那簇為夫鳴冤的火焰上——先是讓她通體冰寒,隨即燃起了更猛烈的、帶著決絕意味的怒火。
他害怕了。他心虛了。
這個認知,徹底驅散了劉大芳最後一絲猶豫和恐懼。她不再是那個隻會哭泣、抱怨、認命的農村婦女劉大芳了。丈夫的血和那句未寫完的遺言,在她身上催生出了某種堅硬的東西。
她知道,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張建國這次隻是試探,下一次會是什麼?暗中搜查?還是更卑劣的手段?她必須在他采取進一步行動之前,把證據送出去,送到一個張建國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鎮上不能去。那個老太太說了,張建國和鎮畜牧站的站長關係鐵。鎮派出所呢?會不會也有他的人?她不敢賭。
唯一的希望,在縣城。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完全亮,劉大芳就起來了。她換上了一身最乾淨、但也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把頭發緊緊盤在腦後。她照了照鏡子,裡麵的女人眼窩深陷,麵色蠟黃,但眼神裡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孤狼般的狠厲。
她把那本深藍色日記本和那盤至關重要的錄音磁帶,用塑料袋層層包裹好,然後塞進一個舊的帆布包裡。想了想,她又把賣豬存下的那幾千塊錢也揣在了貼身的口袋裡。這是她的全部家當,也是她可能需要的“彈藥”。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去向,包括孃家人。她隻對鄰居王嬸含糊地說要去縣城妹妹家散散心。
清晨的薄霧中,她踏上了最早一班通往縣城的城鄉巴士。車子破舊,顛簸不堪,車廂裡彌漫著雞鴨糞便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劉大芳緊緊抱著那個帆布包,像抱著自己和孩子未來的命運,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飛速掠過的、依舊陌生的風景。
她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為害怕縣城——她這輩子去縣城的次數屈指可數——而是因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兩個多小時後,巴士駛入了嘈雜的縣城汽車站。高樓、車流、熙熙攘攘的人群……這一切都讓劉大芳感到眩暈和無所適從。但她沒有時間適應。
她拉住一個車站工作人員,笨拙地、帶著濃重口音地問:“請問……公安局……在哪裡?”
按照指點,她擠上了公交車,幾經周折,終於站在了縣公安局氣派的大樓前。莊嚴的國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劉大芳在門口躊躇了片刻,攥緊了帆布包的帶子,深吸一口氣,低著頭快步走了進去。
接待大廳裡人來人往,電話聲、交談聲不絕於耳。她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走向接待視窗。
視窗後麵坐著一位年輕的女警,麵容嚴肅。
“你好,有什麼事?”女警公事公辦地問。
“我……我要報案。”劉大芳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乾澀發抖。
“什麼案子?盜竊?詐騙?”
“不……不是……”劉大芳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是……是命案。我男人……他可能不是自殺,是被人害的!”
女警愣了一下,神色凝重起來,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看起來樸實甚至有些土氣的農村婦女:“你說詳細點,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在哪裡?”
劉大芳趕緊把李進上吊自殺、警察已經處理過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然後急切地強調:“但是,我後來發現了他的日記,還有錄音!他是因為發現了獸藥店老闆張建國賣假藥,被威脅了!他的死肯定和張建國有關係!”
她手忙腳亂地想從帆布包裡掏證據。
女警聽完,眉頭微蹙,並沒有立刻去接她遞過來的日記本和磁帶,而是說道:“這位大姐,你先彆急。你丈夫這個案子,按照程式,如果是在我們縣下麵鄉鎮發生的,應該是由屬地派出所受理和調查的。你直接找到縣局來,我們可能需要先跟派出所核實一下情況。”
劉大芳一聽就急了,聲音也拔高了些:“不能找派出所!那個張建國在鎮上有關係!我信不過他們!同誌,我求求你,你看看這證據,這錄音!我男人死得冤啊!”
她的激動引來了大廳裡一些人的側目。
女警有些為難,但還是保持著耐心:“大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辦案有辦案的程式。這樣吧,你先坐那邊等一下,我向我們領導彙報一下這個情況。”
劉大芳忐忑不安地坐在冰涼的金屬長椅上,感覺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她緊緊抱著包,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接待視窗,生怕錯過任何動靜。
過了大概十幾分鐘,一個四十多歲、穿著警服、看起來像是領導的男警察走了過來,女警跟在他身後。
“你就是劉大芳?”男警察問道,語氣平和,但帶著審視。
“是,是我,領導!”劉大芳趕緊站起來。
“你說你丈夫李進的死有疑點,有證據?”
