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16章 嗚咽的回響
岩穴不大，入口被巨大的蕨類葉片和垂落的藤蔓半遮半掩，內部勉強能容納四人。石壁粗糙冰冷，帶著潮濕的黴味和苔蘚的氣息。光線從藤蔓縫隙艱難地透入，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勉強驅散著濃重的黑暗。空氣沉滯，混合著血腥、草藥、汗水和疲憊的味道。
凱幾乎是跪著爬進岩穴的。背上萊恩冰冷沉重的身體和懷裡莉婭輕盈卻代表著巨大責任的身體，榨乾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將莉婭小心地放在最裡麵相對乾燥平坦的石地上，然後極其緩慢地、如同放下易碎珍寶般，將背上的萊恩也卸了下來，讓他側臥在莉婭旁邊。做完這一切，凱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背靠著冰冷的石壁，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的鈍痛和手臂被腐蝕汁液灼傷的刺痛。沉重的伐木斧哐當一聲滑落在地，他也無力去撿。
芬恩緊跟著鑽了進來，藥箱在石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聲。他顧不上自己腳踝的麻痹和疼痛，立刻撲到萊恩身邊。
“光！需要光！”芬恩的聲音嘶啞而急切。他手忙腳亂地從藥箱裡翻出幾塊散發著柔和白光的螢石（之前收集的照明礦物），用力在石壁上磕了幾下，啟用了內部的微弱熒光，將它們分散放置在萊恩周圍。
在慘白熒光的映照下，萊恩的傷勢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他強健的身體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口。最嚴重的是左臂和右腿，被腐化藤蔓纏繞穿刺的地方，皮肉翻卷潰爛，深可見骨，周圍的組織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紫黑色，散發著淡淡的腐臭，那是黑暗腐蝕和劇毒殘留的痕跡。芬恩之前塗抹的“翡翠髓”藥液散發著溫潤的綠光，如同微弱的生命之火，艱難地與那蔓延的紫黑抗衡著，阻止著傷勢的進一步惡化，但效果顯然在減弱。背部也有幾道被藤蔓抽打的撕裂傷，皮開肉綻，滲著暗紅的血珠。他臉上、身上濺到的腐蝕性黑汁灼燒出不少水泡和潰爛點，雖然麵積不大，但看著十分駭人。他灰黑色的毛發被血汙、黑汁和泥土結成了塊狀，緊緊貼在麵板上，整個人像一具剛從地獄血池裡撈出來的破碎玩偶。
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的起伏幾乎微不可察。臉色蒼白得如同透明的蠟紙，嘴唇乾裂發紫。生命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芬恩的臉色比萊恩好不了多少。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魔藥師的專業素養壓倒了恐懼和疲憊。他小心翼翼地用銀質小刀（用隨身攜帶的烈酒消毒過）清理著萊恩傷口周圍最嚴重的腐肉和汙穢，動作儘可能輕柔，但每一次觸碰都讓昏迷中的萊恩身體無意識地抽搐一下。芬恩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棕綠色的眼睛裡充滿了專注和一絲絕望——他帶來的“翡翠髓”所剩無幾了！而萊恩的傷勢，尤其是左臂和右腿的貫穿傷，深及筋骨，黑暗腐蝕如同附骨之疽，單靠這點藥膏根本無法根除！還有失血過多……沒有新鮮的草藥和潔淨的水源，後續感染幾乎是必然的！
“水……需要乾淨的水清洗傷口……”芬恩的聲音帶著哭腔，一邊用最後一點乾淨的亞麻布條蘸著所剩無幾的“清瘴草”提取液，擦拭著萊恩身上相對不那麼嚴重的傷口。
凱掙紮著坐直身體，靠著冰冷的石壁。他看著芬恩在慘白熒光下忙碌的身影，看著萊恩那如同破碎布偶般毫無生氣的身體，看著旁邊依舊昏迷不醒、臉色灰敗的莉婭，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沉重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淹沒。背上沉重的伐木斧彷彿不是壓在肩上，而是壓在他的靈魂上。他伸出手，摸索著胸前那個唯一完好的口袋。指尖觸碰到裡麵那個小小的、粗糙的輪廓——艾拉用麥稈編的小鳥。他緊緊攥住它，彷彿那是唯一能支撐他不倒下的東西。
時間在岩穴沉滯的空氣中緩慢流逝。隻有芬恩清理傷口時偶爾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萊恩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以及凱自己沉重的心跳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芬恩清理傷口時觸動了某處深層的神經，也許是強效生命藥劑和“翡翠髓”在萊恩強韌的體質下終於開始緩慢生效……
“嗚……”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貓般痛苦的呻吟，從萊恩乾裂發紫的嘴唇間溢位。
凱和芬恩同時一震！
“萊恩？！”芬恩驚喜地低呼，手上的動作立刻停了下來。
萊恩的身體微微抽搐了一下，覆蓋著灰黑色毛發的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於，緩緩地、極其費力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那雙琥珀色的獸瞳，失去了往日的銳利和野性的火焰，隻剩下無儘的痛苦、迷茫和一種深沉的、彷彿從漫長噩夢中掙紮而出的虛弱。瞳孔在慘白的熒光下微微放大，失焦地掃視著岩穴低矮的頂壁，似乎無法理解自己身在何處。
“萊恩？能聽到嗎？”芬恩小心翼翼地靠近，聲音放得極輕極柔，生怕驚擾到這剛剛蘇醒的脆弱生命。
