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秋季·殘響
秋之卷·:殘響
饑餓和乾渴,如同兩隻緩慢收攏的鐵鉗,一點一點地擠壓著林晚的意識和內臟。起初是尖銳的灼痛,後來逐漸變得麻木,成為一種沉悶的、持續不斷的背景噪音,與她心跳的微弱節拍混合在一起,敲打著瀕臨崩潰的神經。
地上的礦泉水和壓縮餅乾,像某種來自深淵的誘惑,散發著不祥的氣息。她死死抵抗著本能,喉嚨裡火燒火燎,胃部因為空轉而陣陣痙攣,但腦海中那暗紅色的汙漬、周哲手腕上澹去的痕跡、以及鏡廊深處脈動的黑暗,構築起一道比物理痛苦更堅固的恐懼壁壘。
她不能吃。不能喝。那或許是維持生命的養料,但更可能是加速她異化、將她徹底錨定在這個恐怖現實的“餌料”。
時間失去了刻度。白天與黑夜的交替,隻剩下窗外光線明暗的模糊變化。她蜷縮在床角,像一隻受傷的野獸,舔舐著內心無儘的恐懼和絕望。身體因為缺乏能量而變得虛弱,思緒卻因為極度的刺激而異常活躍,或者說……混亂。
寂靜,不再是純粹的無聲。它開始充滿雜質。
起初,是極其細微的、彷彿來自很遠地方的回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另一個空曠的大廳裡移動,發出模煕的腳步聲,或者是桌椅被拖動的摩擦聲。聲音很輕,斷斷續續,當她凝神去聽時,又消失不見,彷彿隻是耳鳴或幻覺。
但很快,這些聲音變得清晰起來。她聽到了女人的啜泣聲,不是她自己的,那聲音更年輕,更絕望,斷斷續續,彷彿被什麼東西捂住嘴巴,從牆壁的另一側,或者……從地板下麵滲出來。她聽到了孩子的嬉笑聲,但那笑聲空洞而詭異,沒有任何童真,隻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重複的韻律,像是在玩某種永無止境的、殘酷的遊戲。她還聽到了爭吵聲,男女的嗓音扭曲變形,充滿了惡毒和怨恨,字句模煕,但那股冰冷的惡意卻清晰可辨。
這些聲音,不屬於這個公寓,不屬於她所知的任何鄰居。它們像是從時間的裂縫,或者從……那條鏡廊裡泄露出來的殘響。是那些被困在無數麵鏡子裡的、絕望靈魂的碎片化迴音,透過周哲這個不穩定的“坐標”,滲透到了她所在的這個現實囚籠。
它們不分晝夜地出現,有時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的、充滿負麵情緒的低語背景音;有時又單獨凸顯出來,格外清晰,彷彿就發生在隔壁房間。林晚用力捂住耳朵,將頭埋進膝蓋,但那些聲音並非通過鼓膜傳遞,它們更像是一種直接作用於意識的精神汙染,無視物理的隔絕,在她腦海裡直接響起。
除了聲音,還有影像的殘響。
在她因虛弱而視線模糊時,眼角的餘光總會捕捉到一些一閃而過的、不該存在的影子。一個穿著舊式旗袍的女人背影在門口倏忽消失;一個穿著小學校服的男孩蹲在牆角,肩膀聳動,彷彿在哭泣,但當她定睛看去,那裡隻有空蕩的牆壁;有時,她甚至會在臥室的牆壁上,看到短暫浮現的、如同老舊電影膠片般的閃爍畫麵——一隻蒼白的手奮力拍打著無形的屏障,一張扭曲痛苦的臉在無聲地呐喊……
這些影像殘響比聲音更加具體,更加駭人。它們像是鏡廊中那些標本試圖掙脫束縛、向現實投來的短暫一瞥,是它們永恒痛苦的一種外溢。
最讓她毛骨悚然的一次,是在一個天色灰濛的下午。她正對著臥室裡那麵普通的梳妝鏡,鏡中映出她枯瘦憔悴的臉。突然,鏡中的影像波動了一下,就像訊號不良的電視螢幕。緊接著,鏡子裡她的臉開始模糊、扭曲,五官像是融化的蠟一樣移動、重組,最後,竟然變成了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女子的臉!
那張臉蒼白浮腫,眼神空洞,嘴角卻帶著一絲與周哲臉上如出一轍的、僵硬的微笑。它透過鏡子,直勾勾地“看”著林晚,維持了大約兩三秒,然後影像再次波動,恢複成了林晚自己驚駭欲絕的表情。
那一刻,林晚清楚地意識到,鏡廊的侵蝕,已經不再侷限於那麵落地鏡。任何反光的表麵,都可能成為那個維度短暫顯現的視窗。這座囚籠的牆壁,正在變得越來越薄,現實與鏡中世界的界限,正在加速崩壞。
這些聲音和影像的殘響,無休無止地折磨著她。它們剝奪了她最後的避難所——她的內心世界。她無法思考,無法休息,甚至無法完整地沉浸在自己的恐懼裡,因為總有外來的、屬於他人的絕望和恐怖,強行闖入她的意識。
她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成了一個接收器,一個被迫接收著來自鏡廊無數冤魂痛苦訊號的、脆弱的容器。它們的恐懼、它們的絕望、它們被永恒囚禁的怨念,如同汙濁的洪水,不斷衝刷著她搖搖欲墜的精神堤壩。
周哲依舊定時送來食物和水,依舊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但林晚現在看著他,彷彿能看到有無數的、透明的怨靈殘影,纏繞在他身上,隨著他的移動而飄蕩。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被操控的坐標,他本身也成了一個活著的、行走的殘響集合體,一個連線著無數痛苦的中繼站。
虛弱、饑餓、乾渴,加上這無孔不入的精神汙染,林晚的意識開始頻繁地斷線。她時常陷入短暫的昏厥,或者是一種半夢半醒的譫妄狀態。
在那些混沌的時刻,她感覺自己不再躺在臥室的床上。她彷彿正漂浮在那條無限延伸的、冰冷的鏡廊之中,周圍是無數麵映照著痛苦麵孔的鏡子。那些麵孔無聲地呐喊著,伸出手臂想要抓住她,將她拖入它們永恒的囚籠。而走廊儘頭那片龐大的黑暗,如同心臟般緩緩搏動,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吸力……
每一次從這種狀態中驚醒,她都渾身冷汗,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現實的邊界感變得前所未有的模糊。
殘響,正在淹沒她。
她蜷縮在角落裡,抱著頭,身體因為脫力和恐懼而無法控製地顫抖。耳朵裡充斥著無數亡魂的哀嚎,眼前晃動著扭曲的殘影。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要麼死於肉體的衰竭,要麼,她的精神將先一步被這些來自鏡廊的殘響徹底撕碎、同化,成為一個新的、永遠回蕩在這座囚籠裡的……痛苦回聲。
秋季的涼意,透過窗戶縫隙滲入,卻遠不及她內心和這片空間中彌漫的、來自異度空間的冰冷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