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402章 密謀糧價
天佑三年,五月,大名府城樓。
風卷著熱浪和塵土,撲打在巍峨的城牆上,也撲打在城頭每一個人的臉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複雜的味道——汗液的酸餿、疾病的腐氣、熬煮稀粥的寡淡米香,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屬於絕望和焦慮的氣息。城下,黑壓壓的災民如同潮水般湧動,哀嚎聲、哭喊聲、兵丁維持秩序的嗬斥聲,混雜成一片令人心碎的喧囂。城頭,士兵們緊握兵刃,神情緊張,目光不時掃過下方那一片躁動的人海,生怕那脆弱的秩序瞬間崩潰。
在這片混亂與壓抑的中心,須發皆白如雪的老臣宗澤,身姿依舊挺直如鬆,但眉宇間深刻的皺紋裡,嵌滿了無法掩飾的疲憊與凝重。他望著城下那望不到儘頭的人流,每一張麻木或絕望的臉,都像一根針,刺在他心頭。開倉放糧,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仁政,也是飲鴆止渴的險棋。糧倉雖開,存米卻如烈日下的薄冰,消融得快得讓人心驚。
這時,那個從開德府風塵仆仆而來的年輕人,陳忠和,靜靜地站在他身側。青年麵容尚有幾分稚嫩,但眼神卻異常沉靜,彷彿一潭深水,將城下的紛亂與喧囂都隔絕在外。他方纔那句「不忍百姓餓殍遍野」的開場白,直接而懇切,戳中了宗澤最深的憂慮。
宗澤收回遠眺的目光,看向陳忠和,聲音帶著久經沙場的老將特有的沙啞與沉穩,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陳舍人(他沿用舊稱,以示對陳太初一係的尊重)所言極是。老夫已八百裡加急,將此地慘狀奏報朝廷,懇請速撥賑災糧款。奏疏此刻想必已達中樞,依常例,不日當有批複……但願,朝廷能體恤民艱,速發援手。」這番話,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一種自我安慰,一種在絕境中抓住的、渺茫的希望。他宦海沉浮數十載,太清楚朝廷公文往來的效率,以及那層層盤剝的積弊。
陳忠和聞言,並未附和,而是微微前傾身體,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宗相公明鑒。隻是,晚生南來途中,聽聞南方各大糧號,自春旱訊息傳出,便已開始大肆囤積糧米。如今江淮糧價,已飛漲至三貫錢一石,且有價無市。據可靠訊息,那些巨賈正待價而沽,欲待北地糧儘、流民盈野之時,再以數倍乃至十數倍之價,行那趁火打劫之事。恐怕……朝廷即便撥下款項,屆時能購得之糧,亦是杯水車薪,且徒然肥了那些奸商囊袋。」
這番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劃開了宗澤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他臉色驟然一變,渾濁的老眼中迸射出銳利的光芒,緊緊盯住陳忠和:「竟已至此?!這些國之蠹蟲!」他胸膛微微起伏,顯是氣極。但隨即,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變得深邃,直截了當地問道:「陳舍人此行,想必非僅為告知老夫此噩耗。秦王殿下……有何良策以教老夫?」他知道,陳太初絕不會讓兒子千裡迢迢跑來隻是說一番令人沮喪的實話。
陳忠和迎上宗澤探究的目光,神色坦然,語氣中帶著對其父的崇敬與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家父常言,大宋疆域萬裡,生民億兆,縱有擎天之誌,亦非一人一時之力可挽狂瀾。欲成大事,需賴天下忠貞之士,同心協力,共度時艱。家父讓晚生轉告相公,此番困局,他無法親身前來,但願為相公,上一道『保險』。」
