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52章 故土夢回
塞琳娜帶著那個危險而誘人的“歸途微光”計劃離開了,連同那金屬匣子令人心悸的劈啪聲一起,消失在扭曲的空間漣漪中。森林小屋的門重新關上,隔絕了外界,卻關不住凱爾腦中掀起的滔天巨浪。
壁爐裡的火焰徒勞地燃燒著,木柴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在這死寂的小屋裡顯得異常空洞。凱爾站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原地。指尖殘留著那枚地球硬幣冰冷堅硬的觸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回去……看一眼……”
塞琳娜沙啞而凝重的聲音在他腦中反複回蕩,與圖爾貢在封印深處那充滿惡意的咆哮交織在一起。九死一生……十死無生……封印撕裂的風險……意識迷失的深淵……每一個詞都像沉重的鉛塊,壓得他喘不過氣。理智在瘋狂地拉響警報,尖叫著讓他立刻將這個瘋狂的計劃徹底封存、遺忘!
然而,心底深處,那被巨石砸開的冰封湖麵下,洶湧的暗流裹挾著無法抗拒的力量,正咆哮著衝破理智的堤壩。那是鄉愁,是牽掛,是根植於靈魂最深處、對“來處”的本能渴望。硬幣冰冷的觸感,成了點燃這一切的引信。
他猛地轉身,沒有再看那堆燃燒的火焰,像一頭被無形鞭子抽打的困獸,一把抓起靠在牆角的舊獵弓和箭囊,衝出了小屋的門。
他需要空間,需要遠離這四麵牆壁帶來的窒息感,需要回到那個他默默守護了幾年、承載著他在這異世界最真實情感的地方——森林深處那處簡陋卻寧靜的村落,還有那間格魯留下的、如今由他守護的小屋。
他腳步沉重,如同灌滿了鉛。林間的光影在他眼中失去了色彩,鳥鳴也成了無意義的噪音。塞琳娜的理論模型、觸目驚心的風險概率、艾拉肩頭滲血的繃帶、遠方封印搏動的巨大疤痕……所有的一切都在腦中瘋狂旋轉、碰撞。
最終,他的腳步停在了一片熟悉的小小空地邊緣。眼前,是幾間依偎在古樹旁、屋頂覆蓋著厚實苔蘚的樸素木屋。黃昏的暖光為它們鍍上了一層金邊,煙囪裡飄出嫋嫋炊煙,空氣中彌漫著烤麵包和燉煮食物的香氣。幾個穿著粗布衣服的孩子正在屋前空地上追逐嬉戲,清脆的笑聲像碎金一樣灑落在草地上。一個老婦人坐在門廊的搖椅上,眯著眼,手中緩慢地紡著線。
一切都安寧、祥和,充滿了生活最本真的煙火氣。這是他用箭矢、用傷痕、用無數次在陰影中的守望,默默守護下來的平靜。他看到了瓦裡安——如果這位老矮人還在的話——他應該正坐在村口那棵巨大的橡樹下,背靠著粗糙的樹皮,手裡拿著他那標誌性的煙鬥。煙鬥裡沒有點燃煙草,隻是被他習慣性地叼在嘴裡,眯著眼睛看著遠處嬉鬨的孩子,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平和。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花白的胡須上跳躍。
凱爾的目光掠過村落,最終定格在村落後方那片被古老樹木環抱的幽靜林地。那裡,立著一座樸素的石碑——格魯的安眠之地。石碑上沒有華麗的銘文,隻有一把簡樸的、刻著古老森林符文的弓形浮雕。石碑旁,幾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他沒有走近,隻是遠遠地望著。守護的村落,瓦裡安沉默的煙鬥,格魯長眠的石碑……這些畫麵,如同一幅幅沉甸甸的畫卷,壓在他動蕩的心湖之上。它們代表著責任、犧牲、還有他在這片異世界土地上用血與火換來的、不容置疑的“現在”和“未來”。
然而,硬幣冰冷的觸感,如同跗骨之蛆,固執地提醒著他那個遙遠、模糊、卻從未真正消失的“過去”。
巨大的撕裂感幾乎將他扯碎。一邊是沉甸甸的現實與責任,一邊是來自靈魂源頭的、無法抗拒的引力。他像一個被綁在兩根巨柱之間的囚徒,任何方向的拉扯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了格魯留下的小屋。屋內陳設依舊簡單,帶著森林和舊物的氣息。他沒有點燈,任由暮色一點點吞噬室內的光線。他走到那張鋪著獸皮的簡陋床鋪邊,和衣躺下,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目光空洞地望著被煙熏得有些發黑的木梁。
