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靈玄途 第281章 老茶寮的茶湯與故交約
青藍坊的靛藍氣息還在衣袖間流連,林辰將鎮煞佩用細麻繩係在腰間,玉佩隨步履輕擺,與雲舒青銅燈的暖光相照,倒像是老茶寮裡溫著的茶湯,透著歲月沉澱的醇厚。沈知意提著個粗陶茶壺從西山古道跑回來,壺身上的茶漬結得厚厚的,壺嘴缺了個小口,壺底刻著個模糊的“茶”字,顯然是常年摩挲留下的痕跡。
“林兄,這茶壺邪門得很!”沈知意把茶壺往石桌上一放,壺蓋“哐當”一聲彈開,飄出縷淡淡的茶香,混著山野的清氣,“是‘忘憂茶寮’的老茶翁留下的。那茶寮在西山古道旁,前陣子山洪衝垮了半間屋,老茶翁就在搶救茶餅時沒了氣,手裡還攥著這茶壺,臨終前對著山路說‘老陸該來了……’。現在每天清晨,茶寮的石灶總自己冒煙,去看時卻空無一人,隻有這茶壺放在灶上,壺裡的茶湯還冒著熱氣,倒出來時,茶麵上會浮起個‘等’字。”
他指著壺嘴的缺口:“挑山的李大叔說,這缺口是二十年前老茶翁和老友陸先生摔的。當年兩人總在茶寮對飲,賭誰采的‘雲霧茶’更醇厚,輸的人要把茶壺往石桌上磕一下。老茶翁說‘等我采夠一簍頂級雲霧,就磕掉最後一塊缺口,讓這茶壺換個新嘴’,結果陸先生那年冬天去山裡尋茶,再也沒回來,有人說他失足墜崖,有人說他被山霧迷了路,老茶翁就守著茶寮,每天泡一壺茶,等了二十年。”
林辰拿起茶壺,指尖剛觸到壺底的“茶”字,鎮煞佩突然透出清冽的茶香,兩塊玉佩在壺口上方轉出光暈,映出片朦朧的山霧——二十年前的忘憂茶寮,石灶上的茶壺咕嘟作響,老茶翁用竹勺舀起茶湯,往兩個粗瓷碗裡倒,白霧繚繞中,陸先生的笑聲爽朗:“老夥計,這季的雲霧茶帶著蘭花香,你輸了!”老茶翁哼了聲,抓起茶壺往石桌上輕磕:“算你運氣好,等開春我去鷹嘴崖采的茶,定能壓過你!”
“是‘茶約煞’。”雲舒翻著《異聞劄記》,書頁間夾著片乾枯的茶葉,葉脈間還留著露水的痕跡,“茶人若有未竟的茶約,魂魄會附在茶具上,老茶翁是沒等到陸先生回來對飲,更沒機會用新茶贏他一次,才讓茶壺纏著魂。”
她指著劄記裡的批註:“茶為魂,水為魄,壺承舊約,霧鎖歸期。茶湯凝字,是未說儘的賭約。”西山方向飄來鬆針的清香,混著茶湯的微苦,落在茶壺的缺口上,竟讓壺身的茶漬亮了幾分,像是被新茶浸潤過。
正說著,山路儘頭傳來竹杖拄地的聲響,個背著竹簍的老者緩步走來,簍子裡裝著些新采的茶葉,葉片上的白毫在陽光下閃著銀光。老者約莫七十歲年紀,鬢角雖白,腰桿卻挺得筆直,看到沈知意手裡的茶壺,突然停住腳步,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水光:“這是……老茶的壺!”
