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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小故事集A 第1季·芻狗初醒 第一章 春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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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禾原的日頭毒得很。

陳懷安蹲在草垛後頭,後頸曬得發疼。他眯著眼睛望過去,龍王廟前的香灰被風捲起來,像條灰撲撲的蛇,在青石板上蜿蜒爬行。廟門楣上“普濟蒼生”四個金字褪了色,簷角的銅鈴啞了似的,半點聲響也無——許是被日頭烤焦了簧片。

“懷安!”

背後傳來父親的低喚。陳守仁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短打,褲腳沾著新泥,手裡攥著三炷香,煙灰簌簌往下掉。他鬢角的白發被汗黏成一綹,額角的皺紋裡積著塵土,活像塊曬乾的玉米皮。

“爹。”懷安應了一聲,起身拍了拍褲腿。草屑簌簌落進鞋窠,癢得他腳趾頭直蜷。

陳守仁沒說話,徑直往草垛後頭走。懷安跟著繞過去,見父親從懷裡掏出個粗陶小甕,揭開蓋子,裡麵是半甕清水。他把水倒在草垛根下的陶盆裡,又從懷裡摸出塊灶糖,掰碎了泡進水裡。

“這是給龍王爺的甜頭。”陳守仁壓低聲音,“你周爺爺說,今兒求雨得心誠,心誠如七。”

懷安湊過去聞了聞,水裡浮著細碎的糖渣,甜絲絲的,混著泥土的腥氣。他想起昨日裡,隔壁王嬸家的小丫頭哭著要喝井裡的水,井繩放下去三十丈,隻濕了半截桶底。王嬸跪在井台邊罵:“龍王爺瞎了眼!往年這時候,井裡的蛤蟆都胖成球!”

“走了。”陳守仁直起腰,把陶盆往肩上一搭,“跟我去廟前。”

龍王廟前的空地上已經聚了不少人。

最前頭的是裡正陳福來,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手裡舉著根竹竿,竿頂挑著塊紅布。他見陳九斤來了,忙拱手:“九斤兄來得正好,香案剛備齊。”

香案是用兩張八仙桌拚的,鋪著新扯的紅布。案上擺著三牲:豬頭塗著硃砂,雞脖子擰成花,鯉魚鰓蓋鮮紅。旁邊是五穀雜糧裝在竹簸箕裡,最上麵插著枝半枯的柳枝——這是陳懷安頭回見求雨供柳枝,往年都是供麥穗。

“柳枝沾露水,能通龍王爺的耳。”陳九斤湊過去瞧了瞧,伸手把柳枝扶直,“到底是裡正,懂行。”

陳福來苦笑:“懂什麼行?去年大旱,縣太爺請了個雲遊道士,說龍王爺嫌咱們供品不新鮮。今年咱把最金貴的都擺上——你看這豬頭,是陳屠戶家攢了半年的豬,殺了祭天。”

懷安縮在人群後頭,聽見幾個婦人在竊竊私語。

“我家那口子昨兒去挖井,挖到五丈深還是乾土。”

“我家二小子把最後半塊糠餅給了狗,狗吃了都直打嗝。”

“周秀才又說熒惑守心,這回怕是要赤地千裡……”

“呸呸呸!童言無忌!”

懷安攥緊了衣角。他記得周秀纔是前清的老舉人,去年縣學散了館,回村開了間蒙學。這老頭總愛捧本破書,嘴裡唸叨些“天人感應”“五行生剋”,村裡人都當他瘋魔了。可前兒夜裡,懷安起夜時聽見西頭老槐樹“哢嚓”一聲,像是枝椏斷了,今早去看,樹皮裂開道縫,裡頭黑黢黢的,像燒過。

“吉時到——”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人群突然安靜下來。陳福來領著幾個壯漢,抬著尊木雕龍王像從廟裡出來。龍王披著金箔紙做的龍袍,臉上的油彩被曬得斑駁,左眼的白漆剝落,露出底下木頭的紋路,倒像是在咧嘴笑。

“一拜天地——”

“二拜龍王——”

“三拜五穀——”

村民們跟著叩拜,額頭碰著青石板。懷安跪在最後頭,能聞見前麵人身上的汗味、草屑味,還有香燭的焦糊味。他偷偷抬眼,看見龍王像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金箔紙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

“心誠如七。”陳守仁在旁輕聲說,“每拜一次,要默唸七遍心願。”

懷安閉上眼。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擂鼓。他想起村東頭的老井,想起妹妹懷玉昨兒哭著要喝甜水,想起爹的田裡,最後那株玉米苗已經蜷成了灰團。

“求龍王爺降雨——”

“求龍王爺開恩——”

“求龍王爺救救青禾原——”

誦經聲裡,懷安聽見陳九斤的聲音格外響亮。他睜開眼,看見父親跪在地上,後背繃得像張弓,額頭磕在青石板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日頭偏西時,求雨儀式纔算完。

陳福來指揮著人把龍王像抬回廟裡,又讓婦女們把供品分了。豬頭肉煮了鍋大鍋菜,五穀雜糧裝成小袋,挨家挨戶送。懷安跟著爹往家走,路過村頭的老槐樹,見樹底下圍了一圈人。

“都彆擠!”周秀才舉著本破書,“我這有本《月令輯要》,說‘凡旱魃為虐,可掘地三尺,取赤土祭之’。”

“周先生,管用不?”有人問。

周秀才推了推破眼鏡:“古籍有載,總錯不了。”

陳九斤擠進去,撓了撓頭:“周先生,我家地裡已經裂得能塞下拳頭了,還掘地?”

