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9章 琥珀的注視
第二季：幽影之森與野性之心
幽影之森的深處，是光的囚徒。
參天的古木如同沉默的巨人，虯結的枝椏在頭頂交織成一片密不透風的穹頂，將天空切割成零碎的、黯淡的藍色斑點。隻有正午時分，幾縷頑強的陽光才能勉強穿透這厚重的綠幕，在布滿厚厚腐殖質和潮濕苔蘚的地麵上投下朦朧的光柱，空氣中浮動著無數細小的塵埃，如同凝固的時光。空氣沉重而濕潤，彌漫著濃鬱的、混合著朽木、泥土、奇特菌類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古老生命氣息的味道。寂靜是這裡的主旋律，隻有偶爾傳來的、不知名鳥獸的悠長啼鳴或遠處溪流的潺潺水聲，更襯得這片森林深不可測。
凱背著依舊昏迷的莉婭，每一步都踏在鬆軟濕滑的苔蘚上，發出細微的噗嗤聲。背上沉重的伐木斧和莉婭的重量，讓他呼吸粗重，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裡帶來一陣刺痛。他努力辨認著方向——芬恩憑借一本破舊的《埃塞瑞亞植物地理》和幾片奇怪的苔蘚樣本，信誓旦旦地指著前方，說那裡是星熒苔蘚最可能生長的區域。凱隻能選擇相信這個書呆子魔藥師的專業判斷。
芬恩跟在凱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背著他那個巨大沉重、叮當作響的藥箱，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警惕的目光不斷掃視著周圍。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把銀質小刀，與其說是防身武器，不如說是心理安慰。這片森林的深邃和寂靜讓他頭皮發麻，每一片形狀奇特的葉子、每一根垂落的藤蔓、甚至每一塊覆滿青苔的石頭，在他眼中都彷彿潛藏著未知的危險。他時不時神經質地翻開懷裡的《弗瑞姆林藥草圖鑒》，對照著周圍的環境，嘴裡念念有詞：“鋸齒蕨，無毒……鬼麵菇，劇毒，見之遠避……熒光苔，微弱發光，可做標記……哦天哪！那是什麼？像不像《危險菌類大全》裡記載的‘噬魂傘’？”
“安靜點，芬恩。”凱頭也不回地低聲道，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的感官被這片森林放大了。一種被窺視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蛛絲，纏繞在他的後頸，揮之不去。那不是追獵者那種冰冷的、充滿敵意的意念，而是一種原始的、帶著野性的審視。彷彿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這三個闖入者。
“我……我隻是在確認安全！”芬恩辯解道，聲音卻不自覺地壓得更低，棕綠色的眼睛裡滿是緊張，“這片森林太……太詭異了！書上說幽影之森深處有樹人、木精、甚至……狼人！我們得小心點！尤其是……”他擔憂地看了一眼凱背上的莉婭，“她還沒醒。”
莉婭的呼吸平穩而悠長，比之前深了很多。在芬恩那劑珍貴的月露花蕊藥膏和後續幾天的草藥調理下，她灰敗的臉色已經恢複了大部分血色，那隻反噬的右手也褪去了青紫，隻剩下淡淡的銀線痕跡。但她依舊沉睡不醒，如同被施了沉睡魔咒。芬恩說這是魔力核心在深度自我修複，強行喚醒反而有害。
就在這時，凱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怎麼了？”芬恩立刻緊張地縮到他身後，差點撞上藥箱。
凱沒有回答，隻是微微側頭，耳朵捕捉著森林裡細微的聲響。他緩緩蹲下身，將莉婭小心地靠在一棵巨大的、樹皮如同龍鱗般皸裂的古樹旁。然後，他反手抽出了背上的伐木斧，冰冷的斧刃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一線寒芒。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視著前方那片被巨大蕨類植物和垂落藤蔓遮蔽的、異常濃密的灌木叢。
太安靜了。連之前隱約的溪流聲都消失了。
芬恩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他學著凱的樣子蹲下，緊緊抱著他的藥箱和圖鑒，連呼吸都屏住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死寂如同沉重的帷幕籠罩著他們。
突然！
“嗚——嗷——！”
一聲淒厲、痛苦、帶著幼獸特有尖銳的哀鳴，毫無征兆地從那片濃密的灌木叢深處傳來！聲音不大，卻如同利爪般撕破了森林的寂靜！
凱和芬恩同時一驚！
緊接著，一陣壓抑的、充滿威脅性的低吼聲響起，低沉而渾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領地宣示和憤怒！這吼聲並非來自一處，而是從灌木叢周圍的陰影中同時傳來！彷彿有無形的包圍圈正在收緊！
“狼……是狼群！”芬恩的臉瞬間失去了血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都在打顫，“我……我聽到狼崽的叫聲了！我們……我們闖進它們的育幼領地了！完了完了！《危險魔獸圖鑒》第78頁，森林狼群，群居，領地意識極強，護崽時攻擊性max！”
