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八 仙女妙計
七月,漣水肆正式入宮,負責大成寺與小成寺的木梁榫卯,每日辰起點卯,酉時下工,由著一個姓李的工頭拿著牌子從西華門帶他們同進同出。
李工頭長著一雙吊梢眼,除了瞭解各種貴賤好壞的木頭之外,還能將一塊青澀木頭雕出神隻模樣。
這佛廟自下往上,圖紙鋪開,有幾萬塊形狀各異的木架,除了普木,還有價值不菲的紫檀和楨楠,其他人負責鑿削做梁,少數名貴的木頭,就被李工親手雕成了一大一小兩尊佛頭。
為何用木頭雕砌?
匠人之間瞎傳,說是前朝的金佛頭被一神偷大卸八塊地拿了走,這後來的禮部與祠部便長了記性,一通商量,找出了用沉檀代替金鑄的法子——檀不腐而重,糊青泥粘紗,再貼金箔,外表看去與金身無異,卻極為沉。
朝廷缺錢,被偷怕了,對盜竊之事責罰愈加嚴苛,可七夕這日,宮中還是出了一樁盜竊案。
大成寺在皇宮後苑,事發時都快下匙了,兩個中官撒腿跑著去找來了大常侍鄧青。
“誰報的案!”
李工頭從那群怯怯懦懦的人群裡撲了出來,頭一回見著絳色錦袍的太監,知他並非普通宦官,先撐地磕一頭,尊道:“貴官人,是小人報的案。”
鄧青凝目問他:“你認不認得咱家?”
李工頭撇過王青帽上翎羽,搖頭:“不認識……”
“好。”
鄧青頷首,目光向大成閣內,而後掃視周圍一圈,“你現在告訴咱家,這寺裡丟了什麼東西?”
話一落,青衣宦官先揚著了火把,火焰在青色未暗的天裡泛著白,慘淡煌煌,一把逼到李工頭臉上。
汗水搖搖滾落。
李工頭受靠來的火一驚,朝後跌去,軟了腿道:“是……一塊雕佛頭後有餘的檀木料,小人是準備用來大佛手腕上的佛珠的。”
鄧青嘴角下鬆弛的肌肉抖動,一直眯著的眼睛也驀然放大:“你確定是丟了,而非是你忘了,錯放了,漏了?!”
李工頭無措大喝:“小人不敢胡言!”
鄧青派人跟自己進去仔細尋了一圈,雖說隻是一塊不大不小的木頭,卻是鴻臚寺反複確認過的,這檀木隻能用來造佛。
每一塊木頭的消耗須有其出處,驗收時對不上賬,這塊窟窿,就得他們裡邊自己掏錢來填。
不管多少,都是真金白銀,祠部,禮部,還有監工的內侍省,誰會願意?
鄧青站在金身烏頭的佛像前,臉色黑沉。腳步踢開地上的浮灰和碎屑,“圍起來!”
外頭的三十二人隻聽喊了一聲什麼,隨即便有一青衣宦官匆匆離去,不久便來了一大幫子紅的綠的,將他們這些人圍了起來。
李工頭嚇傻了。
頻頻望向大成閣內,直待這鄧青走了出來,眾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抗訴著要出宮回家。
李工頭瞪著眼珠,汗都浸進去兩隻發裂的眼眶了:“貴官人,並不是我偷了,我是報案的,我沒有,我沒有啊!”
“掌嘴!”
青衣宦官不由分說揚起手,十幾個巴掌扇不間斷地過去,將李工頭扇的臉青嘴腫。
場內登時鴉雀無聲,隻剩李工頭捂著臉,牙齒顫抖的磕碰。
“你可知有句話叫作監守自盜,賊喊捉賊?!”鄧青嗬斥,“咱家不冤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這犯案之徒!綁了搜身!”
