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蝕骨錐心穿腸 第162章 新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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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敬娘之酒

時間,彷彿在老羅哽咽的話語和滾燙的淚水中,凝固了。

酒坊裡安靜得能聽到灶膛裡餘燼偶爾爆開的“劈啪”聲,能聽到窗外遠遠傳來的幾聲犬吠。那碗被他雙手顫抖著捧起的酒,在昏黃的燈光下,蕩漾著琥珀色的微光,映照著他布滿風霜和淚痕的臉。

“她苦了一輩子,沒喝過一口好酒。”

這句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之前所有的好奇、所有的猜測,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具體而微的、尖銳的酸楚,堵在我的喉嚨口,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看著這位平日裡沉默如山、堅忍如石的男人,此刻像一個無處傾訴委屈的孩子,在自己母親的靈位前,袒露著內心最深的傷口和遺憾。

他沒有嚎啕大哭,隻是任由眼淚無聲地流淌,那雙捧著酒碗的、骨節粗大變形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

我站在原地,手足無措,任何安慰的言語在此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我隻能做一個安靜的見證者,見證這份遲到了幾十年、沉重如山的孝心與愧疚。

過了許久,老羅的情緒才慢慢平複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用袖子胡亂地抹了把臉,然後,做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並沒有將那碗酒灑在地上,而是緩緩地、鄭重地,將碗沿湊到自己的唇邊。

他閉上眼,仰起頭,“咕咚咕咚”,大口地、幾乎是貪婪地將那一碗敬給母親的新酒,喝了下去。

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溢位,混著尚未乾涸的淚水,一起滾落。

他一口氣喝完,將空碗輕輕放在母親的牌位前。然後,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氣息裡帶著濃鬱的酒香,也彷彿帶著卸下千斤重擔後的釋然。

“我娘她……其實喝不了烈酒。”老羅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情緒平穩了許多,他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身子弱,家裡窮,有點好吃的,都緊著我和我爹。這酒,她生前總共也沒喝過幾回。每次就是沾沾嘴唇,就說好,就說甜,捨不得多喝一口……”

他轉過身,拿起第二隻酒碗,又倒了大半碗,遞給我:“林乾部,你也喝一碗。這新酒,趁熱乎,有勁道。”

我連忙雙手接過。這一次,我沒有絲毫猶豫,學著他剛才的樣子,仰頭喝了一大口。

依舊是那股熟悉的、富有層次的口感。但這一次,那最初的辛辣,彷彿不再是刺激,而是一種灼熱的共鳴,灼燒著我的喉管,也灼燒著我的心。那後續轉圜而來的甘甜與綿長,也彷彿帶上了歲月的苦澀與回甘。

這哪裡是酒,這分明是老羅的人生,是他對母親無儘的思念,是這片土地上無數像他母親一樣,默默承受、默默付出的女性們,用苦難釀成的生命之液。

“我娘臨走前,拉著我的手說,”老羅的目光變得悠遠,陷入了回憶,“她說,‘根兒,娘這輩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能痛快喝一碗你釀的酒,就一碗。’”

“可是……”他的聲音再次哽咽,“可是那時候,糧食緊缺,又趕上她病重,家裡連抓藥的錢都沒有……那一年,我沒釀酒。我把糧食……賣了。”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充滿了無儘的自責。

“後來,她走了。我再釀出新酒,端到她墳前……她再也喝不到了。”

他終於說出了心底最深的痛。原來,那句“沒喝過一口好酒”,並非泛指,而是一個具體而殘酷的事實,一個兒子心中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所以,他年年釀酒,雷打不動。不僅僅是為了傳承手藝,不僅僅是為了“不斷根”,更是為了用這種方式,進行一場無聲的祭奠,一次穿越生死的對話。他釀的每一滴酒裡,都飽含著對母親的思念和愧疚。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釀酒時的神情,會那樣虔誠,那樣莊重。因為那不僅僅是在完成一項工作,那是在傾注他全部的情感,是在完成一個未竟的心願。

我端著酒碗,看著碗中清澈的液體,久久無言。任何關於市場、品牌、經濟效益的想法,在這種厚重的情感麵前,都顯得那麼輕浮,那麼不值一提。

這一晚,我和老羅就坐在酒坊門口,就著幾顆炒花生米,分喝了那小半壇新酒。

他跟我講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講他娘是怎麼用瘦弱的肩膀支撐起這個家,講他爹是怎麼手把手教他認酒花、辨酒香。他的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酒精和傾訴,似乎開啟了他封閉已久的心門。

