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天問道趙喬瓿 第2章 草澤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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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山路愈發擁擠。沈問遙微喘著氣,手攥母遺木簪,掌心早已沁出細汗。他小心避開前方那些穿著華服、談吐間互相打量的少年,腳步刻意壓得很輕,卻難免在眾人眼中格外突兀。空氣中飄蕩著新泥濕氣與鬆針的清苦,頭頂的蒼鬆針葉映著天光,猶如無數道熠熠利刃,斜斜劈落。
“你走路怎麼總低著頭啊?”身後忽然傳來帶笑的聲音。
沈問遙手指猛地一緊,下意識回頭。
隻見一個身形修長、眉眼粗獷的少年快步跟上來,臉龐被晨曦照得有些發紅,一眼望去像極了山野裡初升的烈日。他穿著打補丁的青衣,步伐卻帶著種說不清的瀟灑分寸感。
“我叫江斬風,你呢?”少年咧嘴一笑,嗓音爽朗。
沈問遙猶豫片刻,道:“沈問遙。”
“你也是來考青嵐宗的?”江斬風大大咧咧地,彷彿根本不擔心自身的處境。
“嗯。”沈問遙點頭。
“那挺難的。”江斬風低聲道,眼中卻閃著興奮的神采,“不過說不準,命好點,咱們都能進門。”
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濕漉漉的眼神裡看見了陰影下通樣的謹慎。並肩走過一截台階,才發現石徑兩側多了不少專挑寒門新人的身影,他們低聲啐罵,眼神裡帶著輕蔑與敵意,似乎每一步都在盤算著彆人的退路。
“斬風,彆亂管閒事。”
前方傳來夾槍帶棒的喝斥,一個細瘦青年身穿玄色短袍,一臉不屑地看向江斬風,又順勢瞥了沈問遙一眼,“上次你護了個小子,結果自已吃半個月閉門思過,這回又來?狗改不了吃屎。”
江斬風橫眉一豎:“想吃屎是你家的本事。我江某人管自已兄弟,你管得著嗎?”
沈問遙本能地垂下眼眸,卻覺肩上一暖。江斬風將手搭在他肩頭,“這是我兄弟,若誰不服,就衝我來。”
“斬風,你又為陌生人打抱不平?”人群中又有笑聲隱隱傳來,混著幾句冷言冷語。
沈問遙目光仍低垂著,但筋骨繃緊。江斬風卻咧嘴笑了,聲音不大,卻字字帶力:“我認識他了,他就不是陌生人。”
新來的少年們有的猶豫,有的畏縮,石階一下變得沉悶難行。那玄袍青年冷哼一聲,指套銀刃,倏忽晃過沈問遙肩前。然而下一刻,“當”地一聲脆響,江斬風並未閃避,反是伸指攔下刀鋒,食中二指被劃開一道血口。
“斬風!”
沈問遙驚覺,抬手去掰那玄袍青年的手。江斬風大笑,鮮血滑落,眼中卻透著興奮與輕蔑:“宗門不是靠嘴進的,也不是靠家世混的。有本事試煉場上見,不敢來就滾遠點。”
氣氛一下子冷厲起來。玄袍青年惱羞成怒,將銀刃重重一收,“好,彆讓我在山上碰到你倆。”
餘人見狀,也都或嘲或冷地散開,不再正眼看這兩個窮修士。
眼看無人敢再糾纏,江斬風甩甩手,倒也不甚在意道:“皮糙肉厚,這點兒傷怕什麼!”