那些人不敢反抗。
圍住他們的宦官上前來摸過一遍,皆是沒有。這時聞了動靜的中常侍畢覆也來了。
既然搜不到,二人到了一旁低聲合計。
畢覆提醒,“快下匙了,宮裡不能留這些人,送出去吧。”
“不行,”鄧青為難,“送出去,幾百兩的銀子啊,全飛走了,你來掏嗎?”
畢覆淡笑:“我讓您將他們送出去,沒說送回家啊。”
“送去哪裡?”
“此事蹊蹺,”畢覆略一鞠手,“大小奇案,有廷尉府可破。”
“那個謝家逆賊?……他隻接手官差。我們這等小事,不如私了。”
“官差官差,官之差也,他們的手沾的是宮內大成閣的贓,修寺乃官事,他們乃差,怎麼不算官差呢?”
畢覆言辭鑿鑿。
下匙的鼓聲在城牆敲響,震起鄧青的心,他臉上急得發燙。
如果這些人在宮內錯留一夜,那他這個大常侍,也就不必繼續當了。
“可他,真會理睬嗎……”
“您是內侍省的大常侍,他正想攀結內侍省,我看——”
鄧青沉默頷首,“隻能依你所言,試一試。”
當晚,這三十二人被內侍省宦官秘密轉交廷尉府。
謝戎接到一句話:私了,不過三省。
謝春深一笑:“誰給的話?”
青衣宦官答:
“內侍省不分上下,檀木失竊,贓在這幫雜差,不能汙了內侍省整個的清白名分。
您肯做個東,幫個忙,將事情查清楚了,那您認為是誰給的,就是誰給的。”
謝春深抬手,“開牢門,接人。”而後送他們出門,“待本官向那位問過安。”
“廷尉監心意,小人自會帶到。”青衣宦官微笑,遞給他一塊牌子,“這三十二人的主家,要不要一並請來,您自己看。”
兩名宦官騎馬離開。
謝春深立在門中,青衙兩壁,豎著十八枝黃綠燈籠。
室內灑一頭顱熱血,室外勾一輪清月,這便是廷尉府的黑白交界,月光和燈光將謝春深的影子分裂成無數道。
他在分裂裡攤開了手。
“漣水肆”三字腰牌,在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謝春深握緊手,將腰牌收入囊中,捏碎那捧溫柔假意的光痕,“你又在玩什麼花樣……”轉門進去,“來人!”
“廷尉監有什麼吩咐?”
“捉——”
“嗯?”
遞過去的腰牌有些躊躇。
若拿她來,廷尉府的刑具少說也要剝她一層皮,將她鞭烙個麵目全非,好像也無甚意思,隻會讓她更恨他。
她再也不會聽話了。
腰牌收了回來,“之後再提,先下去。”
“那方纔那些人,今夜開審嗎?”
謝春深淡道:“幾夜未眠,我要睡一覺,你等我醒。”
“……是。”
說著要睡覺的謝春深,牽了一匹馬,兀自出府,打馬踏過這條月光大道。
他方過,一雙暗處的眼睛便循著他離開的足跡,轉了過來。
眼型圓潤,內有珠光。
一站起來,披風後落。
烏發若銀河,平肩若山巒,鎖骨比丘壑,正是木漪。
見他離開,木漪心下其實有些奇怪,總不能是立刻找她對峙?
“……這樣正好,便我行事……”
子時,謝春深下屬睡沉時,牢中深處一門被開啟,“喂!”
那人躺平於角落,已有些瘦骨如柴。
木漪想踢踢他,又覺不妥,上去搡他一把:“沒死就給我起來。”
那人茫然睜開眼。
眼角粘膩,具是泌出的汙垢,見了她,隻問,“你是哪位上神女仙,我為何從前不曾夢見過?”
她恨不得給他一巴掌,“梁幽玄,醒醒吧!”