“您認識老茶翁?”林辰上前相問。
老者放下竹簍,聲音帶著山間風霜的粗糲:“我叫陸明遠,是陸先生的胞弟。當年家兄去鷹嘴崖尋茶前,托我照看茶寮,說‘若我三月未歸,就把新采的茶給老茶送去,告訴他我輸了’。可我當年在南方經商,耽誤了行程,等回來時,茶寮已經空了大半,老茶翁見了我,隻說‘你哥定是尋到更好的茶,捨不得回來了’。”
陸明遠從竹簍裡掏出個油紙包,開啟一看,裡麵是半塊茶餅,餅麵上的字跡已經模糊,卻能看出是“鷹嘴崖雲霧”:“這是家兄當年留在我那兒的茶樣,他說‘若能采到整餅,就跟老茶賭個痛快’。我這次來,就是想替他把茶餅泡了,了了這樁約。”
他說,陸先生當年確實在鷹嘴崖失足,臨終前還攥著塊新茶,說“沒跟老茶分出勝負,不甘心”。陸明遠這些年總做噩夢,夢見哥哥和老茶翁對著空碗歎氣,便特意尋來,“就算人不在了,茶約也得續上”。
鎮煞佩的光暈突然變亮,茶壺自己飄到石灶上,灶膛裡的乾柴“劈啪”燃起,茶湯漸漸沸騰,霧氣中竟浮出兩個模糊的人影,一個舉著茶壺要磕,一個伸手去攔,動作親昵得像對孩童。
“去茶寮。”林辰將茶壺遞給陸明遠,“老茶翁的魂,在等這壺茶開。”
忘憂茶寮的石灶果然冒著煙,灶上的粗瓷碗擺得整整齊齊,像是在等客人。最裡間的木架上,擺著二十個茶罐,每個罐上都貼著日期,從“陸兄走後的第一個春天”到“第二十個霜降”,罐裡的茶葉都用棉紙封著,顯然是每年新采的雲霧茶。
陸明遠突然指著牆角的木箱:“那是家兄的茶箱!”
木箱上著鎖,鎖是黃銅的,刻著“茶”字,與茶壺底的刻字如出一轍。陸明遠從懷裡掏出把鑰匙,正是當年陸先生給他的:“家兄說‘若我回不來,就用這鑰匙開箱子,裡麵有我給老茶的賠罪禮’。”
箱子裡裝著本茶經,每頁都夾著片茶葉,從初春的雀舌到深秋的老葉,記錄著不同時節的茶性。最後一頁夾著張字條,是陸先生的筆跡:“老茶,鷹嘴崖的茶確實帶蘭香,但比不過你灶上的煙火氣,這局我輸了,回來任你磕茶壺。”
石灶上的茶湯突然溢位來,在灶台上漫開,竟彙成個“和”字。茶壺自己跳下來,落在陸明遠手裡,壺嘴的缺口處,不知何時多了片新葉,像是在彌補當年的遺憾。
陸明遠將茶餅掰碎,放進茶壺,沸水衝下,蘭香混著鬆煙味漫開來,與老茶翁留下的茶香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他把兩碗茶擺在石桌上,對著空碗輕聲說:“老茶,陸兄,茶泡好了,你們慢慢喝,這次不分勝負。”
霧氣中的人影對著他拱手,漸漸消散在茶香裡,隻留下茶罐裡的茶葉輕輕晃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應和。
離開茶寮時,陸明遠把茶經留在了木架上,說“讓它陪著老茶翁的茶罐”。沈知意學著老茶翁的樣子,往灶膛裡添了把柴,說“得讓煙火氣接著暖著”,火光映著茶壺,壺底的“茶”字像是笑開了花。
林辰摸著腰間的鎮煞佩,玉佩的茶香裡混著鬆針的清冽,彷彿還帶著茶寮的煙火氣,還有老茶翁的吆喝:“陸兄,這茶燙,慢點喝……”星引劍的劍穗與玉佩相觸,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在應和這遲到二十年的茶約。
