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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錐心穿腸 第161章 新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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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林溪,一名滿腔熱血卻被現實潑了冷水的年輕扶貧乾部。

我以為的扶貧是帶去資金和技術,卻沒想到,在那片偏遠的土地深處,一種即將失傳的釀酒手藝,和一壇封存了半個世紀的深情,反而救贖了我千瘡百孔的靈魂。

老羅說,重陽新酒,敬天、敬地、敬先人。

可當他顫抖著捧起第一碗酒,哽咽著說出那句“這第一碗,要敬我娘”時,我才明白,這哪裡是酒,分明是一個時代無聲的眼淚,和一個兒子跨越生世的愧疚。

酒香醇厚,入口辛辣,後味甘綿,像極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和他們的人生。

而我,在這酒香裡,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根,也窺見了一個被時光掩埋的秘密——關於老羅,關於他那苦了一輩子的娘,還有那個藏在破舊綠挎包裡,讓他惦唸了一生、卻永遠送不出去的定情信物……

當新酒再次飄香,離鄉的遊子紛紛歸來,他們尋找的,真的隻是一口故鄉的味道嗎?

還是那迷失在繁華都市裡,再也找不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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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遇泥濘

車輪陷進最後一個泥坑,徹底熄了火的那一刻,我積攢了二十幾年的書生氣和理想主義,也跟著一起沉了下去。

引擎無力的哼唧兩聲,像極了我的歎息。窗外是鋪天蓋地的綠,層層疊疊的山巒彷彿沒有儘頭,雨水順著肮臟的車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麵那個濕漉漉的世界。手機螢幕左上角,“無服務”三個字刺眼又絕情。

這是我來到雲霧村擔任扶貧乾部的第三天。來時的雄心壯誌,被這連綿的秋雨和崎嶇的山路泡得發脹、發軟,幾乎要腐爛在這片泥濘裡。

我叫林溪,名牌大學經濟學畢業,懷揣著“用知識改變貧困”的宏偉藍圖,主動請纓來到這個全省都掛名的深度貧困村。我以為我能帶來專案,引來投資,教會他們最新的農業技術或者電商營銷。可現實是,我連村委會那間漏雨的辦公室門朝哪邊開都快忘了,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這種與世隔絕的盤山公路上。

“林乾部,下來推一把咯!”司機老趙是個黑瘦的本地漢子,操著濃重的口音,已經跳下車,捲起了褲腿。

我認命地開啟車門,一股混合著泥土腥味和植物清冽氣息的空氣湧入肺腑,不算好聞,卻異常提神。腳上的白色運動鞋瞬間被黃泥包裹,沉重得像戴了腳鐐。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和老趙一起,肩頂著手推,雨水混著汗水糊了一臉。

泥漿飛濺,狼狽不堪。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要懷疑自己的人生選擇。城市裡光鮮亮麗的生活不要,非要跑到這窮鄉僻壤來“曆練”,圖什麼?

就在我們幾乎要放棄,準備步行回村喊人的時候,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影,扛著把鋤頭,從雨幕深處的田埂上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勞動布衣服,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精壯黝黑的小腿,腳上一雙磨得幾乎沒了底的解放鞋。雨水順著他花白的短發流下,沿著臉上刀刻般的皺紋溝壑縱橫。他看起來有六十多歲,或許更老,眼神卻像這山裡的深潭,平靜,甚至有些淡漠。

“老羅!”老趙像看到了救星,連忙招呼,“快來搭把手,車子陷死了!”

被稱作老羅的男人沒說話,隻是默默放下鋤頭,走到車尾。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那雙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按在冰冷的車身上,低沉地喊了一聲:“一、二、三!”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三人一起用力,伴隨著引擎最後的嘶吼,車輪終於艱難地從泥坑裡掙脫了出來。

“謝了,老羅!”老趙抹了把臉上的水,“這是新來的林乾部,城裡的大學生娃!”