「保險?」宗澤花白的眉毛一挑,這個陌生的辭彙讓他感到新奇,更燃起了希望,「願聞其詳!」
陳忠和從容道:「家父讓晚生提醒相公,可還記得北宋仁宗朝時,範文正公(範仲淹)知杭州,遇兩浙大旱,米價飛漲之事?」
宗澤略一沉吟,眼中精光一閃:「你是說……範文正公當年那張榜公告,言明官府將以市價無限量收購糧米,引四方糧商蜂擁而至,結果糧多價跌,反解了饑荒之策?」這段典故,他自然熟悉,那是古代能吏利用經濟手段平抑物價的經典案例。
「正是此計!」陳忠和點頭,「然家父亦言,今時不同往日。範文正公當年所轄不過兩浙,此次北地受災範圍極廣,若僅在大名府一地張榜,恐奸商可將糧食運往他處牟利,此計未必奏效。」
宗澤聞言,剛燃起的希望又黯淡幾分,歎道:「老夫亦慮及此。且如今府庫存糧,維持現有粥棚已是艱難,何來餘錢無限購糧?」
陳忠和嘴角泛起一絲成竹在胸的笑意,這正是他此來的關鍵:「故此,家父所言之『保險』,在於後續手段。請宗相公明日便大張旗鼓,仿範文正公故智,張榜公告:大名府為賑濟災民,開倉平糶同時,亦願以略高於當前市價之價,大量收購糧米,現錢結算,來者不拒!此舉,意在『拋磚』。」
他頓了頓,觀察著宗澤的神色,繼續道:「此榜一出,訊息必會迅速傳開。那些囤積居奇的糧商,聞聽北方有如此『冤大頭』官府高價收糧,豈會不動心?必以為奇貨可居,紛紛運糧北上。待他們糧船齊聚大名府左近,便是關鍵之時。」
「屆時,」陳忠和聲音更壓低一分,帶著決斷的意味,「晚生會安排人手,攜大批糧船,悄然抵達。待奸商雲集、市場價格被初步拉高之際,我們便以雷霆之勢,開倉放糧,以遠低於奸商報價之平價,大量售予災民及本地百姓!同時,官府收購之諾,自然作廢。」
他目光灼灼:「此舉,名為『引玉』,實為『斷根』!我們要打的,是一個時間差,一場心理戰。那些奸商,千裡運糧,成本不菲,原指望暴利。一旦見官府竟有如此巨量存糧平價投放,預期中的暴利頃刻化為泡影,加之糧食囤積日久有黴變風險,船泊一日便有一日損耗,其心必慌!屆時,他們唯有兩條路:要麼忍痛割肉,隨行就市低價拋售,挽回部分損失;要麼糧爛船中,血本無歸!而我等所需,僅是靠家父暗中調集之糧,支撐過奸商心理崩潰之臨界點即可。宗相公,朝廷撥款未至之前,維持粥棚、穩定民心之糧,晚生可設法先行墊付,隻需朝廷事後按平價結算便可。」
一番話,如抽絲剝繭,將一條環環相扣、既古雅又狠辣的商戰奇謀,清晰地展現在宗澤麵前。老相公起初凝神靜聽,眉頭緊鎖,隨著陳忠和的講述,他臉上的凝重漸漸化為驚異,再由驚異轉為豁然開朗,最後,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竟如同冰河解凍般,綻開了一個極其舒暢、甚至帶著幾分頑童般狡黠的笑容,滿臉深刻的皺紋都舒展開來,真的宛如一朵盛開的秋菊!
「妙!妙啊!」宗澤撫掌大笑,笑聲洪亮,竟暫時壓過了城下的喧囂,「秦王殿下果然深謀遠慮!此計陽謀與奇謀並用,攻心為上!既解了燃眉之急,又狠狠懲戒了那些發國難財的蠹蟲!好一道『保險』!好一個『拋磚引玉』!」
他重重一拍城牆垛口,震落些許灰塵,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鬥誌:「老夫這就去安排張榜之事!陳舍人,需要老夫如何配合,儘管直言!這把老骨頭,還能陪殿下和你們這些年輕人,再跟那些魑魅魍魎鬥上一鬥!」
望著宗澤瞬間煥發的神采,陳忠和也笑了。他知道,父親這步棋,走對了。大名府這個危局,或許真能在這位老臣和來自海外的糧食共同作用下,殺出一條生路。城下的哀鴻並未減少,但城頭上,一股堅定的力量已經開始凝聚。這場對抗天災與人禍的戰爭,進入了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