“裂得越深,越說明地氣不通。”周秀才翻著書,“你且試試,興許管用。”

懷安站在人群外,聽見幾個老人歎氣:“這年月,連龍王爺都不靈了,還能指望什麼?”

夜裡起了風。

懷安躺在炕上,聽著窗外的風聲,像鬼哭。他翻了個身,看見爹坐在炕沿抽煙。煙鍋裡的火星一明一滅,照見爹臉上的愁容。

“爹,”懷安小聲問,“真的有龍王爺嗎?”

陳守仁掐滅煙,摸了摸他的頭:“有沒有不打緊。你要記住,人這一輩子,總得信點什麼。”

“信什麼?”

“信天,信地,信咱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理兒。”陳守仁掀開被子,躺下身,“睡吧,明兒還要去地裡看墒情。”

後半夜,懷安被尿憋醒。

他摸黑爬起來,剛掀開被子,就聽見院外傳來“劈啪”一聲。他扒著窗戶縫往外看,見老槐樹的枝椏燒起來了,火舌舔著夜空,把半邊天都映紅了。

“著火了!”

“老槐樹著火了!”

院外傳來喊叫聲。懷安光著腳跑出去,見村民們舉著水桶、臉盆,往老槐樹上潑水。可那火勢大得出奇,水澆上去“滋啦”一聲,騰起一股白煙。

“莫潑了!”周秀才喊,“這是天火!是老天爺在發怒!”

火終於燒到了樹頂,又慢慢矮下去。懷安湊過去,見樹樁上焦黑的痕跡裡,隱約露出個暗紅色的東西。他伸手扒開灰燼,是個陶罐,罐口封著紅布,上麵畫著扭曲的符咒。

“這是啥?”懷安撿起陶罐,遞給陳守仁。

陳守仁捏了捏陶罐,臉色驟變:“鎮物。村裡老人說,早年哄災時,會有人埋這種東西,求天地消災。”

“那現在……”

“現在它自己燒出來了。”陳守仁把陶罐扔在地上,“天地不要這鎮物,也不要咱們了。”

天快亮時,懷安跟著爹去地裡看墒情。

田地裂開的縫能容下一個成年人的拳頭,地表的土塊像被火烤過的磚,硬邦邦的。陳守仁蹲下身,抓起把土,指縫裡漏下來的全是細沙。

“完了。”陳守仁喃喃道,“今年的莊稼,全完了。”

懷安望著遠處的村莊。炊煙還沒升起,可他已經能聞見空氣裡的焦糊味——那是曬乾的野草被風吹起來的味道。他想起昨夜的老槐樹,想起龍王像咧開的嘴,想起周秀才說的“熒惑守心”。

原來這就是天地。

不是爹嘴裡的“信”,不是廟裡的香,不是供桌上的三牲。是曬裂的土地,是燒焦的樹,是永遠等不到的雨。

晨霧裡,懷安聽見有人哭。

是隔壁的王嬸。她跪在井台邊,懷裡抱著個陶甕,甕裡的水灑了一地。她哭著喊:“我的娃啊……我的娃昨天喝了井裡的臟水,拉得直不起腰……”

陳守仁走過去,把王嬸扶起來:“節哀。咱再去彆處想想辦法。”

“辦法?”王嬸抹了把淚,“能有啥辦法?老天爺要收咱們,誰能攔得住?”

懷安蹲在田埂上,摸出懷裡的陶片。那是他從老槐樹灰燼裡撿的,邊緣鋒利,刻著些他不認識的符號。他想起周秀才的蒙學課上,教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當時他問周秀才:“先生,芻狗是什麼?”

周秀才說:“是祭祀用的草紮的狗,用完了就扔。天地看待萬物,就像人看待芻狗,用完了,就忘了。”

懷安不懂。可現在,他好像懂了。

天地不會記得青禾原的莊稼,不會記得老槐樹的年輪,不會記得王嬸懷裡夭折的娃。它隻是個燒得發燙的鐵盤,而他們,都是盤上那隻待宰的雞。

日頭升起來了。

懷安望著天上的太陽,覺得它比往日更毒了些。他攥緊了手裡的陶片,指甲掐進掌心。

或許,該做點什麼。

哪怕隻是,給自己找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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