“有!有!”劉大芳像獻寶一樣,再次把日記本和磁帶遞過去,“這是他寫的日記,最後還寫著‘小心張’!這是錄音,裡麵張建國威脅他!”
男警察接過日記本,翻看了一下,又看了看那盤磁帶,沉吟了片刻,對劉大芳說:“劉大姐,這些東西,我們先收下。你反映的情況,我們知道了。但是,就像小張(指那個女警)說的,這個案子之前是由派出所處理的,有了新的線索,我們需要先跟派出所溝通,調閱之前的卷宗,然後才能決定是否並案或者重新啟動調查。這需要一個過程。”
劉大芳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過程?她最怕的就是這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張建國會不會得到訊息?會不會銷毀其他證據?會不會再來對付她?
“領導,不能……不能直接抓張建國嗎?這錄音裡他說得清清楚楚!”劉大芳幾乎是在哀求。
男警察搖了搖頭:“大姐,僅憑這段錄音,目前隻能證明張建國有推銷疑似偽劣產品和言語威脅的行為,這和他直接導致你丈夫死亡,是兩回事,法律上講,證據鏈是不完整的。我們需要更紮實的調查。”
他看了看劉大芳絕望而蒼白的臉,語氣緩和了一些:“這樣吧,你先回去。把你的聯係方式留給我們。我們一定會重視你提供的線索,依法進行調查。一有進展,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回去?劉大芳愣住了。她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而來,難道就這樣被一句“先回去等訊息”打發走?
“我不回去!”她猛地搖頭,眼淚湧了上來,“我回去了,張建國肯定知道我來報案了,他不會放過我的!領導,我害怕啊!我男人已經沒了,我要是再出點什麼事,我的孩子怎麼辦?”
她撲通一聲,竟然跪了下來:“領導,我求求你們,現在就去查吧!現在就去把張建國抓起來!我求求你們了!”
男警察和女警趕緊把她扶起來:“大姐,你彆這樣!快起來!我們理解你的處境,但是辦案真的不能感情用事,必須講程式,講證據。”
好說歹說,劉大芳終於被勸了起來,但情緒依然激動。男警察讓女警給她倒了杯水,又詳細記錄了她在縣城的臨時住址(她說了妹妹家的地址)和聯係方式。
最終,劉大芳還是被“勸離”了公安局。走出那棟大樓,炙熱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隻有透心的涼。
程式……證據鏈……她聽不懂這些複雜的詞,她隻知道,她帶來的“鐵證”,似乎並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立刻掀起波瀾,將張建國繩之以法。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懼,像兩條毒蛇,纏繞著她的心。
她在縣城妹妹家魂不守舍地住了下來。妹妹看出她有心事,再三追問,劉大芳隻是搖頭不語。
每一天,她都像是在油鍋裡煎熬。她不敢出門,害怕遇到張建國或者他派來的人。她每天都要給村裡打電話,旁敲側擊地打聽訊息,但村裡風平浪靜,沒有任何張建國被抓的風聲。
縣公安局那邊,也杳無音信。
等待,成了最殘酷的刑罰。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錯了?是不是太衝動了?縣裡的警察,會不會也和張建國有牽連?他們是不是在敷衍她?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事情,突然出現了她意想不到的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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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風波再起
劉大芳在妹妹家度日如年的第五天下午,她的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顫抖著按下了接聽鍵。
“喂?是劉大芳嗎?”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男聲,語氣聽起來很正式。
“是……是我,你哪位?”
“我是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我姓趙。關於你反映的李進一案,我們有些情況需要再向你瞭解一下,你現在方便來局裡一趟嗎?”
劉大芳的心狂跳起來,是公安局!他們聯係她了!
“方便!方便!我馬上就來!”她連聲答應,掛掉電話,手還在不停地抖。
是有了進展嗎?是要抓張建國了嗎?
