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春季·遲歸
春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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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遲歸
雨水,不是滴落,而是潑灑。它們被狂風挾持著,狠命地摔打在摩天樓的玻璃幕牆上,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劈啪”聲,彷彿無數透明的飛蛾在絕望地撞擊著虛假的光明。城市在這片混沌的水幕中扭曲、變形,霓虹燈的色彩被暈染開,像打翻的調色盤,流淌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紅的像血,綠的像膽汁,紫的像淤痕,拚湊出一種病態而迷離的美感。
林晚站在公司大樓的廊簷下,寒意順著裸露的腳踝向上爬。她剛剛結束了一場持續到淩晨的頭腦風暴,或者說,是一場精神上的淩遲。客戶的反複無常、總監的步步緊逼,都讓她的神經繃緊到了極限。此刻,疲憊如同沉重的濕衣服,緊緊裹挾著她,連呼吸都覺得耗費力氣。
她看著眼前橫流的雨水,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撐開了那把略顯單薄的黑傘。傘骨在風中發出“咯吱”的呻吟,彷彿隨時都會散架。踏入雨幕的瞬間,冰冷的雨水便尋隙而入,打濕了她的褲腳,黏膩地貼在小腿上,很不舒服。
這個時間點,公共交通已然稀疏。她在雨中等了將近二十分鐘,才終於攔到一輛計程車。車內彌漫著一股混合著煙味、廉價香水和潮濕黴變的複雜氣味,車窗玻璃上蒙著一層厚厚的水汽,將窗外的世界隔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去哪?”司機的聲音沙啞而缺乏起伏,像是生鏽的齒輪在轉動。
林晚報出地址,便將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閉上眼睛。然而,疲憊的大腦卻無法立刻關機。眼前晃動的還是那些未完成的設計稿、客戶挑剔的眼神、以及總監最後那句意有所指的“小林,效率要跟上啊”。她輕輕歎了口氣,撥出的熱氣在車窗上形成一小片白霧,又迅速消散。
車子在空曠了許多的馬路上行駛,輪胎碾過積水路麵,發出“嘩啦”的聲響。偶爾有對麵車燈刺破雨幕,像一把短暫撕裂黑暗的利刃,瞬間照亮車內,又迅速歸於昏暗。在那極短暫的光明中,林晚似乎能從副駕駛車窗模糊的倒影裡,看到自己蒼白而憔悴的臉。那影子隨著車輛的顛簸而晃動,五官有些扭曲,帶著一種非真實的虛幻感。
她不喜歡這種模糊的倒影,這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她移開視線,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揉碎的燈火闌珊。城市在深夜褪去了白日的喧囂,顯露出它冰冷、陌生的一麵。高樓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窗戶是黑洞洞的墓穴,不知隱藏著什麼。
一段本不漫長的路程,在今夜顯得格外漫長。當計程車終於停在她居住的那棟有些年頭的公寓樓下時,林晚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推開了車門,再次投入冰冷的雨水中。
樓道口那扇沉重的鐵門,像一張沉默的巨口。她用力拉開,一股熟悉的、混合著老舊牆壁石灰味、各家各戶隱約飄出的飯菜殘餘氣息以及雨天特有的潮濕黴味撲麵而來。這味道她聞了三年,早已習慣,但在此刻,這熟悉之中,似乎摻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異樣,像是一條滑膩的蛇,悄然鑽入鼻腔。
聲控燈在她踏入的瞬間,“啪”地一聲亮起,依舊是那副病懨懨的樣子,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腳下幾級台階和斑駁的牆壁,更高的地方則隱沒在黑暗中。燈絲不穩定地閃爍著,發出細微的“嘶嘶”聲,像垂死者的喘息。她的影子便被這搖曳的光線玩弄著,在布滿陳年汙漬的牆麵上拉長、縮短、扭曲,時而像一個蹣跚的巨人,時而又蜷縮成一團詭異的陰影。她總覺得,那扭曲的影子似乎並不完全聽從她身體的指揮,帶著某種自主的、僵硬的延遲。
