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379章 你倆是不是搞我
天佑二年,七月中,鑾駕沿運河南下,抵達鎮江府。
江風浩蕩,吹散了夏末的悶熱,也帶來了長江入海口特有的濕潤與鹹腥。樓船緩緩駛入鎮江碼頭,這座控扼南北、號稱「天下第一江山」的雄城,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雄偉。然而,對於鑾駕中的一位核心人物而言,此地的風光卻如同一根尖銳的刺,狠狠紮進了心底最不願觸碰的角落。
船板搭穩,儀仗準備停當。太上皇趙佶在內侍攙扶下走上甲板,當他目光掃過碼頭上熟悉的景物——那座巍峨的北固山,那片曾經泊滿潰敗舟師的江麵,那些依稀可辨的、曾被他下令緊閉以防潰兵入城的城門輪廓時,臉色驟然變得陰沉起來。十三年前那段倉惶如喪家之犬的南逃經曆,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刻意維持的平靜。
他記得清楚,就是在這裡,鎮江府,他當時驚魂未定,拒絕了各地趕來勤王的部隊北上救援汴梁的請求,一心隻想繼續南逃至更安全的杭州。那一決策,雖然後來因陳太初的力挽狂瀾而未釀成最惡果,但無疑是他帝王生涯中極不光彩的一筆,也深深刺痛了當時還是太子的趙桓。
如今,南巡路線偏偏又經過此地!這絕非巧合!趙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被羞辱、被算計的怒火騰地升起。他渾濁的老眼銳利地掃過身旁的兒子趙桓和落後半步的陳太初,心中冷笑:好啊!原來是你們!是要故意讓朕重走這恥辱之路,是要提醒朕當年的不堪,是要朕明白,如今朕已是個隻能任由你們擺布的老廢物!
「停車!」趙佶突然厲聲喝道,聲音因激動而尖利,打斷了正準備下船的流程。他甩開內侍的手,顫巍巍地指著眼前的城池,臉色鐵青,對著趙桓和陳太初怒道:「為何要走這條路?!你們是存心的不成?讓朕……讓朕再走一遍這……這當年倉皇逃命的路!是要看朕的笑話嗎?!」
他越說越氣,胸口劇烈起伏,那股藝術家的偏執與老帝王的尊嚴混合在一起,爆發出驚人的怒氣:「既然你們讓朕走這條路,那朕就走到這裡為止了!朕不走了!朕就留在鎮江!官家!秦王!你們自行回京理政去吧!不用管朕這個老朽了!」說罷,竟真的轉身,氣衝衝地要往回走,像個賭氣的孩子,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與恐懼。
場麵瞬間僵住。隨行官員、侍衛們麵麵相覷,噤若寒蟬。趙桓被父皇這突如其來的發作弄得措手不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是尷尬又是無奈,還帶著一絲被戳中心事的慌亂。他下意識地看向陳太初,眼神中滿是求助與埋怨,分明在說:元晦,你看你安排的這路線!這下如何收場?
陳太初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風暴,神色卻異常平靜。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太上皇息怒。您誤會了。」
他目光坦然地看著趙佶,聲音清晰:「選擇此路,絕非有意觸犯聖懷。實因此乃南下最快、最平穩之水路。且…」他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一絲引導性的好奇,「由此繼續前行,不日便可抵達蘇州、杭州。太上皇莫非忘了,蘇杭之地,有東坡居士留下的千古勝跡?」
「東坡?」趙佶怒氣未消,但聽到這個名字,眼神不由自主地閃爍了一下。蘇軾,那是他極為欣賞甚至帶點崇拜的文人前輩。
「正是,」陳太初捕捉到這細微的變化,繼續從容道,「蘇州有東坡主持疏浚的運河,杭州更有其修築的、福澤百世的蘇堤。東坡居士,才情冠絕古今,詩文書畫,皆為天下一品。然其最為後人稱道者,並非其官位高低,而是其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仁心,更是其留下的那些璀璨奪目的文化瑰寶。」
他娓娓道來,如同在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想那東坡,一生坎坷,屢遭貶謫,然其所至之處,開西湖,築蘇堤,興文教,恤民瘼。其政績或許不及朝中顯宦,然其人格魅力,其文藝成就,早已超越時空。後人提及蘇軾,誰會在意他當年官居幾品?記住的,是他的《赤壁賦》,是他的『大江東去』,是他的『明月幾時有』,是他留下的蘇堤春曉!這纔是真正不朽的功業,是足以讓一位文人名垂青史、讓一方水土因其而增輝的至高榮耀!」
陳太初的話語,如同甘泉,悄然澆熄了趙佶心頭的怒火,轉而點燃了他作為藝術家和文人的那根心絃。是啊,蘇軾!那個他自幼臨摹其書法、誦讀其詩詞的偶像!自己雖為帝王,但在文藝一道,何嘗不嚮往那種「不求聞達於諸侯,但留清名在人間」的境界?若能如東坡一般,留下傳世之作,讓後人因藝術而銘記,豈不勝過在權力泥潭中掙紮、最終落得尷尬收場?
趙佶臉上的怒容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混合著嚮往、感慨與釋然的神情。他沉默了片刻,望向南方,目光似乎已穿越了鎮江的城牆,看到了煙雨朦朧的西湖蘇堤。他長長歎了口氣,那股倔強的賭氣勁兒,已然消弭於無形。
「罷了……」他揮了揮手,語氣緩和下來,「既如此……便繼續前行吧。朕……倒也真想看看,東坡居士留下的蘇堤,究竟是何等模樣。」
一場即將爆發的衝突,就這樣被陳太初巧妙地化解於無形。他不僅平息了太上皇的怒氣,更將一場可能演變為政治風波的情緒對抗,成功地引導向了藝術與文化的共鳴。樓船再次啟航,離開鎮江,向著更南方的蘇杭勝地駛去。江風依舊,但船上的氣氛,已悄然轉變。
趙桓看著父皇恢複平靜,甚至對前路流露出期待,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望向陳太初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由衷的歎服與依賴。
而陳太初則獨立船頭,望著滾滾東流的長江水,心中明瞭:駕馭這位心思敏感、情緒化的太上皇,遠比處理朝政複雜得多。前路漫漫,仍需步步為營。藝術,有時或可成為化解政治僵局的一把……溫柔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