她幾乎是跑著出了門,再次擠上公交車,趕往縣公安局。
這次接待她的,不再是接待視窗的女警,而是直接被帶到了二樓的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裡,坐著那天那個男領導,還有一個更年輕的、目光銳利的警察,應該就是剛纔打電話的趙警官。
“劉大姐,請坐。”男領導示意她坐下,臉色比上次凝重了許多。
劉大芳忐忑地坐下,雙手緊緊抓著膝蓋。
“我們根據你提供的線索,進行了初步的調查。”趙警官開門見山,“首先,我們對那盤錄音磁帶進行了技術處理和分析,確認了裡麵對話的真實性,也確認了對話雙方是李進和張建國。”
劉大芳眼睛一亮,充滿了期待。
“但是,”趙警官話鋒一轉,“僅憑這段錄音,確實無法直接證明張建國與李進的死亡有直接因果關係。我們傳喚了張建國。”
“他怎麼說?”劉大芳急切地問。
“他承認和李進因為獸藥生意有過爭執,也承認說過錄音裡那些話,但他堅決否認與李進的自殺有關。”趙警官看著劉大芳,“他說,那隻是生意上的口角,他以為事情早就過去了。對於李進的死,他表示很意外,也很惋惜。”
“他撒謊!”劉大芳激動地站起來,“他後來還去我家試探我!他心虛!”
“我們調查過,在李進死亡時間段內,張建國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當晚他在鎮上的一家麻將館打麻將,有多人可以作證。”男領導補充道,“所以,從刑事偵查的角度,目前沒有證據能指向他直接作案。”
劉大芳像被抽乾了力氣,癱坐在椅子上。不在場證明……她怎麼就沒想到這個?是啊,張建國那種奸猾的人,怎麼可能親自下手?
“難道……難道就這麼算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我男人就白死了?”
“當然不是。”趙警官語氣堅定了一些,“雖然暫時無法追究他導致李進死亡的責任,但他銷售偽劣獸藥的行為,已經涉嫌構成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而且根據我們側麵瞭解,可能不止一批,涉及金額也可能不小。這本身就是嚴重的違法犯罪行為。我們縣局已經決定,對張建國涉嫌銷售偽劣獸藥一案,進行立案偵查!”
峯迴路轉!
劉大芳猛地抬起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立案偵查!雖然不是因為李進的死,但至少,張建國要被查了!
“真的?”她顫聲問。
“真的。”男領導肯定地點點頭,“這還要多虧了你提供的錄音和日記,成為了關鍵的突破口。否則,我們很難注意到這條線索。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配合我們的調查,同時,注意自身安全。”
“我配合!我一定配合!”劉大芳連連點頭,淚水再次湧出,但這次,是帶著希望和激動的淚水。
離開公安局時,劉大芳的腳步輕快了許多。天,好像也沒那麼陰沉了。
然而,她並不知道,一場針對她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就在縣公安局對張建國立案偵查的第二天,劉大芳妹妹家的門,被人敲響了。
來的不是警察,而是劉大芳的父親,劉老栓。
劉老栓的臉色黑得像鍋底,一進門,不等劉大芳開口,就劈頭蓋臉地罵道:“你這個喪門星!你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誰讓你去縣裡告狀的?!”
劉大芳愣住了:“爹……你咋知道了?”
“我咋知道?現在全鎮都知道了!說我們家出了個告狀精!說李進是因為賣了假藥心裡有鬼才自殺的!你把他最後那點臉都丟儘了!”劉老栓氣得渾身發抖,“張建國剛給我打了電話,話裡話外威脅我!說要是把他逼急了,誰也彆想好過!你在縣裡躲清靜,你想過家裡嗎?想過你弟弟妹妹還在鎮上過日子嗎?”
原來,張建國在縣局被詢問後,雖然暫時被放回(因偵查需要,未立即采取強製措施),但他立刻嗅到了危險,並且迅速查到了是劉大芳去縣裡舉報的。他不敢直接對付劉大芳,便拐彎抹角地找到了劉老栓,軟硬兼施,試圖通過家庭壓力讓劉大芳撤訴或者閉嘴。
“爹!李進是被他逼死的!他賣假藥害人!我為什麼不能告他?”劉大芳又氣又委屈。
“證據呢?啊?警察都說不是他殺的了!你瞎折騰什麼?非要鬨得全家雞犬不寧你才甘心?”劉老栓根本不聽,他腦子裡隻有根深蒂固的“息事寧人”和“家醜不可外揚”,“我告訴你,趕緊跟我回去!去跟警察說,那錄音是你瞎編的,日記是你偽造的!把事情了了!”
“我不!”劉大芳斬釘截鐵地拒絕,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決,“李進的冤屈不了,我絕不回去!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要給他討個說法!”
“你……你反了你了!”劉老栓暴怒,揚起手就想打。
劉大芳沒有像以前那樣躲閃或者屈服,她直接挺地站著,仰著臉,眼神冰冷地看著父親:“你打!就像當初打李進一樣!你把他最後一點念想打沒了!現在你再把我打死!看看我們兩口子的命,能不能換你一個清淨!”