她討厭這盞燈,每次晚歸都像是一場小小的心理考驗。高跟鞋踩在水泥樓梯上發出的“篤、篤”聲,在狹窄閉塞的空間裡被放大,產生回響。但這回響有些奇怪,彷彿並非完全來自她自己的腳步聲,在聲音的間隙裡,似乎還纏繞著另一種更輕、更黏滯的跟隨。她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隻有雨水敲打樓道外側窗戶的聲音,以及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是錯覺嗎?她加快步伐,那“篤篤”聲也變得急促,而那若有若無的跟隨感,似乎也並未消失。
終於到了三樓。那扇熟悉的墨綠色鐵門在昏黃燈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黑色的、沉甸甸的質感,像一塊巨大的苔蘚覆蓋的岩石。門把手是冰冷的黃銅,上麵有些許氧化留下的暗斑。她在手提包裡翻找著鑰匙,手指因為寒冷和一絲莫名的緊張而有些僵硬。鑰匙串相互碰撞,發出“嘩啦嘩啦”的清脆聲響,在這寂靜的樓道裡顯得格外刺耳,幾乎有些挑釁的意味。
找到那把特定的鑰匙,插入鎖孔。金屬與金屬摩擦,發出細微的“哢噠”聲。她轉動鑰匙——“卡噠”。
一聲輕響,在絕對的寂靜中,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她耳畔。門,開了。
一股空氣對流產生的微風吹拂過她的麵頰。是家的味道——她常用的那款薰衣草香薰的澹澹餘味,書本紙張特有的油墨氣息,還有木頭傢俱的味道。這味道本該讓她瞬間放鬆下來,但今晚,在這熟悉的基底之上,確實縈繞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不是窗戶沒關好的那種通風感,而是一種……停滯的、帶著微弱塵埃氣息的寒意,彷彿這個空間在她離開的十幾個小時裡,一直處於一種絕對的、毫無生氣的靜止狀態,剛剛才被她的歸來打破。
她深吸一口氣,踏入門內,反手輕輕關上門,將那令人不安的樓道隔絕在外。
“砰”,關門聲在室內顯得更加沉悶。
屋內是一片純粹的、厚重的漆黑。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光透進來。她摸索著,手指觸碰到牆麵開關那熟悉的塑料凸起,按了下去。
“啪。”
客廳中央的老式吊燈亮了起來,幾個磨砂燈罩努力散發著暖黃色的光暈。這光線並不明亮,勉強驅散了核心區域的黑暗,卻無力觸及房間的邊角。沙發背後、書架與牆壁的縫隙、餐廳的陰影裡,依舊蜷縮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彷彿有生命的實體,在光線的邊緣窺伺著。
她甩掉濕透的高跟鞋,赤腳踩在微涼的複合木地板上,冰涼觸感從腳底直竄上來,讓她打了個激靈,卻也稍微驅散了一些渾噩的疲憊。她將滴著水的黑傘靠在玄關角落,脫下濕漉漉的外套,隨手掛在衣架上。做完這些,她長舒了一口氣,胸腔裡積壓的濁氣似乎排出了一些,但身體的沉重感並未減輕多少。
幾乎是出於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轉向客廳一角。那裡,立著那麵巨大的、從曾祖母那裡傳下來的維多利亞風格落地鏡。凋花的桃木鏡框,繁複而華麗,纏繞著葡萄藤和卷葉草的紋樣,卻因年代久遠,原本深紅的漆色變得暗澹,邊角處有幾道細微的、如同蛛網般的裂痕,透露出歲月的滄桑。鏡麵本身也並非完美無瑕,靠近底部邊緣的地方,有一小片不易察覺的水銀斑駁,形狀不規則,像是一小塊凝固的、無法擦去的陰影,又像是一隻窺探外界的、褪色的眼睛。
這麵鏡子是這間租來的公寓裡,唯一屬於她家族記憶的物件。她曾覺得它有一種古典的美感,但在此刻這昏暗搖曳的光線下,那繁複的凋花彷彿變成了糾纏的觸手,那暗澹的顏色如同乾涸的血跡,整個鏡子散發著一股沉鬱、古老的氣息。
她朝著鏡子走去,想看看自己此刻狼狽的模樣。雨水打濕了她的發梢,幾縷漆黑的頭發黏在額角和蒼白的麵頰上,精心化過的妝容已經有些暈開,眼線在眼角留下淺淺的陰影,讓她看起來格外憔悴,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倦意,如同這窗外的夜色。