西山的雲霧裡,從此多了個守寮的身影,陸明遠留了下來,按照哥哥和老茶翁的法子種茶、製茶,說“要讓這帶著煙火氣的茶,接著往下傳”。他每天泡兩壺茶,一碗敬山霧,一碗敬故交,說“他們定在雲霧裡看著,看誰的茶更醇厚”。而那些藏在茶罐裡、寫在茶經上、泡在茶湯裡的約定,哪怕隔了二十年,哪怕人已遠去,隻要茶香還在,茶約就不會散,像鷹嘴崖的雲霧茶,終究等來了那句“不分勝負”,讓每個茶罐上的日期,都成了時光裡最溫潤的注腳。
忘憂茶寮的茶香還在舌尖縈繞,林辰將鎮煞佩用錦袋裝好,放進書箱的夾層,玉佩的溫潤混著書頁的油墨味,倒像是陳年線裝書裡夾著的檀木書簽,透著沉靜的古韻。沈知意抱著捆殘破的書卷從城南舊書齋跑回來,書卷的紙頁已經泛黃發脆,邊緣被蟲蛀得千瘡百孔,其中一卷的封麵上,用硃砂寫著個“續”字,筆跡蒼勁,卻在末筆處微微顫抖,像是力有不逮。
“林兄,這書卷邪門得很!”沈知意把書卷往案幾上一放,紙頁簌簌作響,露出裡麵密密麻麻的批註,“是‘芸香齋’的顧老先生留下的。他前幾日在書齋的藤椅上斷了氣,手裡還攥著支狼毫筆,筆尖蘸著的墨汁在殘捲上暈開個墨團,像未寫完的句號。現在每天子夜,書齋的油燈總自己亮起,照在案頭的《續史記》手稿上,有人透過窗紙看見,個白鬍子老頭的影子正伏在案前寫字,走近了卻隻剩滿地的墨漬,像誰把字寫在了風裡。”
他指著殘卷裡的夾頁:“裱糊匠張師傅說,這是顧老先生花了三十年寫的《續史記》。他年輕時是縣裡的秀才,與位叫沈硯秋的舉人約定,要合寫一部‘補正史之闕,錄民間之遺’的史書,沈舉人負責寫前朝軼事,他負責補本朝見聞。後來沈舉人被派去西域任職,臨走前在書齋的楹柱上刻了‘待君續卷’,顧老先生就守著書齋,寫了三十年,說‘哪天他從西域回來,要讓他看見滿架的書稿’。”
林辰拾起那捲帶“續”字的殘卷,指尖剛觸到硃砂的筆觸,鎮煞佩突然透出淡淡的墨香,兩塊玉佩在書捲上方轉出光暈,映出片搖曳的燭影——三十年前的芸香齋,燭火照著滿架的書,顧老先生伏在案前,筆尖在紙上疾走,沈硯秋坐在對麵的太師椅上,手裡翻著本《西域圖誌》:“顧兄,這西域的民俗得記下來,正史裡隻說戰事,沒說百姓怎麼過日子。”顧老先生頭也不抬:“等你回來,咱們把這些都補上,讓後人知道,史書不光有帝王將相,還有販夫走卒。”
“是‘著史煞’。”雲舒翻著《異聞劄記》,書頁間夾著片乾枯的芸香草,正是書齋用來防蛀的那種,草葉上用蠅頭小楷寫著“史為鏡,筆為刀,心為燈,傳為火”,“讀書人若對著述傾注畢生心血,魂魄會附在書稿上,顧老先生是沒等到沈舉人回來合卷,更沒完成兩人約定的‘全史’,才讓殘卷纏著魂。”
她指著劄記裡的批註:“紙為田,墨為耒,筆為犁,誌為種。殘卷有聲,是未寫完的春秋。”書齋方向飄來淡淡的鬆煙墨味,混著芸香的清苦,落在殘卷的墨團上,竟讓墨漬漸漸暈開,顯露出“西域”二字,像是沈舉人的筆跡。
正說著,巷口傳來馬蹄聲,一輛馬車停在芸香齋門口,車簾掀開,個穿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下來,手裡捧著個紫檀木書箱,箱角的銅鎖刻著“硯秋”二字。男子麵容清臒,眉宇間帶著風塵之色,看到沈知意懷裡的殘卷,突然駐足,聲音發顫:“這是……顧先生的《續史記》?”