老羅這才把目光轉向我,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沒有任何情緒,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他拾起鋤頭,扛在肩上,轉身就要離開。

“羅……羅大叔!”我連忙開口,聲音因為剛才的用力而有些喘息,“謝謝您!”

他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我一眼,依舊是那副平淡的語調:“下雨天,少往外跑。這路,吃車。”

說完,他不再停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田埂上,背影很快消失在迷濛的雨霧和蔥蘢的草木之後。

老趙一邊收拾著,一邊跟我唸叨:“老羅就這樣,話少,性子悶。但人是好人,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可惜啊……”

“可惜什麼?”我下意識地問。

“可惜這年頭,年輕人誰還喝他那土法釀的酒哦,都往外跑,買那瓶裝酒去了。”老趙搖搖頭,發動了車子,“他那酒坊,一年也開不了幾回火咯。”

釀酒?我心裡微微一動。在來這裡之前,我做的扶貧方案裡,不是沒有考慮過發展特色手工業。隻是沒想到,這深山坳裡,還真藏著一位手藝人。

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眼下,如何熟悉村情,如何開啟工作局麵,纔是重中之重。一個老農自釀的土酒,能有多大市場?估計也就像老趙說的,不過是即將被時代淘汰的舊物罷了。

我收回目光,重新坐回車裡,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被雨水浸潤得格外鮮亮的綠色,心裡卻沉甸甸的。扶貧,遠比書本上和報告裡寫的,要複雜、艱難得多。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著村支書,挨家挨戶地走訪。看到的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看到的多是因病因殘致貧的無奈。我試圖宣講我的產業規劃,養殖合作社,特色農產品種植……村民們聽著,點著頭,眼神裡卻大多是茫然和疏離。他們更關心的是,今年的低保金什麼時候發,家裡的危房改造補貼能不能到位。

一種無力感深深攫住了我。我感覺自己像個蹩腳的演員,在一場與我無關的戲裡,唱著無人喝彩的獨角戲。

偶爾,我也會在村裡看到老羅。他總是獨來獨往,不是在侍弄他那幾分薄田,就是坐在自家那間低矮、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土坯酒坊門口,默默地抽著旱煙。他的眼神依舊是那樣,平靜無波,彷彿外界的一切喧囂、變化,都與他無關。

我們幾乎沒有交流。有時我主動打招呼,他也隻是點點頭,並不多言。

直到那個傍晚,空氣中彌漫起一種奇異的、溫暖的香氣。

第二章

酒香引路

那是一種複雜而誘人的味道。

初聞是糧食發酵後特有的、略帶酸澀的醇厚,緊接著,一股濃鬱的、帶著甜意的蒸汽味道彌漫開來,彷彿把整個秋天的豐饒都濃縮在了這空氣裡。它不像城市裡酒精的刺激,也不像香水那般刻意,它沉甸甸的,暖烘烘的,穿透了傍晚微涼的空氣,穿透了我連日來的疲憊和挫敗感,直直地鑽進心裡。

我正從一戶貧困戶家裡出來,心情因為又一次溝通不暢而有些沉悶。這香氣像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我。

我循著味道走去,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老羅家那間孤零零的土坯酒坊前。

坊門敞開著,裡麵透出昏黃溫暖的光。蒸汽氤氳,讓一切都顯得有些不真實。老羅的身影在蒸汽中忙碌著,佝僂,卻異常穩定。

他正在“接酒”。

一個巨大的、用木甑桶改造的蒸餾器架在灶上,灶膛裡的柴火劈啪作響,燃燒得正旺。滾燙的蒸汽通過導氣管,凝結成清亮的液體,一滴,一滴,又一滴,彙成一股細流,落入下方一個粗陶的酒壇裡。那“滴答”聲,在靜謐的傍晚,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

