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夏季·鏡廊
夏之卷·：鏡廊
盛夏的尾聲，以一種精疲力竭的姿態，拖曳著溽熱與蟬鳴，緩緩沉入地平線。然而，公寓內的寒意卻並未隨之消散，反而像是凝結成了某種更為堅固、更為粘稠的東西。周哲的存在，已經從最初的“異常模仿者”，徹底蛻變成了一個令人無法理解的、冰冷的“坐標”。
他不再試圖扮演任何角色。大多數時候，他隻是靜靜地坐在客廳那把麵對落地鏡的單人沙發裡，背脊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個忠誠的、失去靈魂的衛兵，守護著那麵鏡子，或者說，守護著鏡子裡的東西。他的眼神空洞，呼吸微弱而均勻，彷彿一尊被抽乾了所有生氣的蠟像。隻有偶爾，當林晚因為極度的恐懼或絕望而發出細微的嗚咽或失控地碰到什麼東西時，他的眼球才會極其緩慢地轉動一下，將那雙毫無光彩的、如同蒙塵玻璃珠般的眼睛對準她，停留片刻，然後又緩緩移開，重新定格在鏡麵上。
那眼神裡沒有威脅，沒有警告，甚至沒有情緒。隻有一種純粹的、令人脊背發涼的“確認”。像是在覈對一個物品是否還在原處，一個引數是否正常。
林晚感覺自己不再是與一個“人”同居，而是與一個被設定好程式的、功能單一的機器，以及它背後那個無形的、恐怖的主宰，共同被困在這個日益逼仄的空間裡。
食物的消耗變得極其緩慢。周哲幾乎不再進食，隻是偶爾喝一點水。林晚自己也食慾全無，靠著之前儲存的一些餅乾和瓶裝水勉強維持。外賣的電話她不敢接，門鈴響起也讓她如驚弓之鳥。她害怕任何來自外界的乾擾，會打破這岌岌可危的、恐怖平衡的寂靜，更害怕被人看到她與這樣一個“非人”的周哲生活在一起。
她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最後幾乎隻侷限於臥室和與之相連的衛生間。她不敢再輕易踏入客廳，那片區域已經完全被周哲和那麵鏡子所“占據”，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但今天，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絕望和最後一絲不甘的衝動，驅使著她。她需要知道，周哲……或者說，占據著周哲軀殼的那個東西，他與鏡子之間，究竟維係著一種怎樣具體的、超越她理解的連線。她要知道這“坐標”的真相。
她等到周哲如同往常一樣，如同磐石般凝固在沙發裡，目光空洞地投向鏡子時，才小心翼翼地、像影子一樣滑出臥室。
她沒有走向他，也沒有試圖去驚動他。她的目標，是那麵鏡子。
她躡手躡腳地，沿著客廳的牆壁，繞了一個大圈，迂迴地接近那麵落地鏡的側麵。她想看看，從那個角度，是否能窺見周哲與鏡子之間，那無聲“交流”的實質。
她的心跳如同擂鼓，在死寂的客廳裡顯得格外響亮。每一步都踩在心臟收縮的間隙裡，輕得如同羽毛落地。
終於，她挪到了預想的位置。這裡，她可以同時看到周哲小半個僵硬的側影，以及鏡子側麵那光滑而冰冷的邊緣。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目光投向那麵鏡子。
鏡子裡，依舊映照著客廳的景象：空蕩的沙發（因為角度關係，周哲的身影隻模糊地映出了一小部分），對麵的牆壁，以及……她自己。
是的，鏡子也映出了正從側麵窺視它的林晚。
但就在她的目光與鏡中自己的影像接觸的瞬間——
異變陡生！
鏡中的影像，並沒有同步她此刻驚恐而謹慎的表情。那個鏡中的“林晚”，像是早就知道她會從這個角度窺視一樣，臉上帶著一種預料之中的、冰冷的平靜。然後，鏡中的“她”，緩緩地抬起了手，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了鏡子深處。
林晚的瞳孔驟然收縮。
因為她看到，隨著鏡中“她”的手指方向，那原本應該映照出客廳牆壁的鏡麵景象，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麵般，蕩漾了一下。
緊接著，景象開始扭曲、變形。
牆壁的紋理融化了，傢俱的輪廓模糊了。鏡麵不再是一塊反射現實的玻璃，而像是一扇被緩緩推開的、通往另一個維度的窗戶。