鏡中人,自然也映照出同樣的疲憊麵容,穿著和她一樣的淺灰色職業套裝,肩膀處被雨水洇濕了一片深色。然而——
就在她走到鏡前適當距離,停下腳步,身體因為極度的疲憊而微微前傾,準備仔細端詳的瞬間,她眼角的餘光,極其敏銳地捕捉到——鏡中的那個“她”,停下腳步的動作,似乎……慢了那麼微不足道的零點幾秒。
就像是訊號傳輸出現了難以察覺的延遲,又像是錄影帶播放時偶爾出現的跳幀。真實的她已經靜止,而鏡中的影像,卻有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被肉眼捕捉的“慣性”緩衝。
林晚整個人愣在了原地,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冰線從頭到腳貫穿。是錯覺嗎?肯定是太累了,眼睛花了。她用力眨了眨眼,試圖驅散這種荒謬絕倫的感覺。也許隻是吊燈閃爍造成的視覺誤差?也許是自己移動太快,大腦處理影像需要時間?她試圖用理性來解釋這不合常理的一幕。
她強迫自己站直身體,不再前傾,目光緊緊鎖定在鏡子上,試圖找出破綻。鏡中的女人也同步站直了,穿著、發型、麵容,甚至臉上那驚疑未定的表情,都與她一模一樣,分毫不差。五官的輪廓,眉宇間的倦色,微微張開的、缺乏血色的嘴唇……每一個細節都對應得上。
她稍微鬆了口氣,果然是錯覺。極度疲勞之下,感知出現錯亂也是有可能的。她甚至對著鏡子,努力扯動嘴角,試圖擠出一個安慰自己的、疲憊的微笑。看,沒事的,隻是太累了。
就在這個微笑剛剛在她臉上開始綻放,嘴角肌肉尚未完全調動起來,那笑意還未真正抵達眼底的刹那——她清晰地、無比確定地看到,鏡中那個“她”的嘴角,竟然在她自己感受到笑意之前,就提前向上牽動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自然的微笑!那更像是一種肌肉的機械抽搐,一種拙劣的模仿,僵硬,冰冷,沒有絲毫溫度,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它出現得極快,消失得也極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便沉入水底,快得讓人幾乎以為是視網膜的殘影或是精神緊張導致的幻覺。
但林晚知道,那不是幻覺。
她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然後迅速垮塌。一股猛烈的寒意,如同失控的電流,瞬間從尾椎骨竄起,沿著脊柱瘋狂上湧,炸得她頭皮發麻,四肢百骸一片冰涼。血液彷彿在刹那間凝固了,心臟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然後瘋狂地擂鼓,
“咚咚咚”的巨響衝擊著她的耳膜,震得她幾乎聽不見窗外的雨聲。
她死死地盯住鏡子,瞳孔因為恐懼而微微收縮。鏡中的“她”也以同樣驚駭、難以置信的眼神回望著她。那雙眼睛,原本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眼睛,此刻卻顯得如此陌生,那漆黑的瞳孔深處,彷彿隱藏著另一個冰冷的、漠然的意識。
空氣彷彿凝固了。隻剩下窗外淅淅瀝瀝、無止無休的雨聲,以及她自己那失控的心跳和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聲。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衝刷的細微聲響。
她不敢眨眼,生怕在眼皮闔上的那一瞬間,鏡子裡的東西會徹底變成另一種形態。她緊緊地、幾乎是貪婪地注視著鏡中的每一個細節,試圖找出任何一點可以證明剛才隻是錯覺的證據。沒有,什麼都沒有。鏡子裡的人,無論是五官、神態、衣著,甚至那驚恐的表情,都和她完全同步,彷彿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是光線的反射造成的錯覺嗎?吊燈的光線並不穩定。是視覺暫留現象?她剛才移動了視線?她拚命地在腦海裡搜尋著一切科學的、合理的解釋,試圖將那根紮入內心的冰刺拔除。但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尖嘯:不是!都不是!它動了!它自己動了!