塞琳娜的聲音、封印的搏動、艾拉的眼神、孩童的笑聲、瓦裡安的煙鬥、格魯的石碑……還有那枚冰冷的硬幣,在黑暗中輪番衝擊著他的意識。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和內心的激烈衝突,終於讓緊繃的弦達到了極限。
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混亂中,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沒有預兆,沒有過渡。當意識重新凝聚時,凱爾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熟悉的街道上。
水泥路麵,路旁整齊的行道樹,遠處林立的高樓在午後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空氣裡彌漫著汽車尾氣、路邊小吃攤的油煙味,還有城市特有的、混雜著塵埃的乾燥氣息。一種遙遠又無比真切的感官衝擊瞬間淹沒了他。
他低頭,發現自己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藍色t恤和一條普通的牛仔褲——正是他穿越前那晚的穿著。腳上是那雙他穿了很久、鞋底已經磨平的帆布鞋。一切都真實得可怕。
他猛地抬起頭,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視線死死鎖定在不遠處那個熟悉的小區入口,那扇他曾經無數次進出的、有些鏽跡的綠色鐵門。
家!
他幾乎是踉蹌著衝了過去,腳步虛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推開單元門,爬上狹窄而熟悉的樓梯間,牆壁上還殘留著孩子們塗鴉的痕跡。站在那扇熟悉的、貼著褪色福字的防盜門前,他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指尖冰冷。
鑰匙鑰匙在哪裡?他慌亂地摸索著口袋。沒有!空空如也!一種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地用拳頭砸門時,門內傳來了腳步聲,接著是門鎖轉動的“哢噠”聲。
門開了。
一張刻滿歲月痕跡、帶著明顯倦容卻無比熟悉的臉龐出現在門後——是他的母親。她穿著家常的碎花圍裙,手裡還拿著一把摘了一半的青菜。
“媽……”
凱爾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隻擠出一個乾澀破碎的音節。巨大的酸楚和無法言喻的思念瞬間衝垮了堤防,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抱住眼前這日夜思唸的身影。
然而,母親的目光卻越過了他,投向空蕩蕩的樓道,帶著一絲疑惑,隨即又化作了習慣性的平靜。她似乎根本沒有看到他!
“哎,這風……”
母親嘟囔了一句,隨手關上了門。那扇冰冷的防盜門,在凱爾麵前,在他伸出的、徒勞地想要觸碰的手臂前,無情地合攏了!
他被關在了門外!像一個真正的幽靈!
巨大的失落和荒謬感如同冰水澆頭。他怔怔地看著緊閉的門,聽著門內隱約傳來的電視新聞播報聲和水龍頭放水的嘩嘩聲。他伸出手,顫抖著想要再次敲門,想要大喊,想要告訴母親他回來了!哪怕隻是看一眼!
但他的手指,卻像穿過空氣一樣,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厚重的防盜門!
沒有觸感!沒有聲音!沒有存在感!
凱爾如遭雷擊,僵立在冰冷的樓道裡。原來……這就是塞琳娜所說的“投影”?一個無法觸碰、無法交流、如同空氣般存在的……幽靈?