“您認識顧老先生?”林辰上前見禮。
男子拱手還禮,眼底泛起紅絲:“在下沈知遠,是沈硯秋的獨子。先父十年前在西域病逝,臨終前攥著半卷書稿,說‘欠顧先生的續篇,怕是還不上了’。他的遺物裡有封未寄出的信,說‘芸香齋的楹柱該刻滿字了,我帶了西域的羊皮紙,能讓書稿更耐存’,我這次來,就是替先父送紙,也了卻他的心願。”
沈知遠開啟書箱,裡麵果然放著疊泛黃的羊皮紙,每張紙上都貼著西域的植物標本——駱駝刺、沙棗花、苜蓿草,旁邊用朱筆寫著標注:“此草可治沙漠瘴氣,西域百姓常以之為藥”“沙棗花可釀蜜,味甘,能解旅途勞頓”。“先父在西域三十年,走遍了城郭村落,說這些‘小事’比戰事更該被記住。”沈知遠拿起張羊皮紙,上麵有處燒焦的痕跡,“這是他當年遭遇戰亂時,把書稿揣在懷裡燒壞的,卻始終沒丟。”
鎮煞佩的光暈突然變亮,案頭的殘卷自己翻開,停在“西域篇”的空白頁,顧老先生的手稿筆跡與沈硯秋的批註在光暈中漸漸重合,墨色濃淡相宜,像是兩人從未分開。
“去書齋看看。”林辰將殘卷遞給沈知遠,“顧老先生的魂,在等這卷續完。”
芸香齋的門虛掩著,推門而入,墨香與芸香撲麵而來,滿架的書稿碼得整整齊齊,從地麵一直頂到房梁,每捲上都貼著顧老先生手寫的標簽:“農桑考”“百工記”“民俗錄”。案頭的油燈果然亮著,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續史記》手稿上,竟讓空白頁浮現出淡淡的字跡,是顧老先生的筆跡:“西域多風沙,百姓以胡楊木為屋,冬暖夏涼……”
沈知遠突然指著楹柱:“先父刻的字!”
楹柱上的“待君續卷”四個字旁,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是顧老先生三十年裡每天刻下的,記著“今日補寫漕運故事”“明日訪織錦藝人”,最新的一行是:“沈兄,西域的羊皮紙該到了吧?我把西域篇的格子打好了。”
案下的木箱裡,藏著三十封未寄出的信,收信人都是“西域沈硯秋賢弟”,信封上的郵戳從“本縣城隍廟”到“省城驛館”,最後停留在“京城順天府”,顯然顧老先生一直在打聽沈舉人的訊息。最底下的信裡夾著張畫,是顧老先生畫的芸香齋,滿架的書旁畫了兩個小人,一個伏案寫字,一個站在旁邊翻書,旁邊題著“待君歸,共續卷”。
油燈的火苗突然竄高,將沈知遠帶來的羊皮紙捲到案上,顧老先生的狼毫筆自己跳起來,蘸著墨在羊皮紙上寫:“沈兄,你說的沙棗花蜜,我讓藥鋪的李掌櫃嘗了,說‘甜中帶潤,確是好物’……”沈知遠拿起另一支筆,順著筆跡往下寫:“先父說,他在於闐見過織毯的姑娘,用駱駝毛織出的星空圖,比中原的雲錦更靈動……”
燭影中,兩個模糊的影子在案前相對而坐,一個寫得疾,一個補得細,墨香在光暈中交織,竟分不清是今人的筆還是故人的魂。天快亮時,西域篇的手稿終於寫完,最後一句是兩人的筆跡合寫的:“史者,記人記心,不獨記事。”
殘捲上的墨團突然散開,化作個完整的句號。
離開書齋時,沈知遠將合卷的《續史記》放在最顯眼的書架上,說要在這裡守著,把先父和顧老先生未寫完的篇章補完。“我帶了西域的學生來,他們熟悉當地的故事,能把先父沒來得及記的補上。”他指著書齋後院,“那裡新栽了兩棵胡楊,是從西域移來的,顧先生說過,胡楊能活三千年,讓它陪著書稿,慢慢傳下去。”
林辰摸著書箱裡的鎮煞佩,玉佩的墨香裡混著芸香的清苦,彷彿還帶著書齋的燭火氣息,還有顧老先生與沈舉人的笑聲:“這頁寫完,該喝杯茶了……”星引劍的劍穗與玉佩相觸,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在應和這跨越三十年的著史之約。
城南的晨霧裡,芸香齋的油燈從此徹夜不熄,沈知遠帶著學生們整理書稿,白天走訪民間,夜晚伏案疾書,說“要讓顧先生和先父的燈,一直亮下去”。書齋的楹柱上,新刻了行字:“史無儘,筆不輟,薪火傳,燈不滅。”而那些藏在書稿裡、刻在楹柱上、寫在信中的約定,哪怕隔了三十年,哪怕人各天涯,隻要有人記得、有人續寫,就會像芸香齋的燈火,永遠照亮曆史的角落,讓每個被遺忘的名字、每個民間的故事,都能在書頁裡找到歸宿,讓“待君續卷”四個字,最終化作“薪火相傳”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