梁幽玄這才昏沉散去三分,撐著乾草坐起身,發現身後還有一人,乍一看,眉眼輪廓在暗中,與他六七分相似,是今日借失竊一案被送入廷尉府的工匠之一。
他嚇了一跳,睡蟲全散。
像爬蟲一般往後退縮而去,“你們是?”嚥了咽口水,指了指木漪身後的人,“這位是?”
“你的替死鬼。你跟我出去,他會在這裡裝作是你。”
“不,不,這不公平。”梁幽玄拒絕,口手擺動。
木漪直接給了他一巴掌,“他身患絕症,命不久矣,是我花了大代價送進牢裡來的!
你將這爛衣裳扒了,都給我動作快點!謝戎要是回來了,我就要跟你一起死了,彆連累我!”
“是誰?是誰救我?”
“不要多問!”
子時一刻,梁幽玄與木漪遁出廷尉府,秦二與管家來接應他們,在一塊破雨佈下蓋了馬車。
牽馬套車,直往城外方向去,梁幽玄臉色蠟黃,喝了幾口水緩過這撲麵的熱氣,忽然覺得五臟六腑都活了過來,“姑娘帶我去哪?”
“我懶得解釋。”
“……”梁幽玄被噎住,又自言,“已經戒嚴,馬車不可進出城關。”
木漪本就提心吊膽著,這下實在煩躁,“有人接應你,而且我不做沒把握的事情,你有什麼好怕的?閉嘴,不要給我添亂!”
梁幽玄緘默下來,同時沉思。不久參悟:“是我父親的舊交吧?我平生碌碌,文化造詣屈指可數,確實庸才一枚,何曾值得人掛記?
隻我父親德高望重,雖已被廷尉府所殺,不少人還念他舊情。
城關……是陳軍把守,那陳家兄弟,從前,也是國子監的上品學子。”
“可否讓我拜謝故人?”
他語氣懇求,木漪卻不為所動,也許她就沒聽見他說了什麼,隻當自怨自艾。
一雙眼緊盯路前路後,生怕出了什麼差錯,行至綠水橋,拐道向右,馬車突然停下。
木漪從後轉頭,“秦二?”
“姑娘,橋上有人。”
“何人擋路?”
秦二歎氣,“姑孃的債主。”
木漪聞言,掀開一角簾擋,夏季,晨有露水,水麵上起霧,霧氣蒸騰裡,橋上一人一馬,馬甩著尾巴,人手持長劍,像索命的無常,腳下正是給她準備的黃泉路。
“下車。”
輕輕兩字將木漪的手一下驚縮了回去。
之後,她緊閉門窗不肯下車。
“秦二,衝過去。”她低聲咬牙道。
“姑娘,是認真的?”
“你有意見?”
車外的秦二不吭聲。
木漪又將眼刀刮向梁幽玄,後者被她震懾,也不敢提什麼意見,搖了搖頭。
“隻是我不值得姑娘拚命。”
“誰為了你?”她拍案而起,一把推開了門,指著謝戎的鼻子,大喊:“衝過去撞翻了他!”
可謝春深冷冷一笑,已經打馬先一步朝著這邊衝過來。
更加囂張。
更加瘋狂!
木漪心懸到了嗓子眼,識時務者為俊傑,她撲上去與秦二搶繩,拉繩倒退。
卻阻擋不了車馬越來越近的趨勢。
即將撞上之時,木漪拽著嚇傻了的梁幽玄一起跳車。
馬頭相撞。
熗倒的馬痛苦啼鳴,木漪滾落地上,碎屑紮了手臂,她疼的嘶氣兒,人仰馬翻之間,謝春深突然臉色一變,從馬上摔了下來。
緊接著。
更多的暗箭射向這片湖水與橋上,車身被射成了刺蝟。
木漪驚叫一聲,顧不得梁幽玄了,匍匐趴地躲去了倒下的車後!
身後。
響起謝春深腰劍拔出的聲音。
下一瞬,木漪身體重重被撞。
謝春深過來,同躲車後。
二人不得不對視了一眼。
他受了傷。
粗喘漸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