劉老栓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著女兒那雙酷似死去女婿的、執拗而絕望的眼睛,那裡麵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令人心悸的光芒。這一巴掌,他最終沒能落下去。
“好!好!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劉老栓氣得臉色鐵青,跺了跺腳,“從今往後,你不是我劉老栓的閨女!是死是活,跟我沒關係!你彆連累家裡!”
說完,他摔門而去。
劉大芳看著父親憤怒離去的背影,身體晃了晃,扶住了牆才沒有倒下。親情的背離,像又一記重錘,砸在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
但她沒有哭。
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父親騎著三輪車遠去的背影,眼神愈發堅定。
她知道,她真的沒有退路了。
前有張建國的威脅,後有家庭的決裂。
她隻剩下自己,和懷裡那份沉甸甸的、用丈夫的生命換來的證據。
還有,那微弱的、卻不肯熄滅的,來自縣公安局的,那名為“正義”的希望之火。
戰鬥,才剛剛開始。
而她,已準備好孤身奮戰到底。
第十章
深淵回響
父親摔門而去帶來的震動,遠比劉大芳預想的要強烈和持久。
那不是簡單的父女爭吵,而是一種根基的動搖。在她近四十年的人生裡,父親劉老栓代表著權威,代表著這個家不可撼動的支柱,也代表著鄉村社會裡那套執行已久的、看似堅固的規則。如今,這根支柱在她麵前轟然斷裂,那些規則也露出了冰冷而殘酷的獠牙。
孤立無援的感覺,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妹妹顯然被父親的暴怒和決絕嚇壞了,看著劉大芳的眼神裡充滿了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妹夫下班回來,聽說了事情經過,沉默地抽了很久的煙,最後也隻是歎了口氣,說:“姐,不是我們不留你,爹那個脾氣……你看這事鬨的……要不,你先回村裡看看?”
潛台詞很清楚,這裡也不歡迎她了。她成了一個麻煩,一個會帶來不安定因素的“告狀精”。
劉大芳沒有爭辯,也沒有哭泣。她默默地回到臨時居住的小客房,開始收拾自己寥寥無幾的行李。那個裝著證據和存摺的帆布包,始終不離身。
她知道,縣城不能再待了。這裡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是,回村嗎?
回到那個充滿了李進死亡氣息的小院?回到那些可能帶著同情、但更多是看熱鬨和非議的鄉鄰目光中?回到隨時可能麵對張建國更直接威脅的環境裡?
回去,無異於自投羅網,坐以待斃。
但不回去,又能去哪裡?天地之大,似乎已經沒有她劉大芳的容身之處。
那一刻,她甚至理解了李進最後時刻的絕望。當一個人被家庭、被環境、被看似無法撼動的力量逼到牆角,看不到任何出路時,死亡,似乎真的成了一種解脫。
但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就被她狠狠地掐滅了。
不,她不能死。
李進已經用死亡發出了無聲的控訴,她如果也死了,那他的死就真的毫無價值,真相將永遠石沉大海。張建國會逍遙法外,繼續用他的假藥害人。而她和李進,隻會成為人們茶餘飯後又一個“可憐又可悲”的談資。
她必須活下去。不僅是為了討回公道,更是為了證明,像她和李進這樣的“小人物”,即便被逼到深淵,也還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也還能掙紮著,試圖撬動那看似堅固的鐵板一股。
第二天一早,劉大芳向妹妹一家告彆。妹妹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塞給她兩百塊錢。劉大芳沒有推辭,默默地接了過來,她知道,這可能是她接下來唯一的生活來源。
她沒有直接回村,而是在汽車站買了一張前往鄰縣一個偏遠鎮子的車票。那裡有她一個遠房表姨,多年未曾聯係,但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暫時收留她的地方。
她需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舔舐傷口,同時等待縣公安局的訊息。她像一個被迫轉入地下的戰士,失去了所有的後方支援,隻能依靠自己和對那渺茫希望的堅守。
一路上,她緊緊抱著帆布包,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每一個人。任何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讓她心驚肉跳。她總覺得,張建國的眼線無處不在。
顛簸了幾乎一整天,在天快黑的時候,她終於找到了那個位於山坳裡的、更加貧窮和閉塞的小村莊,找到了表姨家。
表姨是個淳樸的農村老太太,看到她風塵仆仆、麵色憔悴的樣子,雖然驚訝,但還是熱情地收留了她。對於劉大芳含糊其辭的“家裡有點事,過來住幾天”,表姨沒有多問,隻是默默地給她收拾出了一間堆放雜物的偏房。
這裡的環境比她自己家還要艱苦,但勝在安靜、隱蔽。劉大芳稍微安下心來。
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縣公安局那位趙警官打電話。她用的是表姨家的座機。
電話接通了,趙警官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趙警官,是我,劉大芳。”
“劉大姐,你好。你現在在哪裡?安全嗎?”
