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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夏天 回信的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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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信的開篇

大學四年,相至像一個被囚禁在時間之外的工匠,用沉默和偏執,打磨著唯一一件作品:征服文字。

他的“字帖”隻有一份——衣佳琪留下的那些筆記、卡片,以及那本《小王子》頁尾偶爾的批註。他模仿著她的筆畫,一遍遍臨摹,不是在練字,是在進行一場招魂。那些曾在他眼中扭曲狂舞的符號,漸漸被馴服,被賦予了屬於她的、溫柔的輪廓。他讀得極慢,像在堅硬的岩石上開鑿,每一個字的確認,都伴隨著腦力的耗儘和內心的虛脫。但每艱難地讀完一本書,他都覺得,離她曾經存在的那個、由文字構築的清晰世界,近了一寸。

他依然會對著隨身攜帶的銀質相框低聲說話,但頻率低了,語氣也變了。不再是洶湧決堤的悲慟,而是一種平緩的、固執的、近乎日常的彙報。聲音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麼,也像隻是說給自己聽。

“佳琪,那篇……關於星空的論文,我讀了三遍。好像,懂了一點。”

“今天路過我們常去的那家麵包店,草莓季……要過了。”

“期末考試,過了。有點難。”

他似乎在嚴格履行著“好好活著”的承諾,甚至算得上“努力”。成績單不算漂亮,但足以畢業。可他的世界,彷彿在那場葬禮之後,就被按下了一個永久的靜音鍵。外界的喧囂與色彩,穿透一層無形的隔膜,落到他這裡,隻剩下模糊的光影和失真的回響。畢業在即,當同學們興奮地討論著offer,奔赴各大公司的宣講會時,他卻陷入一種更深的、近乎窒息的茫然。“好好活著”之後呢?他彷彿看到一條沒有她的、漫長而乾涸的未來,像一條筆直延伸至灰色天際線的荒漠公路,他獨自跋涉,不知為何而行。

轉變,發生在一個極其普通的黃昏。

他在市圖書館厚重的大門外,看到一個背著洗得發白舊書包的男孩,約莫十一二歲,在自動玻璃門開合的光影裡反複徘徊,眼神裡是藏不住的渴望,以及更深重的、一種被排斥在外的惶恐與自卑。

那眼神,太熟悉了。

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塵封的門。他彷彿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個被關在文字世界之外,因無法理解那些黑色符號的規則而焦躁、而絕望、而自我厭棄的少年。

相至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停止跳動。血液轟然衝上頭頂,耳邊是一片尖銳的鳴響。

就在這片鳴響中,衣佳琪的聲音,帶著她特有的、溫柔的堅定,穿越了五年時間的厚重塵埃,無比清晰地在他耳邊響起,不是回憶,是重現:

“小乖,你看,文字不是詛咒,是鑰匙。”她曾握著他汗濕的手,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著,聲音像羽毛拂過心尖,“等你拿到它,要去為更多……被關在門外的人開門。”

那是她在他又一次因閱讀障礙崩潰後,安慰他時,帶著些許憧憬、些許鼓勵,隨口說出的願景。彼時,他深陷於自身的痛苦,這話語如同隔岸觀火,模糊而遙遠。

但在此刻,在這個黃昏,在這個陌生的、眼神惶恐的男孩身上,這句被遺忘的話,化作了一道劈開混沌的、雪亮的閃電。

一個念頭,如同被閃電催生的種子,破土而出,帶著一種瘋狂而堅定的力量:

他要開一家書店。

不是普通的、僅僅售賣書籍的書店。它必須足夠溫暖,必須有流淌的光,必須有能讓任何一個走進來的人,都不會因“不懂”而感到羞恥或被拋棄的氛圍。它還要有她最喜歡的鮮花,在角落裡安靜地盛放,因為生命,需要這些美麗而無用的事物來滋養。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戰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久違的、近乎疼痛的使命感。他找到了那條荒漠公路之外的小徑,路口立著她留下的、模糊的路標。

那天晚上,在租住的、隻有一扇小窗的房間裡,他第一次,攤開了一個全新的、沒有任何過往痕跡的筆記本。筆尖懸在空白的紙頁上方,許久未動。長期對抗閱讀障礙的後遺症,讓那些等待被組織的文字再次微微扭曲起來。

他閉上眼,放棄了所有華麗的修辭與複雜的句式,像記流水賬,更像一個剛學說話的孩子,笨拙地、一個詞一個詞地,將他最原始的想法,往外蹦:

“今天。看到了。一個。像我。的。男孩。”

“我決定了。要開。一家店。有書。有花。有光。”

“你會。來嗎?”

醜陋的,斷續的,語法破碎的句子,像蹣跚的學步者,爬滿了空白的紙頁。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像打了一場硬仗,虛脫般靠在了椅背上,額頭上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他看著那滿頁的、毫無文采可言的笨拙,內心卻沒有以往因“表達不暢”而產生的痛苦和焦躁,反而被一種奇異的、近乎悲壯的平靜所充滿。

他合上這本註定不會被寄出的筆記本,在樸素的扉頁上,用儘此刻所有的認真,一筆一劃地寫下:

“給佳琪:小乖,在學寫字,在學活著。”

這醜陋的、真誠的筆記本,和那個剛剛誕生的、關於書店的夢想,一起構成了他寫給她的第一封回信。一封沉默的,跨越了生死的,也是他拚儘現有全部力氣所能寫出的、最完整的【回信的開篇】。

他幾乎能清晰地想象出,她若聽到這個決定時的樣子——眼睛會先因驚訝而睜得圓圓的,然後迅速彎成兩道明媚的月牙,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聲音裡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與雀躍:“哇!我們小乖,這麼厲害啦!”

他站在寂靜的、隻有一盞孤燈照耀的房間裡,低著頭,肩膀微微抖動,無聲地笑了。笑著笑著,溫熱的液體再次不受控製地湧出,滑過嘴角,帶著鹹澀的味道。

他無法讓他的太陽重新升起,但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去成為彆人黑暗裡的一盞微光,哪怕隻能照亮腳下寸步。

而這,正是他的太陽,會為他指引的,唯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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