她嘗試著,用儘全身力氣,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動作慢得像電影裡的慢鏡頭。鏡中的手臂也同步抬起,速度一致,軌跡相同。她彎曲手指,鏡中的手指也同步彎曲。她張開手掌,鏡中的手掌也同步張開。
一切似乎又恢複了正常。同步,精準,毫無破綻。
但這正常的表象,此刻卻比剛才的異常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短暫的、違反物理定律的“延遲”和“提前”,像一顆毒種,已經在她心裡生根發芽。這麵她每天都要照無數次,整理衣冠、審視自我的鏡子,此刻在她眼中,已經變成了一件充滿邪異、不可信任的物品。那光滑的鏡麵不再是反射現實的平麵,而是一層薄膜,一層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屏障。屏障的另一邊,是什麼?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與鏡中的“自己”對視。那種被窺視、被模仿、甚至被……評估的感覺,如同附骨之疽,緊緊纏繞著她。她感覺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彷彿那鏡中的東西,隨時可能穿透玻璃,伸出冰冷的手指,觸控到她的麵板。
她幾乎是逃也似地轉身,快步走向廚房,想倒杯水喝,用冰冷的液體來鎮定自己狂亂的心跳和幾乎要尖叫出聲的衝動。背後的感覺卻異常清晰,如芒在背。她清晰地感覺到,那鏡麵並非冰冷的死物,而是一雙活物的眼睛,一雙充滿了惡意和好奇的眼睛,正牢牢地、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的背影,穿透了薄薄的睡衣,烙印在她的脊梁骨上,冰冷刺骨。
廚房的燈光是冰冷的白光,比客廳的暖黃光線顯得更真實,卻也更加無情地照亮了她臉上的驚恐和蒼白。她接了一杯自來水,手抖得厲害,水灑出來一些,濺濕了操作檯。她顧不得那麼多,仰頭“咕都咕都”地將冰水灌下去。冰冷的液體劃過喉嚨,落入胃中,帶來一陣短暫的痙攣,卻絲毫無法驅散那股從心底最深處滲出的、徹骨的寒意。
她放下水杯,雙手撐在冰冷的石英石台麵上,大口喘著氣。她不敢回頭,不敢去看那麵鏡子。腦海裡不受控製地回放著剛才那驚悚的一幕——那僵硬的、提前出現的微笑。那真的是微笑嗎?還是某種……捕食者在確認獵物時的表情?
她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這可怕的想法甩出去。不行,不能再想了。必須離開這裡,離開客廳。
她幾乎是踮著腳尖,像做賊一樣,快速而無聲地穿過客廳,眼神刻意避開了鏡子所在的那個角落,徑直衝進了臥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甚至還下意識地反鎖了。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她這才感覺稍微有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她滑坐在地上,抱住膝蓋,將臉埋了進去,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
窗外,雨還在下,聲音被臥室的窗戶和窗簾過濾後,顯得遙遠了一些,但那持續的、單調的敲打聲,依舊像錘子一樣,一下下敲擊著她脆弱的神經。
而在客廳裡,那麵巨大的落地鏡,依舊靜靜地立在角落,映照著空無一人的客廳,映照著那暖黃色光暈無法驅散的邊角黑暗,以及窗外那片被雨水徹底模煕了的、光怪陸離的城市燈火。鏡麵深處,彷彿比現實世界更加幽暗,更加深邃。在那水銀塗層的背後,在那片小小的、斑駁的陰影之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無人察覺的維度,滿足地、無聲地,微微蕩漾了一下,然後,複歸於一片死寂的平靜。
隻有雨,不知疲倦,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