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18章 領主的稅吏
磐石鎮的塵土似乎帶著重量,粘在麵板上,鑽進肺裡。凱背著昏睡的萊恩,每一步都踏在鬆軟的黑灰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腳印。芬恩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麵,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藥箱。莉婭裹緊粗糙的獸皮鬥篷,兜帽壓得很低,紫色的眼眸在陰影下警惕地掃視著街道兩旁**上身、揮汗如雨的鐵匠和神情麻木、步履沉重的礦工。熔爐的轟鳴、鐵錘的敲擊、蒸汽的尖嘯混雜成永不停歇的噪音背景,震得人耳膜發脹,心頭煩悶。
他們需要補給,迫切地需要。食物、水、乾淨的繃帶、消炎的草藥……尤其是萊恩的傷口,雖然被芬恩用森林裡能找到的最後一點草藥勉強處理過,縫合線粗糙,覆蓋著厚厚的、散發著苦澀氣味的自製藥膏,但在這空氣汙濁、塵土飛揚的地方,感染的風險極高。莉婭也需要星熒苔蘚之外的普通草藥來調理身體,恢複魔力透支後的虛弱。
凱的目光在街道兩旁的招牌上搜尋。一家門口掛著褪色草藥袋標誌、門麵相對乾淨些的小鋪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裡。”凱的聲音嘶啞,朝著小鋪子努了努嘴。
三人(凱背著萊恩算一個半)剛走到鋪子門口,一股混合著乾燥草藥、陳年灰塵和劣質煙草的味道便從門內飄出。鋪子裡光線昏暗,木架上擺放著一些曬乾的植物根莖、捆紮的草葉、顏色可疑的礦石粉末以及幾個落滿灰塵的玻璃罐,裡麵泡著些認不出原貌的東西。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背的老婦人坐在櫃台後麵,正就著油燈微弱的光線縫補一件破舊的皮圍裙。
老婦人看到他們進來,尤其是凱背上那渾身繃帶、昏迷不醒、覆蓋著灰黑色毛發的萊恩時,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和不易察覺的憐憫。
“需要……什麼?”老婦人的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
“繃帶,乾淨的亞麻布。消炎的草藥,金盞花、車前草……如果有的話。還有……吃的,麵包,最便宜的那種。”凱的聲音低沉,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他解下腰間那個同樣沾滿汙垢的破舊皮袋——裡麵裝著他們僅存的財產:幾枚在森林邊緣用獵到的野兔皮跟零星遇到的獵戶換來的銅幣,還有一兩枚成色黯淡的銀幣(莉婭身上原本剩下的最後一點)。
就在凱準備開啟錢袋時,一陣更加刺耳的噪音壓過了鐵匠鋪的轟鳴,從街道另一頭傳來。
叮鈴哐啷!咣!
那是金屬敲擊銅鑼的聲音,粗暴而急促,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官方式的蠻橫。
“收稅了!收稅了!磐石鎮本月人頭稅、礦脈特許稅、領主老爺的安民稅!都聽好了!按戶按人頭!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伴隨著銅鑼的喧囂,幾個身影大搖大擺地從街道拐角處轉了出來。
為首的是一個穿著半舊皮甲、腰挎彎刀、身材矮壯、滿臉橫肉的男人。他留著兩撇焦黃的小鬍子,一雙三角眼凶光畢露,正不耐煩地揮舞著手裡的銅鑼。他身後跟著兩個同樣穿著皮甲、手持短棍的打手,滿臉痞氣,眼神貪婪地掃視著街道兩旁縮頭縮腦的店鋪和行人。
“是‘鐵手’巴頓!”藥鋪裡的老婦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聲音帶著恐懼,手一抖,針差點紮到自己,“領主老爺的收稅官!快……快把值錢的東西藏起來!”她手忙腳亂地想將櫃台上幾個稍微值錢點的草藥罐子往櫃台底下塞。
但已經晚了。
“老瑪莎!躲什麼躲!”那矮壯的收稅官巴頓一眼就看到了藥鋪門口的凱一行人,尤其是凱背上那顯眼的“傷患”,三角眼裡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他帶著兩個打手,徑直堵在了藥鋪門口,沉重的皮靴踏在門檻上,揚起一陣灰塵。
巴頓的目光如同毒蛇,首先掃過凱——一個衣衫襤褸、背著個半死不活怪物的窮小子,眼神裡充滿輕蔑。然後落在芬恩身上——背著個古怪大箱子、一臉書呆子氣的少年,不值一提。最後,他的視線定格在裹著鬥篷、刻意低著頭的莉婭身上。雖然鬥篷粗糙,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那露出的、線條優美的下巴和一小截即使在昏暗光線下也顯得異常白皙的脖頸,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喲嗬!”巴頓發出一聲怪笑,三角眼眯了起來,帶著不懷好意的探究,“生麵孔啊?哪兒來的?背上這……什麼東西?”他用銅鑼的槌頭指了指凱背上的萊恩,萊恩在昏睡中似乎感覺到了惡意,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痛苦的嗚咽。
凱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緩緩轉過身,將萊恩護在身後,深潭般的棕色眼睛平靜地迎向巴頓那雙充滿惡意的三角眼,聲音低沉:“路過。他受傷了,需要藥。”
“路過?”巴頓嗤笑一聲,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凱臉上,“磐石鎮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路過的地兒!想買藥?行啊!”他伸出粗短的手指,撚了撚,做了個全世界通用的手勢,“先把稅交了!磐石鎮規矩,外來者,入鎮費一人一個銀幣!特殊貨物,”他指了指凱背上的萊恩,眼神裡帶著殘忍的戲謔,“看著像野獸,又像人?算你三個銀幣!還有這個……”他的目光再次瞟向莉婭,“裹得嚴嚴實實的,見不得人?也得交!遮遮掩掩,肯定有問題!再加兩個銀幣!”