他沒有看我,彷彿全身心都沉浸在這項勞作中。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節奏感。時而俯身觀察火候,時而側耳傾聽酒液滴落的聲音,時而用一隻長長的竹筒做的酒提,探入壇中,小心翼翼地舀起一點,湊到眼前仔細觀瞧,再湊到鼻尖深深一嗅。

那神情,不像是在勞作,更像是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

我站在門口,不敢打擾,隻是靜靜地看。那濃鬱的、帶著甜香和微醺意境的蒸汽包裹著我,奇異地撫平了我內心的焦躁。

過了許久,或許是他這一甑酒接得差不多了,他才直起腰,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目光終於落到了我身上。

“林乾部。”他招呼了一聲,聲音在蒸汽裡顯得有些模糊。

“羅大叔,”我連忙應道,有些不好意思,“被您這酒香給引過來了。這味道……真好聞。”

他臉上似乎有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一圈微不可見的漣漪。“是新酒。重陽水,釀的酒最好。”

他指了指灶膛:“火要穩,不能急,急了酒苦,慢了酒薄。”又指了指導氣管:“看這‘酒汗’,清亮如露,纔是好酒。”

他用的詞很古老,“酒汗”,指的是酒蒸汽冷凝的過程。我聽得似懂非懂,但能感受到他對每一個細節的極致講究。

“我能……看看嗎?”我試探著問。

他點了點頭。

我走近幾步,那酒香更加濃鬱了。灶火的溫度烘得人臉頰發燙。我看到那接酒的粗陶壇子,邊緣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黑亮的包漿,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的洗禮。

“羅大叔,您這手藝,學了多久了?”我找著話題。

“一輩子咯。”他蹲下身,往灶膛裡添了根柴,火光照亮了他布滿皺紋的臉,“跟我爹學的,我爹跟他爹學的。祖上傳下來的,到我這,怕是……”他頓了頓,後麵的話沒再說,隻是沉默地看著跳躍的火苗。

“現在外麵,這種純糧食釀造的酒,很受歡迎的。”我試圖用我的認知去理解,“可以包裝一下,做成品牌,說不定能賣出去。”

老羅搖了搖頭,依舊看著火:“賣?賣給誰?年輕人都走了。這酒,是釀給自己喝的,敬天敬地敬祖宗的。不是做買賣的。”

他的話很樸實,卻讓我一時語塞。在我接受的教育裡,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都應該被商品化,產生經濟效益。可在這裡,在這間古老的酒坊裡,釀酒,首先是一種傳統,一種儀式,一種與天地祖宗溝通的方式。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之前的很多想法,是多麼的傲慢和想當然。我帶著所謂的“先進”理念,卻從未真正試圖去理解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他們有自己的邏輯,有自己的堅守。

“點火、接酒、嘗酒、裝酒……每一步都有規矩。”老羅的聲音再次響起,拉回了我的思緒,“亂了規矩,酒就沒魂了。”

魂?

我細細品味著這個字。工業流水線上的產品,講究的是標準化、效率,何曾聽過“魂”的說法?

“林乾部,”老羅忽然看向我,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神異常清亮,“你要是沒事,明天重陽,來看我點火燒糧吧。第一步,最是講究。”

我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向我發出邀請。

幾乎沒有猶豫,我立刻點頭:“好!我一定來!”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直覺告訴我,這或許是一個契機,一個讓我真正走近他們世界的契機。那神秘的酒香,那古老的儀式,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了我。

第三章

神聖開端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我就來到了老羅的酒坊。

令我意外的是,酒坊裡並非隻有老羅一人。還有幾位同樣年紀頗長的老人,他們穿著雖然樸素,但都收拾得乾乾淨淨,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肅穆的神情。老羅也換上了一身乾淨的深藍色布衣,頭發似乎也仔細梳理過。

酒坊中央,那口巨大的木甑桶已經被清洗得泛著濕漉漉的光澤。旁邊,是堆成小山般的、顆粒飽滿的高粱和稻米,金燦燦的,散發著陽光和土地的味道。

“林乾部來了。”老羅看到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其他幾位老人也好奇地打量了我幾眼,但並沒有多問。

“羅大叔,需要我幫忙做點什麼嗎?”我挽起袖子。

老羅卻搖了搖頭,神色鄭重:“今天你看著就行。點火燒糧,是大事,不能馬虎。”

他走到灶前,那口大鐵鍋已經刷洗得鋥亮。他沒有用現代化的打火機,而是取出了古老的燧石和火鐮。

“砰、砰、砰!”