在那蕩漾的、扭曲的鏡麵之後，她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客廳倒影。
那是一條幽深、冰冷、無限延伸的走廊。
走廊的兩側，不是牆壁，而是無數麵鑲嵌在扭曲框架中的、大小不一的鏡子。每一麵鏡子裡，都映照出不同的影像——有些是她自己，穿著不同的衣服，處於不同的年齡，帶著不同的表情，從驚恐到麻木，從掙紮到絕望；有些是周哲，同樣處於不同的狀態，從正常到僵硬，從溫柔到空洞；還有一些，是模糊的、扭曲的、她從未見過的陌生麵孔，男女老少，都帶著一種相同的、被凍結般的恐懼表情。
所有這些影像，都被困在各自的小鏡子裡，如同被收藏的標本。它們靜止著，但林晚卻能感覺到，無數道冰冷的、絕望的視線，正從那些鏡麵之後，穿透層層維度，彙聚到她身上。
而在這條由無數鏡麵構成的、無限延伸的走廊儘頭，是一片深不見底的、蠕動著的最初的黑暗。在那黑暗的中心，隱約有一個更加龐大、更加難以名狀的陰影在緩緩脈動，散發著令人心智崩潰的、純粹的惡意與饑餓感。
這條鏡廊，就是那個存在的“領域”！那些鏡子裡的影像，都是它收集的“藏品”，或者說……是被它吞噬、消化後殘留的“印記”！
周哲，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如同坐標般的周哲，他的作用……就是維持著這個現實世界與那條恐怖鏡廊之間的脆弱連線點！他空洞的目光，就像兩根無形的錨索，牢牢地固定著這扇被強行開啟的“窗戶”！
林晚的目光，無法控製地被那條鏡廊深處、那片黑暗中心的龐大陰影所吸引。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那純粹的惡意吸攝進去，碾碎，然後成為那無數鏡麵標本中的一個。
就在這時，鏡廊中，離“視窗”最近的一麵鏡子裡，那個映照出的、與現實中一模一樣的“林晚”影像，突然動了一下。它轉過頭，不再是冰冷的平靜，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扭曲的、混合著極度恐懼和警告的表情，嘴唇無聲地張合著，看口型，似乎在反複嘶喊著一個詞：
“逃！”
幾乎在同一時刻，現實世界中，一直如同石像般靜止的周哲，猛地、極其僵硬地轉過了頭！
他的脖子發出“喀”的輕微脆響，像是生鏽的零件在被強行扭動。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不再是望著鏡子，而是精準地、毫無偏差地，死死盯住了正從側麵窺視鏡子的、真實的林晚！
那雙眼睛裡，第一次，燃起了某種東西——不是人類的情緒，而是一種被觸犯領域後的、冰冷的憤怒，以及一種……狩獵者鎖定獵物般的饑渴。
連線……被她的窺視強化了？！
還是她的窺視本身，就是一種……獻祭的完成，開啟了更深層次的通道？！
林晚嚇得魂飛魄散，她再也顧不上什麼謹慎，尖叫一聲，轉身就想逃離客廳。
但她的身體卻像是被無形的蛛網纏住，動作變得遲滯而沉重。
而鏡子裡，那條幽深的鏡廊，彷彿在她轉身的瞬間，又朝著現實世界逼近了一寸。走廊儘頭那片黑暗中的龐大陰影，脈動的頻率加快了，散發出的惡意幾乎要凝成實質。
周哲，緩緩地、帶著一種非人的協調性，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的動作不再僵硬，反而透出一種流暢的、令人膽寒的精準。他轉向林晚，開始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燃燒著冰冷憤怒和饑渴的眼睛，像兩個黑洞，要將她吞噬。
林晚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絕望地看著步步緊逼的周哲，看著鏡子裡那條不斷逼近的、充滿無數絕望影像的鏡廊，看著走廊儘頭那個脈動著的、難以名狀的恐怖陰影。
她終於明白，“侵蝕”的最終階段，不是取代，不是控製。
是吞噬。是將她拖入那條鏡廊，成為那無數標本中的一個，永世囚禁在冰冷的反射之中，成為那個龐大陰影的……永恒食糧。
夏季，在這極致的、維度洞開的恐怖中，戛然而止。
而地獄的大門，似乎已經在她麵前，敞開了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