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師兄今天掉馬了麼 第13章 陰陽澗(一) 束、縛、我
陰陽澗(一)
束、縛、我
鄉野之地,多有鬼魅精怪的傳說。
雪精靈本性純善,形體卻大得駭人,常人見了,少不了要噩夢幾宿。
是以,天邊剛泛起了魚肚白,便有人驅使車馬,逃也似地離開驛站。
宋三睡眼惺忪地捧著一隻海碗,聽著耳邊被刻意壓低的聲音,嘗了口碗中的苞米茬稀飯。
溫熱的吃食滑過喉管,湧進胃袋,一股熱意湧向四肢百骸。
“某覺得那是隻黑熊精,直立行走扮作人形覓食來了。”
“非也非也,我昨夜遠遠地瞧,那東西靈巧得很,可不像是黑熊精。”
“餓瘦了的黑熊可不靈活麼!”
“……”
話t到此處,那人似乎又被說服,漸漸安靜了下去。
宋三搖了搖頭,緩緩地嚼著苞米茬,目光落在桌上的一隻手上。
咀嚼的動作陡然頓住。
這隻隨意搭在桌沿手,指骨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五個月牙清晰飽滿,無聲地彰顯著它主人養尊處優的身份。
宋三掀起眼皮向上看去。
卻見對麵這人青天白日的戴著個鬥笠,將臉遮了大半,隻露出半截尖尖的下巴。
苞米茬有些剮嗓子,惹得人忍不住咳了幾聲。
“鬥笠男子”反應極快地拾起桌麵的水壺,倒了杯水遞了過來。
宋三垂眸看著水杯,並不接過,靜峙片刻後,仰頭喝掉碗中剩餘的稀飯,鼓著麵頰撂下空碗,幾步作一步離開了桌子。
而那道探究的視線糾纏著,如有實質地黏在後背上,叫人如何也掙脫不掉。
少頃,有腳步聲跟了上來。
腳跟落地,聲音沉穩而有節律,不近不遠地跟在身後。
上了樓,回了自己的房間,宋三|反手將門栓了起來,盯著門外的人影緩緩靠近。
“咚咚——”
男子頗有禮貌地叩響門扉。
不等他開口,宋三壓低嗓音道:“顧府一彆,已是錢貨兩迄,再無瓜葛,顧少爺何故糾纏至此?”
“呀。”門外響起顧連舟訝異的低呼,“師兄慧眼如炬,竟一眼識破了某的偽裝。”
宋三閉了閉眼睛,咬牙道:“整個驛站,怕是再找不出如顧少爺這般精心打扮的人了。”
顧連舟不解:“有麼?”
他分明已換了身天青色棉袍,連大氅都不披了,哪裡就惹眼了。
再者,他戴著鬥笠,已將麵容遮去九分……
“還有你那副鬥笠,我都不想說。”宋三恨鐵不成鋼道:“若是顧家人有心捉你回去,隻需在大堂內掃一眼,便可將你找出。”
顧連舟默了一瞬,而後笑道:“師兄說得對,是我思慮不周,裝扮馬虎了。”
她是這個意思麼?!
宋三對著這塊黏上來的牛皮糖避之不及,“顧少爺,如今你偷跑出來,身後定有顧家人追捕,宋某有心無力,無法與你結伴同行,煩請放過。”
顧連舟當即表示理解:“那,那我遠遠地跟著,可好?”
這不還是一回事麼?
宋三嘴角抽了抽,連聲音都泄了氣,“你何故一直跟著我?”
莫不是她前世觸犯了天條,上天降下她的剋星克她來了?
顧少爺遲疑道:“說來話長。”
“那你就長話短說。”話音落下,宋三扯開門閂,將人拉進屋裡。
身形頎長的男人踉蹌著進了屋子,還未開口說話,便叫人摁在椅子上,再擡頭,便見宋三站在逆光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警告道:“低聲些,莫叫旁人聽了去,還有,我放你進來並非結盟的意思,你且斟酌著說。”
帽簷下的眼睛一亮。
顧連舟心道,宋師兄到底是心軟,怕他在外頭凍著,這便放他進來了。
如此感激著,嘴上自然揀中聽的話講,“師兄教訓得是,是我疏忽大意了。”
“師兄有所不知,自上次蘇醒後,我便看見了一些不乾淨的東西,最近這症狀似乎愈來愈重,想來是元月將至,師父為我設下的禁製有所鬆動的緣故。”
宋三瞭然:“應是如此。”
而後,她便反應過來,“你是想借我之手替你穩固禁製?”
“不。”顧連舟搖頭道:“師父曾說過,封印術法並非長久之計,除非剜目,否則無法根除。何況我如今長了年歲,不似孩提時那般怯懦,陰陽眼也沒那麼可怕了。”
“看見妖邪倒也不打緊,隻是那妖邪似乎盯上了我,竟尾隨我出了淮都……”
這說法倒是新鮮。
宋三登時來了興致,“一地水土養一地的妖邪,又不是怨靈,哪有跟著人出遠門的妖邪?何況我前不久才替你驅散那夢妖……等等。”
莫不是彆的妖?