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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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一個傾聽者。在醇厚的酒香和老人低沉的敘述中,我彷彿也觸控到了這片土地的脈搏,感受到了它深藏的悲傷與溫暖。

直到月色西沉,我才帶著微醺的醉意和滿心的感慨,離開了酒坊。

走在回住處的鄉村小路上,夜風一吹,酒意上湧,我的思緒卻異常清晰。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我為了所謂的理想和遠方,離開了他們,來到這千裡之外。我是否也曾忽略了他們的感受?是否也曾讓他們在背後默默擔憂、暗自神傷?

老羅的酒,敬的是他苦命的娘。而我自己呢?我的人生,又該敬一碗怎樣的酒,給誰?

第六章

歸鄉之潮

(上)

老羅的那碗“敬娘酒”,彷彿一劑猛藥,徹底擊碎了我之前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浮躁的心態。

我不再急於推行那些看起來“高大上”的產業規劃,而是開始真正沉下心來,像學生一樣,跟著老羅,也跟著村裡的其他老人,學習最基礎的農事,瞭解這片土地的曆史和脾性。我幫阿婆們挑水,聽她們講古;我跟老羅下田,學習分辨秧苗的好壞;我甚至開始嘗試著,用我那蹩腳的當地話,跟村民們交流。

雖然依舊困難重重,但我能感覺到,那層隔閡在我們之間的、無形的堅冰,正在慢慢融化。

期間,我聯係了外麵的朋友,將老羅的新酒樣品寄出去檢測,同時也請一些資深的品酒師朋友盲品。反饋回來的結果令人振奮。檢測報告顯示,老羅的酒各項指標優良,純糧釀造,無任何新增。而品酒師的評價則更高,認為其風味獨特,層次豐富,極具個性和陳年潛力,是難得一見的“活酒”。

這更加堅定了我的一個想法。

時間悄然流逝,秋去冬來。山裡的冬天,濕冷刺骨。但老羅的酒坊,卻因為我的“多事”,而逐漸有了一絲不同往年的生氣。

我將檢測報告和品酒師評價(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翻譯後)講給老羅和村裡人聽。起初,他們並不太在意,覺得我這個城裡娃在說天書。但當我說到,這樣的酒,如果運作得當,一小壇可能賣出他們以前一年釀酒的錢時,他們才開始真正重視起來。

“林乾部,你說的是真的?這土了吧唧的酒,真能值那麼多錢?”一個村民難以置信地問。

“不是所有的土酒都值錢,”我耐心解釋,“是因為羅大叔的手藝好,是因為我們這裡的糧食和水好,是因為他這種傳統的、純天然的方法,釀出了外麵很難找到的味道。這叫‘稀缺性’,叫‘非物質文化遺產’。”

這些詞他們聽不懂,但“值錢”和“外麵沒有”他們是懂的。

我看到一些村民,尤其是家裡也有類似手藝或者種著好糧食的村民,眼睛裡開始閃爍起一種名為“希望”的光。

當然,事情絕非一帆風順。質疑、觀望,甚至一些風涼話,始終存在。但至少,一顆種子已經播下了。

轉機,出現在春節前。

按照習俗,年底是嫁娶的高峰,也是外出務工人員返鄉的時節。寂靜的雲霧村,難得地熱鬨了起來。

一輛輛摩托車、小汽車,載著穿著時髦的年輕人和大包小包的行李,開進了村裡。久彆重逢的喜悅,衝淡了冬日的嚴寒。

這些返鄉的年輕人,帶來了外麵的新鮮事物,也帶來了……對故鄉變化的敏銳感知。

他們很快就發現,村裡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樣。最大的變化,來自於老羅叔家。

以往回來,老羅叔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守著舊酒坊的老羅叔。但今年,他們發現老羅叔的酒坊似乎修繕了一下,雖然依舊古樸,但乾淨整潔了許多。更重要的是,他們發現老羅叔釀的酒,竟然被新來的年輕乾部“包裝”了起來——雖然隻是簡單的定製了一批帶有“雲霧深山