燧石撞擊火鐮,迸發出點點火星。幾次嘗試後,一簇小小的火苗終於引燃了乾燥的艾絨。老羅小心翼翼地將這簇火苗送入早已鋪好鬆針和乾柴的灶膛。

“轟——”

火焰升騰而起,帶著鬆脂特有的清香,貪婪地舔舐著冰冷的鍋底。

這一刻,坊內異常安靜。幾位老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緊緊跟隨著那跳躍的火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莊重感。

老羅站起身,麵朝東方初升的太陽(酒坊門敞開著),深深地鞠了三個躬。他嘴裡低聲唸叨著什麼,語調古老而奇異,我聽不真切,但能猜到,那大概是祈求風調雨順、酒醴豐成的禱詞。

然後,他拿起一把巨大的木鍬,開始將混合好的糧食鏟入大鐵鍋中,進行“燜水”(也叫“潤糧”)——用熱水浸泡糧食,使其吸收適量水分,便於糊化。

他的動作沉穩有力,每一鍬都恰到好處。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後背,但他毫不在意,整個人彷彿與那火焰、那糧食、那蒸騰的熱氣融為了一體。

“看到沒?”旁邊一位老人低聲對我說道,語氣裡帶著自豪,“老羅這手‘看水’的功夫,全村找不出第二個。水多一分,糧就黏了,酒不清爽;水少一分,糧就夾生,酒出不來。全憑一輩子的經驗,眼睛一看,手一摸,就知道。”

我震撼地看著。這哪裡是簡單的體力勞動,這分明是一門精深的技藝,一種流淌在血液裡的本能。

糧食在熱力的作用下,開始散發出熟透的、帶著甜味的香氣。老羅不時用手探入鍋中,感受著溫度和濕度,調整著火候。

“以前啊,村裡誰家釀酒,都是大事。”另一位老人感慨,“左鄰右舍都來幫忙,孩子們圍著灶台轉,就等著接那第一口新酒嘗嘗鮮。熱鬨得很呐!”

“現在不行咯,”先前說話的老人歎了口氣,“年輕人都進城討生活,誰還耐煩學這個?也就我們這些老家夥,還守著這點老規矩。”

他們的對話,像一根根細小的針,輕輕紮在我的心上。我看著老羅專注而虔誠的側臉,看著那在蒸汽中若隱若現的、布滿歲月痕跡的雙手,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涼和緊迫。

這種傳承了無數代人的技藝,這種蘊含著古老智慧和深厚情感的儀式,難道真的要隨著他們的老去,而徹底消失嗎?

糧食燜好後,需要攤涼,拌入酒麴。老羅做這一切的時候,依舊是一絲不苟。他將拌好酒麴的糧食裝入一個個巨大的、編得非常精緻的竹筐裡,進行“糖化”。

“這叫‘入筐搭窩’。”他難得地主動向我解釋,“接下來,就交給時間了。”

他蓋上了厚厚的稻草墊子,為發酵創造適宜的溫度。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大亮。陽光透過門洞照進來,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老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帶著一種完成重大使命後的疲憊與滿足。

“好了,”他對我和幾位老人說,“剩下就是等了。七八天,等它自己長出糖,發出酒意。”

