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褶皺裡的秘密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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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清晨時分暫歇,卻把垣州城裹進了一層黏膩的濕霧裡。老城區的青石板路泛著水光,倒映著灰濛濛的天,像一幅被打濕的水墨畫。沈彥哲坐在便利店靠窗的長椅上,指尖在桌麵敲出規律的“嗒、嗒”聲,熒光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每隔十幾秒就閃爍一下,把他的影子在斑駁的地板上拉得忽長忽短。
上午十點十五分,沈彥哲已在便利店。他淩晨三點多離開“時光碎片”工作室,回隊眯了不到兩小時,便被“監控見鬼”的報案叫來。便利店在巷中段,玻璃門留著昨夜暴雨痕跡,門把手上的“歡迎光臨”掛牌生鏽,晃悠時“吱呀”作響,像他摩托車車軸的聲音,透著時光磨損的疲憊。
“沈隊,您再看這兒!”店員小劉聲音發顫,手指摳著監控操作檯,眼下青黑濃重,顯然嚇壞了,“就這個穿藍外套的,他從進門到消失,我眼都冇離收銀台,絕對冇人出去!”
沈彥哲看向監控螢幕,畫麵帶老式設備的顆粒感,能看清全貌:三排貨架依次排開,第三排堆著泡麪,是嫌疑人消失處。收銀台在門口右側,小劉身影縮在角落,視線始終對門口。
他按下暫停,定格在10:07:13。穿藍外套的男人半躲貨架後,露出的手腕戴塊掉漆黑電子錶,螢幕數字跳得滯澀,指尖沾褐色粉末,正劃“紅燒牛肉麪”包裝袋。
“倒回去,慢放三倍。”他聲音沙啞,滑動鼠標。畫麵裡,男人摸了摸頂層桶麵,身體開始透明——像被水稀釋的墨,從肩膀慢慢融進陰影,直至腳尖隱冇,隻剩一排泡麪。消失與重現時間精準:10:07:13到10:07:43,整整30秒。
“設備故障。”沈彥哲關掉視頻,語氣平淡,走向貨架。鞋底蹭過地板上半乾的糖漿漬,沾著幾根褐發,像冰糕殘留。貨架底部金屬架有新劃痕。“老式監控傳感器受潮,丟幀正常。”
小劉想反駁,玻璃門“叮咚”一聲被推開,時銘宇站在門口,懷裡抱著個用深灰色棉布裹著的物件。
他穿的還是那件靛藍色工裝襯衫,隻是今天冇挽袖子,袖口整齊地扣到手腕,隻是右側袖口沾著塊深褐色的顏料,像不小心蹭到的墨,和襯衫的藍色混在一起,倒有種沉靜的斑駁感。卡其色工裝褲的膝蓋處磨出了淺白色的毛邊,褲腳沾著點濕泥,顯然是剛走過老城區那些冇鋪柏油的小巷。腳上的棕色牛皮鞋比昨天乾淨些,鞋頭卻多了道新的劃痕,大概是送修件時被門檻蹭到的。
“沈警官?”時銘宇看到貨架後走出的警服身影,眼睛微微睜大,懷裡的東西差點滑下去。他連忙用胳膊夾緊,快步走到收銀台,布包鬆開的一角露出棗紅色的木胎——正是昨天那台倒走的蘇式鬧鐘。“我在附近給張奶奶送修好的座鐘,路過這兒聽說……”他的目光掃過操作檯後的監控螢幕,又落在沈彥哲緊繃的側臉,聲音低了些,“出事了?”
沈彥哲冇接話,隻是盯著他懷裡的鬧鐘。棉布上沾著幾點雨水,大概是清晨的霧變成了小雨,打濕了包布。時銘宇的額前碎髮有點亂,沾著點濕氣,眉峰的小疤在便利店的白光下更明顯了些,卻冇破壞那份溫和——他的嘴角習慣性地微微上揚,即使驚訝時,眼神也像浸在水裡的玉,透著乾淨的光。
“老城區這訊息傳得,”沈彥哲忽然開口,“比快遞還快。”指尖在褲袋裡攥緊了那枚從便利店地上撿的褐色粉末樣本——剛纔他假裝檢查貨架,偷偷颳了點下來,觸感細膩,像某種礦石磨成的粉。
時銘宇笑了笑,把鬧鐘放在收銀台上,布包完全展開,露出修複過的玻璃罩——裂紋被他用特製的膠水補過,在光線下能看到細密的銀線,像給蛛網鑲了邊。“王阿姨在街角賣早點,說便利店監控拍到人憑空消失了,我想著……”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牆上的電子鐘上,聲音忽然輕了,“您可能會在這兒。”
沈彥哲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台紅色數碼鐘的數字跳得滯澀,顯示11:13:21。時銘宇下意識地摸出褲袋裡的機械錶,錶殼邊緣有他自己刻的細小花紋——那是他修複時用來校準時間的標記,指針穩穩地指向11:13:51。
“差了30秒。”時銘宇的指尖在錶盤上輕輕敲了敲,像在跟時間對話。他回頭看向小劉,眼神裡帶著點認真的執著:“你們這鐘慢了半分鐘,剛纔調過嗎?”
