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秋季·日記
秋之卷·:日記
意識在黑暗的泥沼中沉浮。饑餓和乾渴不再是尖銳的疼痛,而是化作了某種彌漫性的、沉重的虛弱,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將她緊緊包裹,向下拖拽。耳邊那些來自鏡廊的殘響——啜泣、尖笑、爭吵——也變得忽遠忽近,時而如同貼在耳邊的呢喃,時而又像是隔著厚重玻璃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噪音。現實與幻覺的邊界,在她瀕臨崩潰的感知中,徹底融化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癱在床腳多久了。時間成了無意義的碎片。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兩天?門外的“飼喂”依舊規律,那隻蒼白的手放下塑料袋,鎖舌落下,如同設定好的死刑犯餐鈴。她對那些東西連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死亡,似乎成了一個觸手可及的、甚至帶著一絲誘惑的選項。至少,那意味著永恒的寂靜,意味著從這無休止的精神汙染和肉體折磨中解脫。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被徹底拖入黑暗的前一刻,一種微弱的、近乎本能的不甘,像即將熄滅的火星,在她心底最深處閃爍了一下。
不。不能就這樣結束。
她還沒有……還沒有真正明白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是如何將她和周哲拖入這萬劫不複的深淵。她不能帶著這徹頭徹尾的糊塗,變成鏡廊裡又一個無聲的標本。
這絲不甘,給了她最後一點力量。她掙紮著,用顫抖的手臂撐起虛軟的身體,目光茫然地掃視著這間囚禁她的臥室。這裡曾經是她和周哲共同的避風港,現在卻隻剩下冰冷的牆壁和絕望的空氣。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靠牆放置的那個舊書桌上。
那是周哲的書桌。他偶爾會在這裡處理一些帶回家的工作。自從“異常”發生以來,她幾乎再也沒有靠近過那裡。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屬於“過去”的、正常生活的氣息,與現在這地獄般的景象格格不入,反而更顯殘忍。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閃過她混亂的腦海。
周哲……在被徹底侵蝕、變成那個冰冷的“坐標”之前,他是否……留下過什麼?
他是否也曾掙紮過?是否也曾試圖記錄下那恐怖的、被逐漸吞噬的過程?就像她之前用筆記本記錄,反而引來了鏡中存在的“注釋”一樣?
這個想法讓她枯瘦的身體裡湧起一股微弱的、迴光返照般的力氣。她必須去看看。
她幾乎是爬過去的。身體在地板上拖行,留下濕冷的痕跡。每移動一寸,都耗費著巨大的能量,眼前陣陣發黑,耳邊的殘響似乎也因為她的行動而變得更加尖銳。
終於,她夠到了書桌。冰冷的木質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她靠著桌腿,喘息了片刻,然後顫抖著伸出手,拉開了最下麵的一個抽屜。
裡麵堆放著一些舊的檔案、報銷單據、過期的證件。她胡亂地翻找著,手指因為虛弱和急切而不聽使喚。紙張被扯出來,散落一地。
沒有。什麼都沒有。
絕望再次攫住了她。果然,隻是她的妄想嗎……
就在她準備放棄時,她的指尖,在抽屜最深處、緊貼著背板的一個隱蔽角落裡,觸碰到了一個硬質的、帶有皮革封麵的小本子。
不是他平時用的工作日誌。這個本子更小,更舊,封麵是深褐色的軟皮,沒有任何標記。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
她用儘最後的力氣,將那個小本子抽了出來。本子很薄,拿在手裡卻感覺異常沉重。
她靠在書桌邊,迫不及待地翻開了它。
映入眼簾的,是周哲的筆跡。
但……那不是他平日裡那種流暢、自信的字跡。這些字跡潦草、扭曲、顫抖,彷彿是在極度恐懼、精神恍惚的狀態下寫就的。墨水的顏色也不統一,時而深黑,時而澹藍,甚至有些頁麵帶著澹褐色的、像是水漬乾涸後的痕跡。
這確實是一本日記。一本記錄了他墜落過程的、絕望的私人記錄。
她顫抖著,從第一頁開始閱讀。
x月x日晴
晚晚最近狀態很糟,總說鏡子有問題。我覺得是她壓力太大了。那鏡子是祖傳的,能有什麼問題?不過她害怕的樣子讓人心疼。我把鏡子蓋起來了,希望能讓她好受點。
字裡行間還透著屬於原來那個周哲的關切和一絲不以為然的理性。
她快速向後翻。
x月x日陰
不對勁。我也開始覺得那鏡子有點……邪門。晚上起來喝水,總覺得鏡子裡的人影比我慢半拍。是錯覺嗎?光線問題?
x月x日雨
不是錯覺!它動了!我親眼看到!蓋著布,但那佈下麵……有輪廓!它在看著我!老天,晚晚說的是真的!