凱的心沉了下去。他握緊了斧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聽說過森林狼的凶悍。在開闊地帶，他或許還能憑借斧頭的威勢周旋一二，但在這地形複雜、視線受阻的密林深處，麵對一群被激怒的護崽母狼……生還的希望渺茫。
低吼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灌木叢的枝葉開始不自然地晃動，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裡麵快速穿梭。凱甚至能聞到一股濃烈的、帶著腥臊味的野獸氣息撲麵而來！
“凱！我們……我們怎麼辦？”芬恩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要崩潰了。
凱的目光飛快地在莉婭、芬恩和自己手中的斧頭之間掃過。硬拚是死路一條！必須想辦法！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回憶著父親在森林邊緣打獵時偶爾提起的隻言片語……
“火！”凱嘶啞地低吼，“芬恩！能生火的東西！快！”
“火？哦！對對對！”芬恩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在巨大的藥箱裡翻找。他的手指因為恐懼而僵硬，瓶瓶罐罐碰撞得叮當亂響。“引火絨……引火絨……啊！找到了！”他掏出一小團乾燥的、浸泡過油脂的絮狀物，又飛快地摸出一個扁平的金屬盒，裡麵是幾塊黑色的燧石和一小截鋼條。“還有……還有這個！”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翻出一個拇指大小的水晶瓶，裡麵裝著暗紅色的粘稠液體，“濃縮火蜥蜴油！一點點就能……”
“嗚——！”又是一聲幼崽的哀鳴，比剛才更加痛苦和虛弱，彷彿受了傷。
灌木叢的晃動驟然加劇！幾道灰黑色的、矯健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不同的方向撲了出來！它們體型比凱見過的普通野狼要大上一圈，毛發蓬鬆，呈現出一種融入森林陰影的灰黑色，獠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森白的光澤！琥珀色的獸瞳裡燃燒著冰冷的殺意和護崽的瘋狂！它們沒有立刻撲上來，而是呈扇形散開，喉嚨裡滾動著威脅的低吼，將凱、芬恩和昏迷的莉婭死死圍在中間！
為首的一頭母狼最為雄壯，肩胛處有一道猙獰的舊傷疤，琥珀色的眼睛死死鎖定凱，前肢微屈，肌肉繃緊，顯然隨時準備發起致命的撲擊！空氣彷彿凝固了，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般壓了下來！
芬恩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燧石和火蜥蜴油差點掉在地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影子，一道比森林狼更迅捷、更悄無聲息的灰影，如同鬼魅般從凱頭頂那棵巨大古龍鱗樹的茂密枝葉間猛地撲下！它的目標不是凱，也不是芬恩，而是那頭正要撲向凱的、最為雄壯的帶疤母狼！
那灰影的動作快得超乎想象！它沒有撲擊，而是像一道掠過的風，精準地撞在帶疤母狼的側腰上！
“嗷嗚！”帶疤母狼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撲擊的動作被打斷。它憤怒地低吼著，扭頭看向襲擊者。
凱和芬恩也看清了那道灰影。
那……那是什麼？！
它有著近似人類的四肢輪廓，但更顯修長有力，覆蓋著濃密的、如同融入陰影的灰黑色毛發，隻在麵部、前胸和小臂內側露出相對光滑的、蜜色的麵板。它沒有穿任何衣物，行動完全依靠強健的四肢，動作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流水般的野性韻律。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那是一雙純粹的、如同融化的琥珀般的獸瞳，裡麵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緒，隻有一種冰冷的、原始的警惕和……一種難以理解的、對那帶疤母狼的警告？
它的臉上沾著泥土和草屑，黑色的毛發糾結在一起，嘴裡叼著一小束沾著露水的、散發著微弱熒光的藍色小草（芬恩認出那是止血用的“月見草”）。此刻，它正半伏在地上，喉嚨裡發出一種低沉而充滿威懾力的、介於咆哮和嗚咽之間的聲音，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著帶疤母狼，又飛快地瞥了一眼灌木叢深處哀鳴傳來的方向。
帶疤母狼顯然認識這個“灰影”。它被撞開後，並沒有立刻攻擊灰影，反而停下了撲擊的動作，琥珀色的獸瞳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憤怒、疑惑，甚至還有一絲……忌憚？它低吼著，與灰影對峙著，似乎在進行某種無聲的交流。
