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傳 第90章 硯邊劄記
我總記不清第一次見雲袖是哪日,隻記得那天秦淮河的風裹著桂花甜,甜得發膩,卻在掠過煙雨樓迴廊時,被她鬢角的茉莉衝淡了些。她站在朱紅廊柱下,月白色的衫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水綠色的裡衣,像剛抽芽的柳葉,嫩得能掐出汁水來。手裡攥著支剛折的玉簪——那是前樓張公子酒後擲給她的,碧綠色的翡翠,簪頭裂了道斜斜的縫,像道沒癒合的傷,卻被她攥得指節發白,骨突處泛著青白,彷彿要將那道裂痕捏合起來。指腹反複摩挲著裂痕邊緣,像是想把那些碎開的紋路一點點熨平,又像是在跟自己較勁,不肯讓這裂痕礙了眼。
鬢角彆著朵半開的茉莉,花瓣邊緣微微蜷著,沾著點露水,在廊燈下閃著細碎的光。風一吹,那茉莉就顫巍巍地晃,活脫脫一隻受驚的蝶,既想展翅飛,又捨不得離開棲息的枝椏。她總愛往鬢角彆花,卻又總在有人看時慌忙往耳後藏,藏不住就紅了臉,像此刻這樣,明明攥著玉簪生悶氣,眼角餘光卻總往樓下瞟,怕被人瞧見這份藏不住的小心思。
有熟客在樓下起鬨,酒氣混著煙味飄上來,喊著「雲袖姑孃的哭腔最配《雨霖鈴》,唱一段吧」。她抱著琵琶往後縮了縮,紫檀木的琴身在廊燈下泛著暗光,弦軸上還纏著半截紅繩,是前幾日她自己綁的,說這樣調弦時不易打滑——其實是前幾日調弦太急,木軸磨得指尖發紅,纔想出這笨辦法,紅繩勒進指腹,留下淺淺的痕,倒成了她的小記號。
鬢角的茉莉跟著晃了晃,像被那鬨笑聲驚得要飛起來。指尖落在弦上時明顯一顫,「錚」的一聲,竟彈出段《采蓮曲》的調子。弦沒調準,音跑得沒邊,「魚戲蓮葉東」的「東」字偏了半音,像初學的孩童在亂彈,可她睫毛垂著,遮住眼裡的光,側臉繃得緊,下頜線抿成條直線,比誰都認真。那點跑調的音,反倒像荷塘裡濺起的水珠,亂是亂了點,卻帶著股鮮活的氣,不肯落進那悲慼的套子裡去。
我坐在二樓雅座,手裡的茶盞晃了晃,碧螺春的茶湯灑在月白長衫上,洇出片淺痕也沒察覺——這丫頭,是寧肯跑調,也不肯唱那悲慼的曲子啊。茶盞裡的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眼前的視線,倒讓她的身影更清晰了些:肩背挺得筆直,像株不肯彎腰的青竹,連指尖發顫時,都帶著股倔勁。
那時我總愛往煙雨樓跑,說是為了樓裡新到的雨前龍井,其實是想看她被起鬨時耳尖發紅的模樣。她彈琵琶的指法生澀,左手按弦總偏半寸,揉弦時指尖發顫,像捏著片羽毛怕捏碎了。有回彈到「蓮葉何田田」,她嘴快,唱成了「蓮花何甜甜」,尾音還帶著點奶氣,惹得樓下笑成一片。老鴇拿著烏木戒尺走過來,「啪」的一聲敲在她手背上,那聲音脆得像冰裂,她肩頭一抖,眼圈唰地紅了,卻咬著唇不吭聲,隻把斷了的弦重新纏好。
線軸轉得急,木軸摩擦著琴絃,發出「吱呀」的輕響,像秋蟲在角落裡低吟。再彈時,調子竟穩了些,隻是指尖的紅痕更顯了,像落了點胭脂,觸目驚心。可每次抬眼望過來時,眼裡的光比樓裡的琉璃燈還亮,像揣了把星星,藏不住。有回我忍不住喊了聲「好」,她猛地抬頭,撞進我眼裡,耳尖「騰」地紅了,像被烙鐵燙過,手裡的撥片差點掉在地上,慌忙低下頭去調弦,弦軸轉得太急,「嘣」地斷了根,驚飛了廊下棲息的夜鷺,撲棱棱的翅膀聲嚇得她往廊柱後縮了縮,像隻受驚的兔子,連鬢角的茉莉都抖落了片花瓣,飄悠悠落在她手背上,她卻渾然不覺,隻顧著攥緊撥片,指節泛白。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那年秋末,秦淮河的水剛涼透,岸邊的蘆葦黃了大半,風卷著蘆花往人衣領裡鑽,帶著刺人的涼意。趙三就揣著個碎了角的翡翠擺件闖進我琴坊,他是碼頭的潑皮,常年替人跑腿傳話,此刻卻穿著件不合身的綢衫,袖口沾著泥,想必是剛從河邊撈東西上來。他把那擺件往琴案上一摔,碎玉碴濺到我的「鬆風」琴上,劃出道淺痕,像道疤,觸目驚心。
