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十六 愛而不能
風掠邙山北州,那一片鬆林齊聲嘩吹,也帶起浮動的一些雪粒,繞著鬆針打圈兒。
木漪從馬車上下來,在鬆林裡找到陳擅時,他正以鬆蔭為蓋,雪地為床,腳邊倒著兩酒壺,閉著眼,似在大醉大夢。
分明還是大冷的天,這人卻一身褒衣博帶的白衣,寬衣廣袖,連胸口的褻衣都不曾拉好,半個胸膛都敞在冷空氣外。
他蓄了鬍子,卻用一塊袖上白紗蓋頭,陷去雪裡,再仔細看,擱在腦邊的手還夾著一隻紅豔的茶花,非男非女,有種現下紈絝公子時興的男妝風流。
這場景用在陳擅身上,也是一種說不出的美,可木漪還是那樣不解風情,隻覺得他怎能打扮成這樣?她都快要認不出來他了,質疑:「這人真是陳擅?」
部曲們都點頭:「家主,他就是啊。」
木漪喊了他兩聲,喊喊不動,她就要上前去踢踢他的小腿。
卻意外見他身後那雪已染成了紅色,表情巨變,蹲下身猛搖他,「陳擅,陳擅!你把眼睛給我睜開!」
見沒有反應,要起身讓人將他身體扛了,沒想被抓住手腕,她詫異回頭。
陳擅晃悠悠地打了個哈欠,掀開懶懶眼皮,「哦,原來是你啊,我說呢,誰一直在我耳邊嚷嚷,真的煩人得很。」
說著,將那塊單獨的袖紗混賬地蓋在她頭上。
木漪氣急了,丟了紗反手推他一掌,陳擅順勢倒在樹根底下靠著,笑意不止。
她冷眼橫眉:
「還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他哈哈大笑,抓了一把那被紅沁了的雪塊,往口中塞入咀嚼了一把,吃給她看,又隔空戳了戳酒罐:
「欸,甜得醉人,是西域商那裡拿來的葡萄酒,這不是血,是葡萄汁的顏色。」
木漪一時間心情大起大落,沒憋住猛吸了一口冷氣,鼻尖被凍的通紅。陳擅笑嗬嗬問:「你來找我乾嘛來了?」
「有件事——」
她說話時,身後鬆林搖動,窸窸窣窣,陳擅笑意盈盈的眼眸收緊,抬手點唇:「噓,有獵人來了,你跟我隻能一會兒再聊了。」
獵人?
他對上她狐疑的目光,一頷首,下瞬身後蹦出許多人,一箭射來,陳擅拉了木漪半把,那箭穿過,搖射在樹上。
鬆針打落,二人頭上複上雪霜。
他眼色清明已無醉意,抬手抽了腰上佩劍。
木漪立馬反應過來,斂袖沉色,命令帶來的部曲:
「給我列隊應戰!」
兩夥人打起來,陳擅衝過去前不忘誇一聲,「來找我也不忘帶家夥,還是你周到!今日我沾了你的光!」
之後便帶頭那些部曲,與對方混戰。
木漪雖談不上害怕,但見幾招下來,部曲也並未占上風,這些人招數奇特,期間還又放過一次毒箭。
陳擅抵著兩人砍過來的家奴,翻了個劍花,將那兩人踢去樹下,攔腰斬死,血濺了他半邊麵。
他喊道:
「找個地方先躲!」
木漪也不猶豫,提腿就往林子裡跑去,找尋四方,最後藏身一片被雷劈過的,歪七扭八的老鬆下隱蔽。
不遠處就是危險,緊張加之貓著動不了,她很快渾身凍得僵硬,止不住揉搓雙手,往手上哈氣。
方哈一口,聽得耳邊樹枝一碎。木漪半張著口,就著這姿勢,一時不敢再動,連大氣都不敢出。
很快,血味在這安靜中慢慢湧了進來。
很久沒什麼動靜。
木漪嘗試自錯亂的樹枝裡放視線出去觀察,被劍光一閃,閉了眼,劍戳入地,哢嚓一聲。
那人咬牙跪了下來。
埋怨道:「小靈芝,看見了也不出來,幫我一把……」
木漪隱約聽得這句話,這才將身子直起來,自己也踉蹌了一下。
陳擅撐劍,單膝跪在地上,看見她沒事安心衝她一笑,隨後就放手朝後倒去,一下重重摔在雪裡。
木漪踩著濕透的鞋奔去他身旁,隨手摸到背後一片濕濡,再一看,指尖上鮮紅,他眨眼歎氣:「這回不是葡萄酒了……小靈芝,有人要殺我,我疼死了,不過已經結束了,今天多虧了你,那些損了的人,我回頭還你啊。」
木漪抿緊唇,俯身將他手搭上去,「穩住,我先帶你回城裡治傷。」
提起這個,陳擅攔她一把,也是求她一把,「不知道是誰害的我,回去了就是打草驚蛇。」
木漪望了幾瞬他落寞又帶一絲放縱和期待的神情,明白過來:「你想見州薑?」
他緩緩點頭。
木漪遙望一眼霧外山巒,這麼大的地方,怎麼找?
「她現在,在這裡嗎?」
陳擅望了一眼日頭的方向,又頷首:「她每日下山采藥……就要到了,你快點去攔住她,彆讓她……」
他傷口碰到了,疼的嘶了一聲,「彆讓她看見那些屍體,彆因為我,將她嚇著。」
木漪將他放在樹根底下,解了自己的大氅墊在他腰下那片傷口處。
「我許久沒見過她了,恐怕——」
「不會的,」陳擅臉色泛出青白來,卻快慰一笑,「你一眼便能看見她。」
木漪站起身,凝視四周幾瞬,還是決定按照他給的方向去找。
方天亮不久,大霧遲遲不肯散去,她在裡頭撥枝見霧的,待日頭高升出山巒,一縷光射入了這片陰霾之地。
她順著光望,正見光下一片不起眼的籬笆藥園,一片影子從霧裡飄入,隨她剝開層層疊疊的鬆針,那影子化作了實體,蹲在藥園裡采摘打了霜的蕎葉。
她深深吐息,猛然鬆了一口氣。
園子裡動手的人也默默察覺這動靜,輕輕側過臉來,一聲恍然之音,又柔又淨:
「木姑娘?你怎麼在這?」
木漪直說:「跟我走,帶你去見個人。」
她雖未解釋是誰,州薑那無害無防的性子,也還是擦了手陪她一起。
木漪引她往陳擅所在的地方去,偶聽得幾聲步搖磕碰,循聲音去看,發現她從來不飾一物的發上簡單挽了個髻,隻為將那步搖安放進去。
步搖看著,像手作的,半月下墜著幾縷流星的穗銀。
「送你簪子的人,是誰?」
州薑略平視她,擔憂問:「你要帶我去見的人,又是誰?」
木漪淡笑不語。
州薑確定了,「他受傷了對嗎?」
「不受傷不行?」
州薑搖頭,「不受傷,他不會來見我。」
一句話,一錘子敲在木漪心上,他們的情雖與她無關,但這份雙向的遙望與愛而不能,卻擊中她情感中的某個地方。
讓人有一些低微的,想要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