筆跡開始變得激動、混亂。
x月x日??
它在我腦子裡說話!用晚晚的聲音!它在學她,也在學我!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手,會做出一些奇怪的動作!我在鏡子裡看到另一個我,他在笑,那種笑……不是人的笑!
x月x日看不見星星
它在標記我。手腕上出現了紅點,洗不掉,好像在往麵板裡滲。味道……鏡子的味道,纏在我身上了。我洗澡,換衣服,沒用。晚晚看我的眼神……她怕我。我也怕我自己。
x月x日它們都在看
不止一個!鏡子裡不止一個“它”!有很多!很多張臉!很多雙眼睛!它們在鏡子裡,也在牆壁裡,在所有能反光的地方!它們在等著!走廊……我好像看到一條全是鏡子的走廊……儘頭有……不!不能想!
字跡到這裡已經幾乎無法辨認,充滿了瘋狂的劃痕和重複的單詞。
救我……誰能救我……晚晚……對不起……我控製不了……它在把我釘在這裡……像根釘子……坐標……我是它的坐標……
最後幾頁,更是支離破碎,隻剩下一些重複的、意義不明的詞語和扭曲的線條。
鏡子……鏡子……鏡子……
通道……開啟……
饑餓……它餓了……
祭品……
不要看……不要看鏡子……
逃……快逃…………
最後一行字,是用一種近乎戳破紙背的力道寫下的,墨跡暈開,帶著一種絕望的呐喊感。
日記,在這裡戛然而止。
林晚捧著這本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日記本,渾身冰冷,淚水無聲地滑過她肮臟乾瘦的臉頰。
她終於知道了。
周哲並非一開始就是幫凶。他和她一樣,是受害者。他甚至比她更早、更清晰地感知到了那鏡中存在的恐怖,經曆了被模仿、被侵蝕、被標記的全過程。他掙紮過,恐懼過,試圖記錄下真相,但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被徹底“釘”在原地,成為連線兩個世界的、悲慘“坐標”的命運。
他不是獄卒。他是第一個,被推上祭壇的祭品。
而她,是第二個。
所有的疑團似乎都解開了,但隨之而來的,並非釋然,而是更加深沉、更加無望的悲傷和恐懼。她之前的孤立無援,她對周哲的懷疑和恐懼,此刻都化作了尖銳的愧疚,刺穿著她的心臟。
但同時,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憤怒,也開始在她瀕死的軀殼裡萌芽。
那個東西,那個鏡廊的主宰,它玩弄了他們兩個。它折磨周哲,侵蝕他的意誌,將他變成冰冷的坐標;它恐嚇她,汙染她的感知,將她逼到崩潰的邊緣。它像一個高高在上的、殘忍的神隻,以他們的痛苦和絕望為食。
她看著散落在地上的、周哲那潦草絕望的字跡,看著他最後那聲無聲的呐喊“逃……快逃……”。
逃?還能逃到哪裡去?
這座公寓是囚籠,她的精神即將被殘響淹沒,她的身體虛弱得連站立都困難。
但是……
她抬起淚眼,望向那扇緊閉的臥室門。門外,是那個被占據了軀殼的、曾經的摯愛。
如果……如果坐標被破壞了呢?
這個念頭,如同在無儘黑暗中劃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卻帶來了第一絲並非源於絕望的光亮。
周哲的日記,沒有提供逃脫的方法,但它給了她最後一樣東西——反抗的理由。
不是為了自己渺茫的生機。
是為了周哲。為了他所承受的痛苦,為了他最後那聲未能傳遞出去的警告。
也為了……向那個鏡中的存在,發出她作為“林晚”這個即將消亡的個體,最後的一聲怒吼。
她緊緊攥住了那本日記,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虛弱的身體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緩慢而堅定地,重新凝聚。
秋季的涼風,依舊吹不散屋內的腐朽和甜腥。但在這片絕望的廢墟之上,一粒名為“複仇”的種子,悄然落入了冰冷的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