包圍圈的其他狼也停下了逼近的腳步，喉嚨裡的低吼變成了困惑的嗚咽，目光在帶疤母狼和那個突然出現的“灰影”之間逡巡。
凱和芬恩完全愣住了，大氣不敢出。這個突然出現的、似人似獸的生物是什麼？它為什麼襲擊狼群的首領？又似乎在保護他們？
芬恩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棕綠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灰影”，尤其是它嘴裡叼著的那束月見草，一個荒誕卻又似乎唯一合理的猜測在他腦中炸開：“森……森林之子？被野獸養大的……狼孩？！”
凱握緊斧柄的手沒有絲毫放鬆，但他的目光同樣被那個“灰影”牢牢吸引。那雙純粹的、如同融化的琥珀般的獸瞳，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野性而純粹的光芒。它身上那種原始的、與這片森林渾然一體的氣息，讓凱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彷彿看到了某種被遺忘的本能。
對峙隻持續了短短幾秒。
帶疤母狼最終發出一聲不甘的低吼，深深地看了“灰影”一眼，又用那冰冷的琥珀獸瞳掃過凱和芬恩，彷彿要將他們的樣子刻進記憶。然後，它猛地轉身，發出一聲短促的嚎叫！
包圍圈的群狼如同接到命令，立刻停止了威脅的低吼，迅速而無聲地退入濃密的灌木叢和陰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過。隻有空氣中殘留的腥臊氣息和地上被踩踏過的痕跡，證明著剛才那場生死一線的危機。
危機解除，但那道“灰影”並沒有放鬆警惕。它依舊半伏在地上，琥珀色的獸瞳如同最警惕的哨兵，來回掃視著凱、芬恩，以及靠在樹邊昏迷的莉婭。它的目光在莉婭那頭流淌著月光的銀發上停留了片刻，似乎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困惑，但很快又恢複了那種純粹的野性冰冷。它的喉嚨裡依舊滾動著低沉的、充滿警告意味的嗚嚕聲。
凱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將斧頭垂向地麵，示意自己沒有攻擊意圖。他的目光迎向那雙琥珀色的獸瞳，試圖在那片純粹的野性中尋找一絲溝通的可能。
“你……”凱剛吐出一個字。
“灰影”猛地弓起了背，喉嚨裡的嗚嚕聲瞬間拔高，充滿了警告！它琥珀色的瞳孔緊緊鎖定凱，身體微微後傾，彷彿隨時準備彈射而出，或者再次消失在密林深處。
就在這時，灌木叢深處，又傳來一聲微弱而痛苦的幼崽哀鳴。
“灰影”的耳朵猛地豎起，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它琥珀色的獸瞳裡瞬間閃過一絲清晰的焦急和擔憂，那是一種超越了物種的、對同類的關切。它不再理會凱和芬恩，猛地轉身，矯健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幾個無聲的縱躍，便消失在濃密的灌木叢中，隻留下幾片微微晃動的葉子和空氣中一絲淡淡的、混合著泥土和野獸的氣息。
死寂重新籠罩了這片林間空地，比之前更加詭異。凱和芬恩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巨大的困惑。
森林之子？狼孩？那雙純粹的琥珀色獸瞳……還有它對狼群那奇特的、似乎能溝通的威懾力……
芬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藥箱發出哐當一聲。“諸神在上……我以為……我以為我們死定了……”他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然後猛地想起什麼，眼睛亮了起來，帶著魔藥師特有的狂熱，“但……但那是活生生的狼孩！《埃塞瑞亞珍稀生物考》裡提到過！隻在理論中存在！天哪！我們居然遇到了！他的毛發顏色、行動模式、和狼群的互動……”
凱沒有理會芬恩的興奮。他走到莉婭身邊，確認她依舊安然沉睡，呼吸平穩。然後，他抬起頭，目光投向“灰影”消失的那片濃密灌木叢，眉頭緊鎖。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還有它離去時看向灌木叢深處那焦急擔憂的眼神……
“芬恩，”凱的聲音低沉地響起，打斷了魔藥師的喋喋不休，“你剛才說……有狼崽受傷了？”
芬恩愣了一下，點點頭：“聽聲音，傷得不輕。那個……狼孩，好像是去救它了？”
凱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地上殘留的狼群足跡，又看向“灰影”消失的方向。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悄然浮現。那個狼孩，似乎能影響狼群的決定。而他們，需要穿越這片被狼群視為領地的森林。
“收拾東西，”凱重新背起沉重的伐木斧，聲音帶著一種決斷，“我們……跟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