“我還好,在一個親戚家。”劉大芳沒有透露具體位置,“趙警官,我想問問,張建國那個案子……有進展了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後趙警官的聲音傳來:“劉大姐,調查正在進行中,有些情況比較複雜。張建國很狡猾,我們暫時還沒有拿到他銷售偽劣獸藥的核心賬目和倉庫地點。他背後可能確實牽扯到一些關係網,調查遇到了一些阻力。”
阻力……關係網……
劉大芳的心又揪緊了。果然,事情不會那麼順利。
“那……那怎麼辦?”她的聲音帶著無助。
“你放心,我們不會放棄。隻是需要時間,也需要更多確鑿的證據。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儘量不要暴露行蹤。張建國那邊,我們也在監控,但目前沒有發現他有直接對你采取行動的跡象。”
掛了電話,劉大芳坐在偏房的炕沿上,久久沒有動彈。
趙警官的話,像是一盆溫水,既給了她一絲慰藉(警方沒有放棄),又讓她感到了更深的寒意(阻力、關係網、需要時間)。
時間,她等得起嗎?她帶來的那點錢,能支撐多久?躲在這個山村裡,真的安全嗎?
更重要的是,如果警方因為“阻力”而遲遲無法取得突破,她該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無休止地躲藏和等待下去?
絕望的情緒再次如同野草般滋生。
她拿出李進的日記,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熟悉的字跡,記錄著丈夫生前的掙紮、苦悶、不被理解的堅持,還有……對她和這個家深沉卻笨拙的愛意。
當她讀到李進記錄她生病,他熬夜照顧,並在日記裡寫下“望她早日康複,這個家不能沒有她”時,淚水終於忍不住決堤。
他不是不愛這個家,不是不負責任。他隻是用他的方式在努力,隻是他的方式,與這個現實的世界,格格不入。
“李進……”她撫摸著日記上的字跡,低聲啜泣,“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我一個人……撐得好難……”
空蕩的偏房裡,隻有她的哭聲在回蕩,無人應答。
然而,哭泣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哭累了,她擦乾眼淚,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她想起錄音裡張建國那囂張的語氣,想起父親決絕的背影,想起趙警官說的“阻力”。
她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警方身上。她必須做點什麼,為自己,也為李進,爭取主動。
可是,她能做什麼呢?
她一個農村婦女,要錢沒錢,要人脈沒人脈,要文化也沒多少文化。
她有的,隻是那股不認命的狠勁,和手裡這兩份證據。
一個大膽的,甚至有些瘋狂的計劃,開始在她腦海中慢慢成形。
張建國不是怕事情鬨大嗎?不是有“關係網”保護嗎?
那她就想辦法,把這件事徹底鬨大!大到他的“關係網”也捂不住!
她要去找媒體!去找那些專門曝光黑暗、為民請命的記者!
這個念頭讓她既興奮又害怕。她知道,這無異於一場賭博,賭贏了,可能柳暗花明;賭輸了,可能會激怒張建國和他背後的人,引來更瘋狂的報複。
但此刻的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了。
她找出那張存著賣豬錢的銀行卡,緊緊攥在手裡。這錢,原本是打算給孩子讀書,或者應付不時之需的。現在,它成了她實現這個瘋狂計劃的唯一資本。
她需要一台能上網的手機或者電腦,需要找到媒體的聯係方式,需要想辦法離開這裡,去往更大的城市……
前路漫漫,凶險未知。
但劉大芳知道,從她決定不再沉默、不再認命的那一刻起,她就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深淵就在腳下,但她偏要對著深淵,發出自己的呐喊。
哪怕這呐喊聲微弱,哪怕可能被深淵吞噬。
她也要試一試。
夜色深沉,山村的夜晚格外寂靜,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劉大芳躺在冰冷的炕上,睜著眼睛,望著窗外稀疏的星光,一夜無眠。
她的心裡,已經燃起了一簇新的、更為熾烈的火焰——那是複仇的火焰,也是求生的火焰。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