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悠長，他們這一生也很長 014

    許芳芸身形晃動，本就透明的魂魄彷彿又薄了幾分。

她這一生，恍若大夢一場。

爹爹戰死沙場、母親遭人殺害……

“我爹是戎馬一生的將軍，他光明磊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我娘是世上最好的母親，是她給了我生命，讓我得以看看這繁華如錦的世界……”

她的孩子一個被麝香水毒死腹中，另一個拚命破開母體卻被活活捂死……

“我的孩子是我困頓在侯府時唯一的希望，是他們讓我有勇氣繼續活著，讓我心有寄托……”

錦書被杖責而死，錦畫被一刀刺殺……

“我有忠誠我一世的婢女，她們勝似我的親人，幾次三番用性命護我……”

許芳芸心中鈍痛，兩行清淚落下。

可話到嘴邊，她才恍然發現——

原來在這殘忍的一生，她身邊竟有如此多珍貴之處。

世間紛擾，人們窮其一生去追尋所謂幸福，卻不知苦難中亦能開花。

許芳芸緊抿唇角，微微俯身。

“上蒼垂憐，予我慈愛的父母、可愛的孩兒、情同姐妹的婢女……”

“我能與他們聚與地府，有再轉世為人的機遇已是萬幸。”

“人世間再沒有我留唸的人和物。我隻願來世，與沈哲秉再無半分糾葛！”

地藏王歎息一聲，送她去了奈何橋。

許芳芸接過橋邊孟婆遞來的湯碗，她無悲無喜，一飲而儘。

這世間唯有情字最難解，地藏王看著那糾纏不清的姻緣線，終究不忍，揮手斬斷……

神鬼亦有情，他便許她一世清歡又如何？

次日。

一個女嬰在蘇州刺史府呱呱墜地。

“老爺，給我們的孩兒取個名字吧。”

“硯底雲章磨靈慧，一如芳芸報春來。就叫芳芸，許芳芸！”

十三年後。

蘇州。

沈哲秉倚在窗邊，目光落在沈母來信上。

【阿辭，母親近日為你相看了一門親事，不日便會交換婚書。】

【空慧法師說你命中死劫已過，不日你便啟程回京吧。】

十三年前自他昏迷一場，母親特意去求空一大師給他算了一卦。

回來後便進宮求了一封聖旨，將他送到了祖籍蘇州。

他今日三十有二。

母親這些年不知多少次催婚，可每每聽到他心中都酸澀不已。

有一個人在等他。

那人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喚他“哲秉”。

思及此，他提筆——

【母親，我不願。】

蘇州的春日裹著濕軟的風。

風微動，桃花簌簌，在青石板上鋪出粉白的路。

城西畫舫泊在湖心，酒香浮動、絲竹悅耳。

沈哲秉倚在欄杆邊，指尖無意識摸索著腰間玉佩——

青白玉料，雕著半朵梔子花，他記不清是誰送的，隻覺得丟不得。

不遠處清脆的笑聲突然響起。

沈哲秉隻覺心尖被猛地一叩，陡然望去。

岸邊柳樹下，一個穿碧綠衣裙的少女正踮著腳，伸手去夠柳枝上的新芽。

“芳芸，慢些，彆摔了。”

少女聽到身邊母親笑著囁怪，吐了吐舌。

轉身時，恰好視線正好和畫廊裡一雙眸子對上。

湖麵錦鯉擺尾翩躚。

春日下，少女眸中流光扣人心絃。

沈哲秉腳步慌亂向前一步，手指下意識緊攥雕欄。

夢中無數次出現的模糊人影一瞬間全有了麵孔。

笑的、哭的、靜的、動的……

忘憂丹的藥效在這一刻徹底崩塌，那些被刻意抹去的畫麵瘋狂攪動沈哲秉大腦——

許芳芸在婚房的嬌羞耳垂、寫下姻緣牌的深情雙眸、初有孕時溫柔的側臉、水月莊的火焰……

“芳芸！”

似炸裂一般，他眼中隻剩一片漆黑。

世界空的隻有他一人，四處充斥著細密的哭聲。

“哲秉，你不記得我了嗎？”

“你，不要我了嗎？”

一種說不出的悲愴和慌亂包裹他整顆心，清醒前的最後畫麵，是一顆高大的枇杷樹。

懸掛在枝丫的姻緣牌隨風翻轉，直到陳舊的字跡露出——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沈哲秉坐起身大口喘氣，臉上滿是淚痕。

他全想起來了。

可再抬眼，岸上哪裡還有少女身影，一切恍若一場夢。

白川也尚未回過神。

方纔他見沈哲秉麵上似喜似悲，瘋了一般要翻過欄杆，他拚命抱住沈哲秉腰身才攔下他。

背上春衫被冷汗濕透。

他也看到了那個少女，麵孔簡直與夫人一般無二。

“白川，去查那是誰家的女兒！”

失而複得，像是命運裡遞來的重逢。

這一次，沈哲秉不想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