古法新酒”字樣和簡單山水圖案的陶罐,以及手寫的、講述釀酒故事和技藝的標簽。

更讓他們驚訝的是,這位年輕的林乾部,竟然組織了一次小規模的“新酒品鑒會”。

品鑒會就在老羅的酒坊裡舉行。我們燃起了大大的火塘,驅散了寒意。火塘上吊著燒水的鐵壺,咕嘟咕嘟地冒著白氣。我將老羅儲存了不同年份的酒(從他捨不得喝的老存貨裡勻出來的一點)以及今年的新酒,都擺了出來,配上一些山裡產的乾果、燻肉。

返鄉的年輕人們好奇地圍坐在一起。他們中,有在工廠打工的,有在公司做白領的,也有自己做點小生意的。對於家鄉的土酒,他們大多停留在“度數高”、“嗆嗓子”、“上不了台麵”的舊有印象裡。

當我引導他們觀色、聞香、品味,當我將品酒師的評價和檢測報告念給他們聽,當我講述老羅釀酒時的虔誠和那份“敬娘”的故事時,我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好奇、戲謔,逐漸變得驚訝、認真,甚至是……動容。

尤其是當老羅,在大家的鼓勵下,有些拘謹但依舊清晰地,親口說出他那句“這第一碗,要敬我娘,她苦了一輩子,沒喝過一口好酒”時,整個酒坊都安靜了下來。火光照耀下,不少年輕人的眼眶都濕潤了。

他們喝下去的,不再僅僅是酒。而是故鄉的味道,是童年的記憶,是父輩的艱辛,是一種深植於血脈中的、無法割捨的鄉愁。

“我……我好像喝出來了,”一個在深圳電子廠打工的小夥子,紅著眼睛,有些激動地說,“這味道,有點像……有點像小時候我爺爺用筷子頭蘸給我嘗的那個味道!”

“對對對!就是這個後味的甜!市麵上那些酒,根本沒有這個味道!”

“羅叔,這酒……能賣嗎?我想買幾壇帶回去,給我老闆嘗嘗!這比那些名牌酒有故事多了!”

“我也要!給我留兩壇!”

“……”

場麵一下子熱鬨起來。訂單雖然量不大,但意義非凡。這是市場最直接的認可!老羅看著這群激動的年輕人,看著他們爭相訂購他的酒,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瞭如此明亮、如此暢快的笑容,甚至帶著點不知所措的憨厚。

我知道,成功邁出了第一步。

但我也知道,這僅僅是開始。小範圍的認可,和形成穩定的產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何保證品質穩定?如何規模化(在不破壞傳統的前提下)?如何打通穩定的銷售渠道?如何應對可能出現的模仿和競爭?這些都是擺在麵前的難題。

然而,看著老羅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看著村民們臉上露出的希望,看著這些返鄉青年對家鄉特產表現出的自豪和熱情,我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乾勁和信心。

這條路,或許很難,但值得一走。

就在品鑒會結束,眾人漸漸散去,我和老羅收拾著殘局的時候,一個一直在旁邊默默喝酒、沒有怎麼說話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他叫羅誌強,是老羅的一個遠房侄子,據說在大學城附近開了一家小有名氣的私房菜館。

他看著老羅,又看看我,眼神銳利而精明:

“叔,林乾部。這酒,確實不錯,故事也好。但你們想過沒有,光靠我們這些在外打工的零零散散帶點出去,成不了氣候。”

他頓了頓,丟擲了一個讓我心頭一跳的問題:

“你們有沒有想過,把它放到網上去賣?搞個什麼……‘雲端酒窖’?讓全國,甚至全世界的人,都能預定咱們這‘有根’的酒?”

第七章

歸鄉之潮

(下)與雲端酒窖

羅誌強的話,像一道強光,瞬間照亮了我腦海中某個一直模糊不清的區域。

線上銷售!電商!

對啊!我怎麼一直侷限於傳統的線下渠道和人情銷售?現在是網際網路時代,酒香也怕巷子深!隻有藉助網路,才能真正打破地域的限製,將雲霧村的古法新酒,送到無數個像當初的我一樣,在都市中渴望尋找“真實”與“根源”的人手中!

“雲端酒窖……”我反複咀嚼著這個詞,越想越覺得精妙。它不僅指代線上銷售平台,更賦予了這一壇壇土酒一種詩意的、帶有傳承和時光沉澱意味的格調。

“誌強哥,你這個想法太好了!”我激動地說,“詳細說說!”