他身後的兩個打手配合地晃了晃手裡的短棍,發出威脅的嗚咽聲。藥鋪裡的老瑪莎嚇得縮在櫃台後麵,大氣不敢出。
“一人一銀幣?!特殊貨物三銀幣?!還有兩個銀幣?!”芬恩氣得臉色通紅,忍不住叫了出來,“你怎麼不去搶!我們哪來那麼多錢!”他下意識地護住自己空了大半的藥箱。
“搶?”巴頓三角眼一瞪,凶相畢露,“臭小子!你說老子是強盜?汙衊領主稅吏,罪加一等!再加一個銀幣!”他蠻橫地伸出巴掌,“總共七個銀幣!少一個子兒,就把你們扔進礦洞當苦力抵債!還有這個半死不活的怪物,正好扔去喂礦坑裡的‘鑽地蟲’!”他獰笑著,彷彿已經看到了這幾個外鄉人絕望的樣子。
七個銀幣!這幾乎是凱他們全部財產的幾倍!他們僅有的幾枚銅幣和一兩枚黯淡的銀幣,連零頭都不夠!
凱的心沉到了穀底。憤怒如同岩漿在胸腔裡翻湧,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他握著錢袋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背上萊恩微弱的呼吸如同冰冷的鎖鏈,提醒著他不能衝動。他不能在這裡動手,為了萊恩,也為了虛弱的莉婭和芬恩。
“我們沒有那麼多錢。”凱的聲音壓抑著怒火,努力保持著平靜,“隻有這些。”他攤開手掌,露出錢袋裡那可憐巴巴的幾枚銅幣和一枚黯淡的銀幣。
巴頓的目光掃過凱掌心裡那點寒酸的財產,三角眼裡充滿了鄙夷和貪婪落空的惱怒。“就這點破爛?”他一把奪過凱手裡的錢袋,掂量了一下,嫌棄地啐了一口,“窮鬼!連塞牙縫都不夠!”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莉婭身上,那股不懷好意更加明顯。“沒錢?也行!”他淫笑著,突然伸手就去掀莉婭的兜帽,“讓大爺看看你這小娘皮長什麼樣!要是模樣過得去,陪大爺喝幾杯,這稅嘛……嘿嘿,也不是不能商量……”
“住手!”凱和芬恩的怒吼同時響起!
凱幾乎要拔出身後的伐木斧!芬恩也下意識地想用他那空空如也的藥箱去砸!
但莉婭的動作比他們更快!
在巴頓的臟手即將觸碰到兜帽邊緣的瞬間,莉婭猛地向後撤了一步!動作帶著一種與虛弱身體不符的敏捷和屬於魔導師的高傲本能。同時,她藏在鬥篷下的右手手指,極其隱蔽地、如同被冒犯的毒蛇般蜷縮了一下!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刺骨寒意的魔力波動,如同無形的冰針,瞬間從莉婭指尖迸發出來!目標並非巴頓,而是他腰間那把彎刀的刀柄!
哐當!
巴頓隻覺得腰間一麻,那把彎刀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刀鞘猛地撞在他的胯骨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連帶刀柄都震動起來!
“嘶!”巴頓吃痛,動作一滯,掀帽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他驚疑不定地看著莉婭,三角眼裡閃過一絲忌憚。剛才那一下,雖然沒看清,但絕對不是錯覺!這女人……有點邪門!
凱和芬恩也愣住了,沒想到莉婭會突然出手(雖然極其隱蔽)。
“巴頓大人!跟這些窮鬼廢什麼話!”一個打手不耐煩地嚷嚷,貪婪的目光盯上了芬恩背著的巨大藥箱,“我看他們那個大箱子鼓鼓囊囊的,說不定藏著好東西!”說著,他一步上前,蠻橫地伸手就去搶奪芬恩的藥箱!