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眼前的景象如同訊號不良的電視畫麵,劇烈地扭曲、閃爍了一下。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自己”的房間裡。
房間的陳設和他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卻又處處透著一股被時間塵封的陌生感。電腦桌上,那台他曾經日夜相伴的電腦螢幕漆黑一片,主機箱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鍵盤縫隙裡積滿了絮狀的灰垢。書架上,他心愛的幾本遊戲攻略書和小說隨意地堆放著,書頁邊緣微微捲起,同樣落滿了灰塵。牆上,那張他引以為傲的、在遊戲裡獲得的稀有坐騎海報,顏色已經有些褪色,邊角也微微翹起。
一切都還在,卻又一切都不同了。一種物是人非的、巨大的隔閡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曾經熟悉、熱愛的一切,此刻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名為“時間”的塵埃,將他這個“主人”徹底隔絕在外。
他的目光落在電腦桌一角,一個熟悉的相框上。照片裡,是年輕的他和父母在一次旅行中的合影,三個人笑得燦爛無比。他伸出手,想要拿起那個相框,想要觸控照片上自己曾經鮮活的臉龐。
指尖再次毫無阻礙地穿過了相框,如同穿過幻影。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母親端著一個水杯走了進來。她沒有開燈,隻是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昏暗天光,走到電腦桌前。她放下水杯,目光緩緩掃過落滿灰塵的電腦,掃過那些積灰的書本,最後,定格在那個相框上。
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得近乎小心翼翼,拿起了那個相框。布滿細紋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照片上凱爾年輕的笑臉。她的眼神空茫而遙遠,彷彿穿透了相框,穿透了牆壁,落在了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房間裡一片死寂,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噪音。
良久,母親乾澀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歎息。那歎息聲悠長、沉重,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凱爾的心臟,將某種東西徹底擊碎了。
“凱凱……今天是你生日啊……”
母親的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照片上凝固的笑容傾訴,“你爸……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香辣蟹……在冰箱裡放著呢……”
她的手指停在他照片中的臉頰上,指尖微微顫抖著。
“也不知道……你在那邊……吃不吃得慣……”
又是一聲悠長到令人心碎的歎息,帶著無儘的思念和無法填補的空白,“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裡,捧著相框,在昏暗的光線裡,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的霓虹燈光開始閃爍,在她蒼老的臉龐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冰冷的光影。
凱爾站在房間的陰影裡,渾身冰冷,血液彷彿都已凝固。母親那一聲聲歎息,一句句低語,像一把把鈍刀,在他心上反複切割。香辣蟹……他生日……冰箱裡……冷了……不好吃了……
巨大的悲傷、無邊的愧疚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被世界徹底拋棄的孤獨感,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吞噬。他想放聲嘶吼,想告訴母親他就在這裡!就在她身邊!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隻是一個徒勞的、無能的旁觀者!
視野劇烈地扭曲、模糊,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母親佝僂的身影和那落滿灰塵的房間。
“媽——!!!”
一聲撕心裂肺的無聲呐喊,在他靈魂深處炸響!
凱爾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
劇烈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撕扯著他的喉嚨和胸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裡衣,黏膩地貼在麵板上。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痛楚。
窗外,埃拉西亞的月光透過簡陋的木窗欞,清冷地灑在地上。森林的夜風帶著草木的清香,吹拂著他汗濕的臉頰。
沒有水泥街道,沒有防盜門,沒有落滿灰塵的電腦,沒有母親那聲心碎的歎息……
隻有眼前這間熟悉又陌生的小木屋。粗糙的木梁,壁爐裡冰冷的灰燼,牆上掛著的、屬於格魯的古老獵弓。
巨大的落差感讓他一陣眩暈。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臉頰。
指尖觸碰到一片冰冷的、洶湧的濕意。
淚水。真實的淚水,正不受控製地、洶湧地滾落。
他怔怔地看著自己濕漉漉的手指,然後緩緩地、僵硬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冰冷而粗糙的手掌之中。
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在寂靜的小木屋裡,斷斷續續地響起。寬闊的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著。
故土,終究隻是一場清晰到令人心碎、卻又遙不可及的回魂之夢。而冰冷的淚水,是這場夢魘唯一真實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