「沈硯之,你偷了李老爺的翡翠擺件,還敢藏在琴坊裡!」他嗓門粗得像破鑼,震得梁上的灰塵都掉下來,落在「鬆風」琴的琴絃上,蒙了層灰。身後跟著的官差不由分說就把我按在地上,鐵鏈鎖上手腕時,冰涼的鐵味鑽進鼻腔,帶著鐵鏽的腥氣,我看見王老爺站在人群後,手裡攥著個青白玉扳指——那是我爹傳下來的物件,玉質溫潤,上麵刻著纏枝蓮,前幾日剛托他幫忙找個匠人修複裂紋,此刻卻成了他眼裡「鐵證」的一部分。他指節捏得發白,指腹把扳指上的裂紋磨得發亮,眼神躲閃,像偷藏了心事的孩子,不敢與我對視。
「沈先生的扳指都在李老爺家搜著了,還敢說沒偷?」人群裡有人喊,是趙三的跟班,聲音尖細,像指甲刮過玻璃,刺得人耳膜疼。我望著王老爺躲閃的眼神,他鬢角的白發在風裡顫,像深秋掛在枝頭的殘葉,隨時會落。忽然就懂了——他是看上了那扳指的玉質,又被趙三許了兩匹綢緞,便昧了良心,連多年的情麵都不顧了。我爹在世時,常說王老爺是條漢子,當年一起在碼頭扛過貨,暴雨天裡替他擋過落下來的木板,木板砸在王老爺背上,青了大半,他卻笑著說「皮糙肉厚,沒事」。如今想來,那點情誼,竟抵不過兩匹綢緞的分量。
獄牢裡的黴味鑽進骨頭縫時,我總想起師傅。他老人家瞎了眼,卻最懂琴,也最懂我。當年我被他撿回去時,還是個隻會扒著琴盒哭的毛孩子,爹孃死於瘟疫,我抱著爹留下的斷絃琴,在亂葬崗邊發抖,凍得嘴唇發紫,連哭都發不出聲。是他摸著我的手,掌心的老繭蹭過我的指尖,帶著鬆油和艾草的味道,說「這手是彈弦的料」,一句句教我「弦要繃緊,心要放寬」。
他的琴坊在巷尾,門口種著株老桂樹,每到秋天,香得能醉倒人。他總在樹下教我調弦,說「琴音要正,人心更要正」,潮濕的手指捏著我的手,在琴絃上移動,桂花落在我們發間,他就用袖子替我拂掉,粗布袖子蹭過臉頰,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說「臟了頭發,彈出來的音都帶灰」。有回我彈錯了調子,把《平沙落雁》彈成了《漁樵問答》,他也不惱,隻是摸著琴絃笑:「錯了就錯了,琴音裡的錯處,像路上的石子,踢開就是,彆往心裡去。」
入獄第三日,劉牢頭往我草堆裡塞了床厚棉被。他是個麵冷心熱的漢子,先前在我這兒修過亡妻留下的古琴,琴身上刻著朵梅花,他說那是她年輕時繡帕上的花樣,「她走的時候,就攥著這帕子,指節都嵌進花裡了」。此刻他背對著獄門,聲音壓得低,像怕被人聽見:「你師傅來過,把他那床傳了三代的紫檀琴賣了,換了些銀錢,打點上下,說讓你彆急。」
我抱著棉被,粗布麵磨得發毛,卻帶著淡淡的鬆木香——是師傅琴坊裡的味道,他總用鬆油擦琴,說能養木,那味道混著他身上的艾草香,是我從小聞到大的安心。指腹摸著被麵上磨出的毛邊,忽然想起師傅總說:「琴是死物,人是活的,隻要這口氣在,啥坎兒過不去。」夜裡冷,我把棉被裹得緊些,棉絮裡的暖意一點點滲出來,像師傅的手搭在我肩上,竟睡得安穩了些,夢裡都是桂花香,他坐在老桂樹下,衝我招手,手裡還拿著本譜子,說「來,咱彈《醉漁唱晚》」。
後來才知道,師傅不光賣了琴,還把他視若珍寶的古琴譜也當了。那些譜子是他年輕時走南闖北抄來的,有《廣陵散》的孤本,紙頁黃得像秋葉,上麵的批註是用硃砂寫的,筆鋒剛勁,那是他年輕時的字,帶著股銳氣;有《梅花三弄》的古譜,邊角都磨捲了,夾著片乾枯的梅花,是他在梅嶺抄譜時撿的,花瓣雖乾了,卻還留著點淡淡的香。他總用錦緞包著,藏在樟木箱裡,說「這是咱吃飯的本錢」,連我碰一下都要叮囑「輕點兒,紙脆」,彷彿那不是譜子,是易碎的月光。
劉牢頭偷偷給我帶信,用炭筆寫在草紙上,字歪歪扭扭,墨團蹭了好幾個:「你師傅去當鋪贖譜子,掌櫃的嫌他給的錢少,推了他一把,摔在台階上,磕掉了兩顆牙,滿嘴是血,卻還笑著說『我徒弟出來了,還能再彈出來,譜子記在他心裡呢』。」我把草紙貼在胸口,炭粉蹭在汗濕的衣襟上,像團火,燒得心疼。那火燒得太烈,連帶著眼眶都發燙,有滾燙的東西掉下來,砸在草紙上,暈開一小片墨痕,像朵殘缺的花。
想起小時候,他總把譜子鋪在膝頭,讓我趴在他腿上認音符,說「這些小蝌蚪,以後都是你的朋友」。他的膝蓋硌得我有點疼,卻暖烘烘的,像揣了個小炭爐。我數著那些「小蝌蚪」,數錯了就拽他的鬍子,他也不躲,隻是笑,鬍子上還沾著桂花,香得人犯困。如今為了我,竟把他的「朋友」都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