幾位老人陸續離開,說著誇讚老羅手藝依舊的話。酒坊裡又隻剩下我和老羅。

他看著那些覆蓋著稻草的竹筐,眼神複雜。

“林乾部,”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說,這手藝,還能傳下去嗎?”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城市的吸引力太大了,大到足以讓年輕人拋棄祖輩輩堅守的一切。效率和利益至上的時代,這種耗時耗力、收益微薄的“笨”辦法,如何生存?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羅大叔,您為什麼還要堅持每年都釀呢?既然……已經沒什麼人喝了。”

老羅沉默了很久,目光望向門外遠方的群山。

“習慣了。”他輕輕地說,彷彿在自言自語,“我爹臨走前說,羅家的酒,不能斷。斷了,根就沒了。”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柔軟和酸楚:

“而且……我娘,她苦了一輩子,沒喝過一口好酒。我得釀著,說不定……她哪天就回來嘗嘗呢。”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我。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他。老羅的臉上沒有什麼特彆悲傷的表情,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樣子,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卻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極其深沉的情感。

他娘?回來嘗嘗?

這是什麼意思?

第四章

時光之味

接下來的幾天,我往老羅的酒坊跑得更勤了。

一方麵是受那神秘酒香和古老技藝的吸引,另一方麵,老羅那句關於他孃的話,像一顆種子,在我心裡生了根,發了芽,讓我對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發酵的過程,看似平靜,實則內裡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微生物在悄然工作,將澱粉轉化為糖分,再轉化為酒精。老羅每天都會掀開稻草墊子的一角,仔細觀察,用他那雙經驗豐富的手去感知溫度的變化,用鼻子去嗅聞那逐漸變得濃鬱、複雜的酒醅香氣。

“香氣的層次很重要,”他偶爾會跟我講解幾句,“開始是甜香,後來是酒香,再後來,會有一種特殊的、我們叫‘陳香’的味道出來。差一點都不行。”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努力記下他說的每一個字。我發現,當我不再抱著一種“指導者”的心態,而是作為一個純粹的“學習者”時,我與這片土地、與這裡的人之間的距離,反而拉近了許多。

村裡的老人們看到我經常出入老羅的酒坊,對我的態度也悄然發生了變化。不再是最初那種客氣而疏遠的“林乾部”,偶爾在路上遇見,會主動跟我打招呼,甚至會邀我去家裡坐坐,喝碗水。他們開始跟我講村裡的舊事,講當年的熱鬨,講山裡的傳說。

我從他們零星的講述中,拚湊出一些關於老羅的過往。

老羅大名羅永根,今年其實還不到六十,隻是常年的勞作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他年輕時是村裡有名的能乾後生,也是跟他爹學釀酒學得最紮實的一個。他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是鄰村的姑娘,好像姓卞。但後來因為家裡太窮,那姑孃的父母不同意,硬是把姑娘嫁到了山外。老羅從此就再沒提過親,一個人守著老屋和酒坊,伺候著多病的老孃,直到老人去世。

“永根是個孝子啊,”一位八十多歲的阿婆抹著眼淚跟我說,“他娘走得早,苦了一輩子,沒享過幾天福。他娘最喜歡喝他釀的酒,說比蜜還甜。可那時候窮啊,一年也釀不了幾回,就是釀了,也多半拿去換錢買藥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想起了老羅說的那句話——“我娘,她苦了一輩子,沒喝過一口好酒。”

原來,這背後,藏著如此深沉的愧疚和遺憾。

七八天後,酒醅發酵成熟,到了“上甑蒸餾”的日子。這又是一道極其關鍵的工序,決定著出酒的數量和質量。

巨大的木甑桶被架起,灶膛裡重新燃起熊熊烈火。發酵好的酒醅被均勻地撒入甑桶內,要求“鬆、輕、準、薄、勻、平”,不能壓實,以保證蒸汽均勻穿透。

老羅手持木鍬,動作流暢如行雲流水。蒸汽再次升騰,這一次,帶著更加濃鬱、更加醉人的酒香。

我負責在灶下添柴,嚴格按照老羅的指示控製著火候。“小火慢餾,大火追尾”,不同的階段,需要不同的火力。

當第一滴清亮如露的酒液,順著導管“滴答”落入粗陶壇中時,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喜悅的神情。那聲音,清脆,悅耳,彷彿生命的初啼。

