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十五 人間仙子
此話一出,木漪微愣,卻仍維持住麵上神情,淡道:
“父親想多了,我無心婚配。”
“可我見你們……處處流情啊。”
木漪梗脖將他打斷,“是父親誤會了,我與秘書監是舊交,僅此而已,父親還是早些休息。”
語氣有些匆忙,麵前的燭光因她不穩的氣息,都顫了三顫。
木眠當官多年,自然稱得上是一個體察入微的人,見她言行都在迴避,便知道她與謝春深之間,大概是有些難言之隱。
便溫和地擺擺手:
“現在好在是盛世,不是幾十年前的亂世了。
亂世裡女子為了求個依靠,不得不早早嫁人,老夫有個妹妹,十一歲便高嫁,可是夫家待她苛刻,她又太小了,沒辦法獨自回鄉,我與她十年未見,再見,就是去她的墳上掃墓了……”
說到此處,木眠眼淚已有淚花,“如今國運亨通,有幸見你在事業上有所造詣,又被封為縣君,掌權利等同於掌命運,嫁不嫁人已沒那麼重要。
你便隨自己的主見去做。
若有我們家要出力的,姑娘不必猶豫,即刻書信遙寄一封,老夫與內人接見你佳音來訊,一定傾力而為,無不相幫。”
木漪輕輕笑了笑。
就連一個幾麵之緣的陌生人都能比采英對她留有柔情,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是很好的人麼?
她掩下煩悶低落的心緒,對木眠道:“眼下我有一樁事,的確需要先生您幫個忙。”
木眠抬手向上:
“姑娘道來便可。”
月掛竹竿,木漪自木眠處出門,正要往自己的寢室走,不妨在下石梯時一抬眼,撞見竹林下的那道暗影。
木漪腳步微緩,一步一步下了階,腳步下意識輕落地麵。
靜靜看向那道掩在暗中的影子。
“你聽見了什麼?”
她問。
影子一震,瀟瀟竹葉彎腰往他身上打落,勾起他的幾縷發絲。
木漪試著往前一步,那影子便從竹竿裡穿梭退去。
不見了。
之後武婢出現,告訴她,“方纔秘書監的車架開走了,他是最後一位,現在所有客人都已經送完。”
木漪嘲一聲,自言自語地喃喃:“迴避這件事的,何止是我。”
這日過去又是連著幾天雨雪,天氣陡然冷的厲害,偶有一日回暖,木眠提出要走,木漪派了車送他回南方,還安排了不少部曲。
出發之前,木眠自己走過去馬車邊掀了一眼簾子,又默默將簾子放下,朝站在高處的木漪拱了拱手:
“姑娘保重。”之後騎馬上路。
木漪注視那馬車離去——車內裝的是采英。
是,她甚至讓人打了一個籠子,像禁錮瘋狗那樣將自己的親生母親鎖在了籠子裡,再扛上車。
她說的幫忙,也是讓木棉帶采英去南方,為此還編造了一些半真半假的謊言:
“她是我老家的一個親戚,生了一個兒子,兒子死了,她受不住就瘋了。
現在聽聞我發達了,便到處說,我是她的親生女兒。
先生將她帶去南邊,不用帶她回家,找個熱鬨的地方將她放下車,隔幾天遇上了,就丟給她一口飯吃,隔幾天遇不上,隨她是死是活。”
馬車駛出拐角,她閉眼,在心中默唸:“不要再見了。”
劉玉霖就在旁陪同著她,等她出完神,這才問:“你真的要去找陳小郎君?”
木漪睜開眼,“對,我要找他解答一些問題。”
劉玉霖搓著縮在袖子裡的手,小小聲說:“梁王被殲之後,朝廷裡好像不太平,陛下好幾次都無故挑他錯處,所以他就不太愛上朝了,現在,聽陳家奴仆說整日大醉雲遊,來無影去無蹤。”
木漪笑一笑:“所以,你知道他在哪裡了。”
劉玉霖忙抬手捂住嘴,搖了搖頭。
後麵經不住她眼神,也知道自己瞞不下去了,便歎一聲:
“他常去邙山北州,一片無人打理的鬆林裡。”
木漪怪諷:“去那種地方乾什麼,當野人麼。”
“……”
劉玉霖攏手,在她耳邊說悄悄話。
*
北邙山是皇陵,自然風光得天獨厚,有茂林修竹,伽藍香火布滿山頭,一年四季看上去都煙霧繚繞,似道家仙人之居,山腳一片還駐守了不少士兵佈防,其實極適合常人修身養性。
金平僧的書法揚名前就住在此處山上,還有一些或因政,或因商而導致命運寥落,被洛陽中心趕出來的人物當中,就有那麼幾個選擇歸隱到了北邙山腳下,隨便搭個草棚子,偶一提筆,文采便是驚人之姿。
州薑本是戰亂裡留下來的孤兒,被邙山北州的一位老中醫在回家途中遇上哭聲,給撿了回去,因當時中醫摘了一籮筐的野薑背著,又將她放了進去,她拿薑把玩,便得名州薑。
州薑從小跟著老中醫生活在山裡,到了要辨字識文之時,山上的村民湊了點錢,送她到了山下私塾念書,大了之後她平日便是在山林間遊走,為村民診治開方,或送些所需的草藥。
初見那日,陳擅被刺,傷的不清,那些人將他搬來這裡,用洋洋灑灑的枯林蓋了陳擅一身,在這種深山老林裡,若是晾個一夜,估計就真的成屍體了,好在州薑聞見血味,順著血跡發現了他,好心將他救下。
陳擅將臨死前那一幕記得很清楚,有人在掐他的人中,又將他傷處不停按壓,弄的他很疼,疼得死也睡不著了,伸手亂揮。
“什麼臟東西,敢煩本公子睡覺!”
“你流了很多血,不能睡,等我回來——”
聲音酥酥的,像羽毛撓在他心口上,陳擅舔了一下乾涸的唇,支撐起沉重的眼皮。
然後,瀕死的眸孔漸漸放大。
他的胸腔裡,一顆心臟又重新跳動起來,撞擊他胸腔。
陳擅笑起來,喘著氣兒問:“我是不是死後昇天了,你是天上的女仙子?”
話才說完,傷口處劇痛,他低頭,見草藥捏碎了,塗抹其上,額上冷汗淋漓,下意識抓住了這人的手。
將州薑嚇了一跳。
之後,之後他就冷昏過去了,他不敢想州薑那樣的身板,是如何將他扛到了附近的洞穴,又生了火,陪他熬過了一個最孤寂的夜晚。
次日又幫他濯衣,她不愛說話,但陳擅一看,便知她是用草藥揉開了去衣上血汙。
陳擅口中叼一根草根,靠在樹墩下,直愣愣地看著她。
及腰的黑發未飾一物,粗布的衣亦無彩絲,瘦削的肩,秀挺的鼻,還有靠近他時,總是散發出的一身藥草香氣。
陳擅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純粹平寧,清心寡慾,不沾染一絲一毫的浮華之氣。
原來人間真有仙啊。
州薑就是他的仙子,從第一眼起,他便將心丟在她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