迎著顧少爺新奇的目光,宋三解下那隻礙事的鬥笠,繼而緩緩彎下脊背,在距離他鼻尖一寸處停了下來。
顧連舟當即屏住呼吸,一對食指在衣袖下無措地攪在了一處。
離得近了,他便一動也不敢動,隻怔怔地看著師兄的眼睛。
師兄生得秀氣,眉目清俊,行走江湖卻未經風霜,迎著晨光甚至可以看清他麵頰上淺淺的絨毛,像顆嫩生生的水蜜桃……
若仔細論年歲,怕是還要比他還要小上幾歲罷。
正胡亂思索著,忽見宋師兄鼻頭翳動,細細嗅了一番。
他竟是在聞自己……
顧連舟驟然起了一身芒栗,緩緩瞪圓了雙眼,“師兄?”
呼吸尚且困難,遑論開口說話,短短兩個字,竟已耗儘了他的氣力。
吐息間,宋師兄已向後撤去,對他下了定論,“你身上果真有旁的妖氣。”
那股無形的焦灼登時散去,清冷的空氣透過窗戶縫隙湧進屋中,顧連舟回過神來,應道:“是,不止一道。”
“隻是不知何時它們會出來作怪。”他拿過宋三手中的鬥笠,垂下眼睫,“到了人多的地方,它們便開始蠢蠢欲動。”
宋三雙臂環胸,看向顧連舟的眼神多了分探究的意味。
難不成昨夜她遇見的那隻雪地精靈,竟是被這家夥的氣息招惹來的?
她忍不住問道:“你何時到的驛站?”
顧連舟怔了一瞬,繼而老實答道:“應是昨夜子時。”
果真如此。
宋三輕笑出聲,“你這副體質倒是罕見。”
顧連舟攥緊鬥笠上的係繩,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擡頭看向宋三,“我想懇請師兄,容我跟在身邊,束縛我,莫叫我在找到師父前釀成大禍。”
束、縛、我。
宋三看著眼前張合的唇瓣,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當然,為表誠意,某準備了一筆豐厚的傭金,作為師兄的辛苦費。”
黃白之物落入盤中的“叮鐺”之聲猶在耳邊,臨到嘴邊得拒絕話語生生止住。
宋三皺起眉頭,思忖道:顧連舟顧全大局,不為一己之私,是個赤誠之人。
隻是,他招惹妖邪的體質到哪兒都是個禍害,單憑她個人的能力,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保證在見著聶師叔之前護顧連舟平安無虞。
此事,著實棘手。
“難道顧家就找不到旁的術士了麼?”她下意識問道。
話音落下,便見顧少爺神色愕然,隱隱有破裂的趨勢。
是了,她竟忘了對麵這廝與她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雖不願承認,顧連舟確是她名義上的師弟。
如今師弟有難處,她作為“師兄”,理應幫扶一把。
“我不是那個意思……”
話未說完,顧連舟忽然伸手打斷,認真道:“師兄,我隻信得過你一人。”
他低頭摘下腰間鼓鼓囊囊的錦囊,不由分說地塞進宋三手中,“師兄若不嫌棄,便先收下這些銀兩,算是師弟的一點心意。”
刺繡錦囊摩挲著手心,傳來人體的餘溫,宋三看著顧連舟炙熱的目光,緩緩收緊手掌。
都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何況她如今的確需要積攢銀錢,而眼前的便是個現成的金山。
思忖間,宋三瞄了眼顧連舟。
隻要將人完好無損地送到南城慕容家便算完成了允諾,倒也沒那麼艱難……
-
車輪滾滾,在雪地上艱難地行駛。
宋三屈肘撐腮,握著韁繩看著光禿禿前路出神。
她也不知,事態為何成了現在這般。
隻記得被顧連舟灌了幾碗**湯,再佐以晃眼的金銀,她便暈乎乎地應允下來。
等回過神時,她已帶著個巨大的拖油瓶上路,再無反悔的餘地。
大雪已停,北風卻不柔和,卷著雪粒劈頭蓋臉地吹了人滿臉,宋三眯了眯眼,側過頭催促道:“好了沒有?”
車輿裡傳來拖油瓶悶悶的回應聲:“好了好了。”
宋三當即繃緊韁繩,“籲”停了馬匹。
片刻後,身後的車門叫人開啟,顧連舟艱難地弓著脊背,從中鑽了出來。
“作這副打扮,應當是不惹眼了罷。”他係緊腰間係帶,在宋三身旁坐下,順手接過韁繩。
聞言,宋三扭頭將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取了鬥笠,男子清俊的輪廓完全顯露出來,隻見繡了金線的棉袍換成了樸素的煙墨色,玉帶亦換作光禿禿的簡易係帶,腰間“叮鈴鐺啷”的長串玉環也儘數摘下。
打眼看去,竟像個俏書生。
“不惹眼。”宋三目光停滯了一瞬,繼而緩緩移開。
這人換了身衣服,看著倒是順眼多了。
因輿裡狹窄,換個衣服的功夫已叫顧連舟脖頸痠痛,他擡手捏了把肩頸,低聲咕噥道:“總覺得少了什麼。”
可不是少了東西麼。
宋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花蝴蝶不見了,變成灰蝴蝶了。”
估摸著,顧大少爺的魂也隨著那身光彩奪目的皮,一並丟進輿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