老羅在一旁聽著,臉上帶著些許茫然。對於“網上賣酒”、“雲端”這些概念,他完全無法理解。酒在壇子裡,雲在天上,這怎麼能扯到一起去?

羅誌強顯然早有思考,他拉過兩個板凳,讓我們坐下,詳細解釋道:“叔,林乾部,我是這麼想的。咱們這酒,優勢就是‘真’和‘古’。真材實料,古法傳承,還有您那份心意的故事。這些都是現在很多城裡人,特彆是有點品味、有點情懷的人,最看重的。”

他接著說:“我們可以不把它當成普通的商品酒來賣。咱們搞‘預定’模式。比如,每年重陽下料釀酒的時候,就在網上開啟預定通道。客戶可以預定一整壇,也可以預定多少斤。我們把這個過程拍成視訊,從點火燒糧,到發酵,到蒸餾,到封壇,全程記錄下來,定期發給預定的客戶看。讓他們就像……就像在千裡之外,親眼看著屬於自己的那壇酒,是怎麼一步步釀出來的。”

“這叫什麼?這叫‘參與感’,叫‘沉浸式體驗’!”羅誌強越說越興奮,“等酒釀好了,封壇了,客戶可以選擇馬上發貨,也可以選擇繼續存在咱們的酒窖裡,也就是‘雲端酒窖’,我們幫他們保管,每年還可以拍照片或者視訊給他們看看他們那壇酒的儲存情況。存得越久,酒越值錢嘛!”

我聽得心潮澎湃。這個模式太棒了!它不僅解決了前期資金的問題(用預定的錢來覆蓋部分成本),更重要的是,它建立了一種極其牢固的客戶關係。客戶買的不僅僅是酒,更是一段時光,一個故事,一種與遙遠深山、與古老技藝的情感連線。這完全符合老羅釀酒的精神核心——不急不躁,尊重時間,賦予酒以“魂”。

“而且,”羅誌強補充道,“我們可以根據客戶的特殊需求,提供定製服務。比如在酒壇上刻上客戶指定的名字或者寄語,甚至可以錄製一段老羅叔講述釀酒心得的視訊隨酒附贈。我們要做的,是極致化的、有溫度的服務。”

我看向老羅,雖然他聽得雲裡霧裡,但“能讓更多人喝到咱的酒”、“能讓酒存著更值錢”這兩點,他是聽懂了的。他搓著手,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看著我們:“這……這能行嗎?我這老法子……”

“羅大叔,您放心!”我握住他那雙粗糙的手,語氣堅定,“您的手藝,就是咱們最核心、最寶貴的競爭力!我們要賣的,就是您這‘老法子’!其他的,交給我們來想辦法!”

說乾就乾。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羅誌強成了最佳拍檔。他利用他在城市裡的人脈和營銷經驗,負責策劃線上方案、聯係平台、設計頁麵和文案。我則留在村裡,一方麵協助老羅,準備來年擴大再生產的事宜(在保證品質的前提下,適當增加產量),另一方麵,開始係統地記錄、拍攝釀酒的全過程。

我買了一台二手的相機,跟著老羅,從選糧、采水開始,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細節,都用鏡頭記錄下來。老羅從一開始麵對鏡頭的僵硬不自然,到後來漸漸習慣,甚至能在我的引導下,用他那樸實的語言,講解幾句其中的關竅。

我們還走訪了村裡其他幾位還懂得部分釀酒工藝或者相關技藝的老人,比如編造酒甑和竹筐的老篾匠,製作酒麴的老師傅(雖然現在大多用商品曲了,但傳統製曲法還有老人記得)。我們希望呈現的,是一個完整的、活著的傳統釀造生態。