萊恩的喉嚨裡滾動著低沉的、充滿痛苦和乾渴的咕嚕聲。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動，掃過芬恩那張寫滿關切和疲憊的臉，最後落在了旁邊靠著石壁、同樣緊緊注視著他的凱身上。
當那雙琥珀色的、如同融化的蜂蜜般的獸瞳對上凱深潭般的棕色眼睛時，萊恩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放鬆了一絲。他認出了凱。這個在藤蔓地獄中將他背出來的人。
“水……”萊恩的嘴唇翕動著，發出一個極其嘶啞、幾乎不成調的破碎音節。這似乎耗儘了他剛剛凝聚起的一點力氣，眼皮沉重地想要合上。
“水！他要喝水！”芬恩立刻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翻找自己的水囊，卻發現裡麵早已空空如也！在之前的逃亡和戰鬥中，水早就灑光了！
“我……我去找！”凱掙紮著想要站起來，但身體的劇痛和極度的疲憊讓他眼前一黑，又重重地跌坐回去。他劇烈地喘息著，臉色因脫力而更加蒼白。
就在兩人焦頭爛額之際，萊恩似乎用儘了最後一點意誌力，阻止了眼皮的合攏。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向岩穴入口的方向，那裡垂落的藤蔓縫隙間，隱約能看到外麵森林的景象。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帶著某種指引意味的短促嗚咽，同時，他那條還能輕微動彈的、沒有受傷的右臂，極其緩慢地、顫抖地抬了起來，指向洞口某個方向。動作幅度很小，卻異常清晰。
凱和芬恩順著萊恩指的方向望去，透過藤蔓的縫隙，隱約可見不遠處一塊巨大岩石的根部，似乎有一小片濕漉漉的、反射著微光的區域——那是雨後積聚在岩石凹陷處的一小汪積水！
“水！是水！”芬恩驚喜交加！萊恩的野性本能，即使在重傷垂危之際，依舊敏銳地捕捉到了水源的氣息！
凱看著萊恩那雙因痛苦而失焦、卻依舊努力傳達資訊的琥珀色獸瞳，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酸楚湧上心頭。這個森林之子，在用他最後的本能幫助他們。
“我去！”凱咬緊牙關，再次嘗試站起。這一次，他扶著冰冷的石壁，用儘全身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強迫自己走向洞口。
外麵天色已近黃昏，森林的光線更加昏暗。凱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沒有危險，才踉蹌地走到那塊岩石邊。果然，在岩石的天然凹陷處，積聚著一小汪清澈的雨水。他解下自己那個同樣空空如也、沾滿汙垢的水囊，小心翼翼地將裡麵殘留的泥沙倒掉，然後珍惜地將那點寶貴的清水灌了進去。雖然不多，但足夠解燃眉之急。
凱回到岩穴，將水囊遞給芬恩。芬恩立刻小心地扶起萊恩的頭，將清涼的雨水一點點滴入他乾裂的嘴唇。
清水入喉，萊恩喉嚨裡發出一聲滿足的、極其輕微的歎息。他貪婪地吞嚥著，雖然每次吞嚥都牽動傷口帶來劇痛，但他依舊努力地汲取著這生命的甘泉。喝了幾小口後，他極度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穩了一些，再次陷入了昏睡，但這次，似乎不再是瀕死的沉寂。
芬恩鬆了口氣，用剩下的水小心地清洗了萊恩身上幾處相對乾淨的傷口，又餵了莉婭一點點（莉婭在昏迷中下意識地吞嚥了）。最後，他自己也珍惜地抿了一小口，滋潤了一下幾乎冒煙的喉嚨。
做完這一切，芬恩也累得癱坐在石地上，靠著冰冷的石壁，懷抱著所剩無幾的藥箱，沉沉睡去。
岩穴裡隻剩下凱還醒著。他背靠著石壁，聽著身邊兩個重傷同伴（萊恩和莉婭）微弱但平穩的呼吸，以及芬恩輕微的鼾聲。螢石的微光在石壁上投下搖曳的光影。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他的眼皮上。但他不敢睡。
樹精的警告，“腐化的陰影”，秘法之手的追兵……危險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隨時可能再次襲來。他必須守夜。
凱的目光落在萊恩沉睡的臉上。那張覆蓋著灰黑色毛發、沾染著血汙的臉上，痛苦似乎減輕了一些，眉頭不再緊鎖。他的目光又落在萊恩那隻微微抬起的、指向水源的右手上。
這個動作……不僅僅是指引。那是一種嘗試。一種超越了野性本能、試圖用某種方式與他們這些“兩腳生物”溝通的嘗試。儘管隻是一個簡單的指向，一個嘶啞的音節，卻如同劃破混沌的第一道微光。
凱伸出手，不是觸碰，而是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手掌攤開，掌心向上，放在了萊恩那隻受傷相對較輕的右手旁邊。一個無聲的、代表著接納與信任的姿勢。
昏睡中的萊恩似乎有所感應。他那覆蓋著灰黑色毛發的手指，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幾乎碰到了凱布滿繭子和傷口的掌心。
冰涼粗糙的觸感傳來。
凱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維持著這個姿勢，感受著指尖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生命脈動。背上的伐木斧依舊沉重，前路依舊凶險莫測。但此刻，在這幽暗冰冷的岩穴裡，在同伴微弱的呼吸聲中，在掌心那一點微涼的觸碰裡，凱感到一種沉重的、卻無比真實的羈絆正在悄然生長。
幽影之森的夜晚，深沉而寂靜。岩穴外，夜梟發出悠長的啼鳴。岩穴內，螢石的微光下，背負著沉重傷痕與希望的少年守護著同伴的安眠。萊恩在昏睡中，喉嚨裡偶爾發出一兩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夢囈般的嗚咽，彷彿在回應著森林的低語，也彷彿在回應著掌心旁那份無聲的守護。這嗚咽，是傷痛的回響，也是野性靈魂深處，那扇通往理解與羈絆之門，被悄然叩響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