“不!那是我的藥!”芬恩驚叫著,死死抱住藥箱,如同護崽的母雞。
“滾開!”打手用力一拽!芬恩腳踝本就有傷,站立不穩,連人帶箱被狠狠拽倒在地!藥箱的蓋子被扯開,裡麵所剩無幾的幾樣工具(研缽、杵、小刀)、幾片乾巴巴的可憐草藥標本、還有那本厚厚的《弗瑞姆林藥草圖鑒》,嘩啦一聲全撒在了肮臟的黑灰土地上!
“我的書!我的草藥!”芬恩看著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散落在塵土裡,尤其是那本沾上汙跡的厚厚圖鑒,心痛得幾乎要哭出來,掙紮著想去撿。
“媽的!一堆破爛!”打手嫌棄地踢了一腳散落的研缽,又撿起那本厚書,隨手翻了兩頁,看到裡麵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插圖,更加不耐煩,“什麼鬼畫符!晦氣!”他像丟垃圾一樣,狠狠將那本凝聚了芬恩無數心血的圖鑒摔在地上!厚重的書脊撞擊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書頁散開,沾滿了黑灰。
“住手!”凱目眥欲裂,再也無法忍耐,反手就要去拔背後的伐木斧!冰冷的斧柄觸手可及!
“嗯?!”巴頓三角眼一瞪,腰間的彎刀“唰”地一聲抽出了一半!閃爍著寒光的刀鋒指向凱!“小子!想造反?!動一下試試!老子剁了你的爪子,再把你這怪物同伴扔去喂蟲子!”
冰冷的刀鋒,打手們獰笑的嘴臉,芬恩跌坐在塵土中絕望的眼神,還有背上萊恩微弱的嗚咽……所有的憤怒和屈辱如同狂潮般衝擊著凱的神經,幾乎要將他撕裂!他握著斧柄的手因為極度的用力而劇烈顫抖,指關節捏得嘎吱作響,布滿血絲的棕色眼睛裡燃燒著熊熊的怒火,死死地盯著巴頓那張橫肉堆積的臉,彷彿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骨子裡!
時間彷彿凝固了。藥鋪門口的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老瑪莎嚇得捂住了嘴。街道上偶爾路過的礦工和鐵匠,也隻是麻木地瞥了一眼,便匆匆低頭走開,顯然對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
最終,是莉婭極其輕微地拉了一下凱的衣角。她的動作很輕,卻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凱即將爆發的怒火。凱看到了她兜帽陰影下那雙紫色眼眸中傳遞的警告和……一絲無奈的隱忍。現在動手,他們所有人,包括重傷的萊恩,都必死無疑。
凱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他死死咬著牙,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最終,那握住斧柄的手,極其緩慢地、無比沉重地……鬆開了。他垂下手臂,彷彿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隻有那雙眼睛,依舊死死地、如同烙印般盯著巴頓。
“哼!算你識相!”巴頓得意地冷哼一聲,將抽出一半的彎刀插回刀鞘。他掂量著手裡那個乾癟的錢袋,又瞥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破爛”,臉上露出施捨般的鄙夷,“這點錢,連入鎮費都不夠!不過嘛……大爺我今天心情好,看你們可憐,算你們欠著!”他三角眼掃過凱、芬恩、莉婭,最後定格在凱背上的萊恩身上,獰笑道,“記住!三天!三天後老子再來!要麼湊夠七個銀幣!要麼……”他指了指礦洞的方向,“就準備好去地底下給領主老爺挖礦吧!還有這個半死不活的怪物,正好當添頭!”
說完,巴頓帶著兩個打手,像得勝的公雞,大搖大擺地敲著銅鑼,朝著下一家店鋪走去,留下囂張的吆喝聲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回蕩。
凱站在原地,如同被釘在了恥辱柱上。背上的萊恩似乎感覺到了他身體的顫抖,發出更加痛苦的嗚咽。芬恩紅著眼睛,跪在塵土裡,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散落一地的工具和那本沾滿汙跡的寶貴圖鑒,肩膀微微聳動。莉婭默默彎下腰,幫芬恩撿起幾片草藥標本,兜帽下的陰影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隻有緊握的拳頭泄露了內心的屈辱和冰冷的憤怒。
磐石鎮熾熱的風捲起地麵的黑灰,撲打在他們的臉上,帶著硫磺和鐵鏽的味道,也帶著領主的貪婪與小鎮的麻木。角落裡那副沉默的墨藍色全身甲,依舊佇立在鐵匠鋪門前的陰影裡,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彷彿一尊無聲見證著這一切的、冰冷的鋼鐵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