這個過程,本身也是一次搶救性的記錄。很多古老的器具和技法,若非此次,可能真的就隨著老人們的離去而徹底消失了。

我們的計劃,像一股春風,吹動了沉寂的雲霧村。

起初是觀望的村民,看到羅誌強真的帶著合同和定金回來,看到我真的在認真拍攝、整理資料,看到老羅家的變化,心思也都活絡起來。

有人主動提出,可以把家裡閒置的、位置好的老宅子提供出來,改造成具有鄉土特色的“民宿”或者“酒文化體驗館”,吸引那些想來親自體驗釀酒過程的遊客。

有人表示,可以按照老羅的標準,種植不用化肥農藥的優質高粱和稻米,專供釀酒。

甚至有幾個原本打算年後繼續外出打工的年輕人,找到我和羅誌強,表示想留下來,跟著老羅學釀酒,或者參與到“雲端酒窖”的運營和未來的民宿管理中來。

希望,如同星星之火,開始在這片曾經被遺忘的山村裡點燃。

老羅的變化是最大的。他腰桿挺直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他不再是那個孤獨地守著即將失傳手藝的暮年老人,他成了“羅師傅”,成了這個即將新生的、微小產業的“技術總監”和靈魂人物。他教那幾個願意學酒的年輕人時,格外認真,傾囊相授,彷彿看到了手藝傳承下去的曙光。

轉眼,又到了年關。

這一次的除夕,雲霧村似乎格外不同。家家戶戶貼春聯,掛燈籠,空氣中彌漫著年夜飯的香氣和淡淡的、無處不在的酒香。

老羅邀請我,還有羅誌強以及村裡幾位老人,去他家一起吃年夜飯。

飯桌就擺在他的酒坊裡,灶火暖融融地燒著。桌上擺滿了山裡特色的菜肴,中間,則是一壇開了封的、儲存了五年的老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熱烈。老人們哼起了古老的、調子悠長的山歌。羅誌強和幾個年輕人則規劃著“雲端酒窖”上線後的美好未來。

老羅喝得滿麵紅光,他端起酒杯,走到我麵前。

“林乾部,”他看著我,眼神清澈而真誠,帶著濃濃的醉意,也帶著更濃的感激,“我……我不會說漂亮話。我敬你。要不是你,我這酒,怕是真要帶到棺材裡去了……是你,讓它們……讓它們活過來了。”

我連忙站起來:“羅大叔,您彆這麼說。是您的手藝和您的堅持,打動了我,也打動了大家。是這片土地本身,就有寶藏。我……我隻是一個發現者,一個搭橋的人。”

這是真心話。在這裡的大半年,與其說是我在扶貧,不如說是我被這片土地和這裡的人們,深深地教育和治癒了。我找到了工作的真正意義,也找到了內心的平靜與充實。

我們碰杯,一飲而儘。火辣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帶來的卻是無比的溫暖和甘甜。

窗外,不知是誰家點燃了煙花,絢爛的光彩在夜空中炸開,照亮了群山環抱中的小村莊。

那一刻,酒香、飯菜香、煙火味、人們的歡聲笑語……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無比生動、充滿希望的畫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混合著酒香與年味的空氣,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

新酒已成,陳酒正香。這片土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然而,就在這片祥和與希望之中,一個被短暫遺忘的細節,如同水底的暗礁,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

那個綠色的、洗得發白的舊挎包。

在老羅收拾碗筷,從一個舊木箱裡拿東西時,我無意中又瞥見了它。它被儲存得很好,但邊角已經磨損,顯露出漫長的歲月痕跡。

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來老羅家,就見過這個包。當時隻覺得是個老物件,沒太在意。後來,在一次和村裡老人的閒聊中,有人提過一嘴,說那是老羅年輕時,沒能送出去的“定情信物”,是給那個姓卞的姑孃的。

當時我全部心思都在釀酒和扶貧專案上,這個小小的八卦並未深究。

可此刻,在這個閤家團圓的夜晚,在這個老羅似乎已經放下過往、開啟新生活的時刻,那個被精心儲存的舊挎包,卻顯得如此突兀,如此意味深長。

它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守護著一個或許比那碗“敬娘酒”更加深沉、更加隱秘的故事。

老羅他,真的完全放下了嗎?

那個姓卞的姑娘,後來怎麼樣了?

這個挎包,為什麼讓他惦唸了一生,甚至可能比他未能讓母親喝上一口好酒的遺憾,持續的時間更久?

一個個疑問,如同酒壇中悄悄升起的氣泡,在我心中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

新酒的故事似乎有了一個光明的開頭,但關於舊時光,關於那個綠挎包的秘密,彷彿才剛剛揭開冰山一角。

這壇名為“人生”的酒,其滋味,遠比我想象的,還要醇厚,還要複雜,也還要……引人探尋。

(《新酒》故事,至此暫告段落,但雲霧村的故事,和老羅的故事,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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