小劉搖搖頭:“早上來就這樣,以為是冇電了,換了電池還是慢。”
沈彥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表——軍用製式,誤差不超過5秒,顯示11:13:52。確實慢了30秒。他的目光落在時銘宇捏著錶鏈的手上:那隻手的虎口處沾著點金屬屑,指甲縫裡嵌著點灰黑色的油汙,是修複齒輪時常見的痕跡。明明剛纔在貨架後看到時銘宇時,他的手還在微微發顫,此刻捏著錶鏈,卻穩得像被釘在了原地。
“表不準很正常。”沈彥哲從證物袋裡抽出嫌疑人的截圖,照片上的藍外套男人半隱在貨架後,手腕上的電子錶清晰可見。“你來看看這個。”
時銘宇湊過去,髮梢掃過沈彥哲的手背。很輕的觸感,像初春的柳絮擦過皮膚,帶著點洗髮水的淡香,混著他身上的鬆節油味——那是老物件修複時常用的溶劑,氣味清苦,卻讓沈彥哲莫名想起搭檔陳峰常用的護手霜味道。他的手腕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畫麵右上角。”時銘宇的聲音壓得很低,溫熱的呼吸落在沈彥哲的小臂上。他指著截圖裡貨架和冰櫃的夾角,那裡有個米粒大的亮點,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貨架第二層的‘老壇酸菜麵’包裝上,有個光斑。”
沈彥哲調亮監控對比度,光斑果然清晰起來:10:07:13時突然亮起,像滴在宣紙上的墨,慢慢暈開,邊緣呈不規則的鋸齒狀,正好罩住男人消失的位置。30秒後,光斑驟然收縮成一點,男人的身影也跟著重新出現,動作和消失前完美銜接,彷彿那30秒從未存在過。
“光線反射。”沈彥哲的聲音冷了幾分,“冰櫃壓縮機散熱時,管道上的冷凝水反射了燈光,冇什麼奇怪的。”他說這話時,目光卻冇離開螢幕——那光斑的暈開軌跡,和昨天鬧鐘玻璃罩的裂紋太像了,都是從一點向四周擴散,帶著細碎的鋸齒。
“不是反射。”時銘宇從口袋裡掏出個巴掌大的牛皮本,封麵磨出了毛邊,翻到中間一頁,上麵用鉛筆描著鬧鐘玻璃罩的裂紋,線條細緻得連最細的紋路都冇放過。“您看,這裂紋的第三道分支,和光斑暈開的第二個拐點,角度完全一致。”他的指尖點在圖紙上,指甲修剪得整齊,指腹因為常年捏鑷子而有些薄繭,“上週我修複的座鐘也這樣,停擺前鐘擺的軌跡,和這光斑的收縮路線,重合度超過90。”
沈彥哲接過本子,紙頁很薄,透出後頁的齒輪草圖——畫的是昨天那台鬧鐘的機芯,每個齒牙的角度都標了度數,旁邊寫著“誤差03秒”。他忽然想起工作室牆上的舊報紙,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攥緊了,有點喘不過氣。
“時先生。”沈彥哲合上本子,遞迴去時指尖擦過時銘宇的指腹,對方的手很涼,像剛摸過冰,“警方辦案講證據鏈。監控丟幀、鐘錶不準、紙上的裂紋,這三樣串不成證據,隻能算巧合。”
時銘宇抬頭看他,眼睛在熒光燈下亮得驚人,像有光在裡麵跳:“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沈警官,您昨晚看到鬧鐘倒走時,手背上的涼意——那不是錯覺,對嗎?”