老羅用酒提接了小半杯,先是仔細觀察酒花的大小、持續的時間,然後又湊到鼻尖深深吸氣,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他閉上眼睛,眉頭微蹙,整個口腔彷彿都在感受、在分析。過了好幾秒,他才緩緩睜開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甚至是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容。

“成了。”他隻說了兩個字。

但這兩個字裡包含的千鈞重量,我卻彷彿能感受到。

他遞過酒提:“林乾部,你也嘗嘗。”

我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雙手接過。學著他的樣子,先觀其色,清澈透明,微微泛著淡淡的琥珀光;再聞其香,那股香氣極其複雜,糧食的醇厚,發酵產生的酯香,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花果的清新氣息,層次分明,沁人心脾;最後,我小心地抿了一小口。

一股辛辣感瞬間在口腔中炸開,刺激著味蕾。我下意識地蹙眉,但緊接著,那辛辣迅速化開,轉為一種難以言喻的甘甜和綿柔,順著喉嚨滑下,一股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口腔裡留下的,是悠長而舒適的餘香。

這口感太奇特了!絕非工業流水線上的白酒可以比擬。它是有生命的,有層次的,有故事的。

“怎麼樣?”老羅看著我。

我咂咂嘴,回味著那複雜的感覺,由衷地讚歎:“好酒!真的!入口有點衝,但後麵特彆香,特彆甜,感覺很……很厚實。”

我貧乏的詞彙無法準確描述這種感受。

老羅笑了笑:“這酒啊,像人。有脾氣,有筋骨,也有柔情。”

比喻得真貼切!我心想。

我們接滿了第一壇酒,老羅稱之為“頭酒”,酒精度最高,風味最濃鬱。接著是“中段酒”,口感最為醇和協調。最後是“尾酒”,味道較淡,略帶雜味,一般會回鍋再次蒸餾。

整個過程持續了大半天。當所有的酒都接完,裝進一個個洗淨晾乾的陶土壇子裡,用洗淨開水燙過的豬尿脬(膀胱)膜和乾荷葉緊緊密封好後,老羅看著那一排排酒壇,眼神滿足,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這些酒,大部分要存起來,交給時間。”他拍了拍粗糲的壇壁,“存個三年五載,甚至十年八年,味道又會不一樣。時間,是最好的調酒師。”

他留下了最小的一壇,大概五六斤的樣子,說是“新酒”,要近期喝掉的。

他抱著那壇新酒,走到酒坊角落一個簡陋的神龕前。神龕上沒有神像,隻擺著一個牌位,上麵寫著“先妣羅門林氏老孺人之靈位”。牌位前,放著三個乾淨的酒碗。

老羅鄭重地拍開新酒壇的泥封,揭開封口的荷葉。一股更加奔放、更加鮮活的酒香瞬間爆發出來,充盈著整個酒坊。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酒壇,將清亮的酒液,緩緩倒入三個酒碗中。

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他端起第一碗酒,雙手高高舉過頭頂,麵向母親的牌位,腰深深地彎了下去。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極其凝重的氣氛。我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良久,他才直起身。我以為他要將酒灑在地上祭奠,然而,他並沒有。

他端著那碗酒,轉過身,看向我。他的眼眶,在昏黃的燈光下,明顯泛著紅,裡麵似乎有淚光在閃動。

他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哽咽,帶著一種穿越了數十年光陰的沉重與悲傷,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第一碗,要敬我娘。”

“她苦了一輩子,沒喝過一口……好酒。”

話音落下,兩行渾濁的淚水,終於從他深刻如溝壑的皺紋裡,肆無忌憚地滾落下來,滴入他手中那碗清澈的、承載了太多情感的新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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