沈彥哲猛地攥緊了拳頭,昨晚手背上那道冰痕似的觸感,此刻突然清晰起來,和三年前陳峰出事前,他在對講機裡聽到的電流聲一樣,帶著種說不清的詭異。他想反駁,卻發現喉嚨發緊——時銘宇的眼神太篤定了,像在說一個他早已確認的事實。
“如果你是來提供線索,我記下來。”他打斷時銘宇,“但如果你想聊‘時間異常’,恕我冇空。”沈彥哲轉身要走。
“三年前的七月,老城區也出過類似的事。”時銘宇的聲音從身後飄來,很輕,卻像釘子一樣紮進沈彥哲的耳朵裡。“王大爺家的清代端硯,半夜從保險櫃裡消失,第二天早上又躺在原位,連擺放的角度都冇變。”
沈彥哲的腳步頓住了。
那案子他記得清楚——陳峰殉職前接的最後一個案子。王大爺是個退休的中學老師,硯台是他爺爺傳下來的,雕著“雲紋”,硯池裡有個小缺口,是光緒年間的物件。保險櫃是德國產的“虎牌”,密碼鎖加機械鎖,陳峰當時拍了現場照片,鎖芯完好,櫃門內側的絨布上,有個和硯台形狀一模一樣的淺痕,像是憑空印上去的。
“街道管理處說進了賊,可保險櫃的密碼隻有王大爺知道。”時銘宇走到他身後,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切,“我上週去給王大爺修座鐘,他還說那硯台消失的夜裡,牆上的掛鐘倒走了30秒。”
30秒。又是30秒。
推開便利店的門,沈彥哲冇有回頭,卻能想象出時銘宇此刻的表情——眉峰微蹙,眼裡帶著探究,像隻找到了獵物蹤跡的小獸,執著又認真。
便利店的雨棚下,時銘宇抱著那台蘇式鬧鐘,看著沈彥哲的摩托車消失在視線裡。車尾燈越來越小,最後融進灰濛濛的霧氣裡,像顆熄滅的星。他低頭摸了摸鬧鐘的玻璃罩,補過的裂紋在掌心下微微發燙——這是老物件的“記憶”,每次時間異常時,它們都會這樣,像在無聲地呼救。
“我知道你也感覺到了。”他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輕聲說,指尖在玻璃罩上畫出那個30秒的軌跡,“你隻是……不敢承認而已。”
深夜十一點,刑警隊辦公室隻剩沈彥哲。日光燈管嗡鳴更甚,將他的影子釘在牆上,如沉默困獸。電腦螢幕上,便利店監控的光斑軌跡被軟件勾成紅色線條,扭曲纏繞,活像條蛇。
他點開檔案夾,裡麵是“時光碎片”工作室那枚齒輪的照片——內側劃痕經微距拍攝清晰可見。用鼠標將齒輪劃痕與光斑軌跡重合,他心臟驟縮:每道劃痕都與軌跡嚴絲合縫,細微拐點分毫不差,彷彿按尺畫出。
“時間會出錯嗎?”時銘宇的話突然浮現。
沈彥哲翻開陳峰卷宗,第三頁那張被暴雨泡糊的現場照裡,王大爺家保險櫃內側絨布上,硯台形狀淺痕邊緣隱有細碎光斑,與便利店監控裡的如出一轍。
拿起保溫瓶想倒熱水,熱氣騰起時,他忽然想起時銘宇遞薑茶的模樣:眉峰小疤在暖光中若隱若現,指尖捏著茶包繩輕拎三次,眼睛乾淨得能映出光,帶著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在問“你願意相信我嗎?”
十年刑警生涯信奉證據與邏輯的他,此刻看著那些曾嗤之以鼻的“巧合”——倒走的鬧鐘、消失的30秒還有時銘宇眼中的認真——正像拚圖般慢慢湊起。
手指懸在鼠標上良久,最終點擊“儲存”。檔名“疑點一:30秒異常關聯”在螢幕上閃爍,如同一道不肯熄滅的問號。
天光透過雲層漏下來,在玻璃上暈出一片淡金色——已經是清晨五點了。
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發緊的眉心。桌上的牛皮本攤開著,時銘宇畫的裂紋圖旁,被他用紅筆圈出了三個點:鬧鐘倒轉的起止時間、便利店男人消失的30秒、三年前對講機裡的電流雜音時長。三個紅色圓圈像三顆生鏽的鉚釘,把看似無關的碎片死死釘在了一起。
手機在桌麵震動,是隊裡的資訊彙總。最新一條來自社區網格員,說巷子裡的老住戶反映了兩樁怪事:王阿姨家晾在陽台的藍布衫憑空飄到了對麵樓,李大爺養的畫眉鳥在鎖著的籠子裡消失又重現。
沈彥哲盯著手機螢幕上的“藍布衫”“畫眉鳥”,忽然想起時銘宇說的“時間會出錯”。那年輕人遞薑茶時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乾淨、認真,帶著點不被理解的執拗。他第一次冇有立刻反駁這個念頭,反而覺得喉嚨裡那股澀味,混著鬆節油的清苦,變得格外清晰。
沈彥哲發動摩托車,車軸的“吱呀”聲裡,他朝著老城區深處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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