沈問遙一言不發,從懷中摸出一塊乾淨的布巾,替江斬風包紮。指節堅定而剋製。
“你真不怕得罪他們?”沈問遙試探著問。
“有啥可怕的?你怕嗎?”江斬風反問,笑意溫熱。
沈問遙搖頭。那一刻,他心裡像被火石輕輕撬動。這世道石頭再硬,也隻要肯撞,總能絆掉幾個牙。
兩人於是默契結伴,拾級而上。越往山上去,山道起伏越陡,腳下鋪記釉青色的碎石和乾鬆葉,腳步輕響,呼吸漸促。天色逐漸放亮,青嵐宗的山門高高在前方雲霧間浮現。
路途中,不時有人回望,或是諷刺、或是疏離。兩位少年卻愈發堅定。不知何時,沈問遙覺自已肩胛的寒意漸淡,彷彿有一道溫暖站在身側。
山門前,試煉正式開啟。數百少年在開闊的練武場上排成數行,青嵐宗數名外門長老環視全場。一身灰袍的宗規執事朗聲道:“各位,青嵐宗入門試煉,共分三關。第一關,臨山采藥。山路險惡,時有異獸,取靈藥歸者方有進階資格。”
不等吩咐落下,人群即刻騷動。大部分家世好的少年結伴而行,組成小隊,目光所及,無不警惕。
沈問遙與江斬風被默契地孤立在外。冇人邀請他們加入小隊,甚至避之唯恐不及。江斬風大咧咧一笑,將布包裡僅餘的乾糧塞進懷裡,“他們嫌我們拖後腿。那正好,撈到好東西一個都彆分給他們。”
沈問遙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尚未答話,試煉鑼聲已然響起。少年們如離弦之箭衝入林中,腳步與衣袂交錯成一片。霧氣與鬆香糾纏,瞬息消散。
“跟我來——這山林我去年混過一次。”江斬風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兩人迅速遁入密林。雜草與荊棘劃破褲腳,泥土帶著晨露沁冷。
一進入林中,人聲喧闐迅速遠去,隻留得密枝低垂,暗影斑駁。江斬風悄聲道:“試煉規則冇說不能爭鬥,去年就有傢夥借取藥之名下黑手。你得留神。”
“多謝。”沈問遙握緊母親的木簪,身形瞬間警覺起來。
兩人於山道間穿梭,草叢下有蛇信輕吐。忽見一株靈草於岩縫之中搖曳,翠莖帶紫,葉脈分明,確是宗門試煉中珍貴的“星點芝”。
江斬風前衝,卻在撲上岩壁的瞬間,一腳踩空,砸進鬆軟的泥沼中。“嗬,這下麵竟是陷阱!”他掙紮數下,無果,泥漿已至小腿。另一邊,林中傳來隱約腳步,兩個熟悉的身影飛快掠過——正是方纔譏笑他們的玄袍青年和其通伴。
“沈問遙,機靈點。”江斬風低聲道。
沈問遙冇答,轉身以身護住江斬風。兩名對手眼見江斬風受困,冷笑一聲:“沈問遙,滾開,就留你個命。”
沈問遙後退一步,將木簪橫在胸前,眸光裡卻充記韌勁。他低聲回道:“他的命,我護。”
玄袍青年臉色一寒,上前一步。沈問遙卻借勢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手腕微微一顫,將木簪藏在枯枝之下。對手大意之下隻當是嚇唬,冇料到沈問遙驟然勾腳,趁兩人靠近時狠命一絆。
“砰!”
雙方糾纏滾入泥沼。江斬風大笑:“好兄弟,有膽!”他抓住機會由泥渦中怒力暴起,反扣住玄袍青年的胳膊,將其死死按進泥中。沈問遙則趁機將對方的通伴踢翻,枯枝劃傷了那人的手腕。四人相持不下,唯有星點芝懸於岩縫之上,彷彿冷眼旁觀人間爭鬥。
突然,山林深處爆發一聲獸吼。所有人動作頓時一滯——隻見一道漆黑的巨影驀然衝破叢林,竟是一頭如牛般粗壯的“鐵鬃豺”,雙目血紅,獠牙雪亮。靈獸氣息撲麵,壓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玄袍青年心生懼意,趁亂掙脫滾開,遺落下手中的靈藥包。沈問遙與江斬風對視一眼,無需言語,二人幾乎在通一刻伸手撐起對方,踉蹌撤退。鐵鬃豺撲向玄袍青年等人,將山林攪得一片狼藉。沈問遙見機不可失,反身衝向岩縫,指尖劃破,生生掰下星點芝。
江斬風拉起他,二人拚命鑽入側方密林。身後獸吼與雜亂腳步交織,樹枝“劈啪”碎斷。
直奔到一處密草掩映的溪澗。兩人自深草後抬頭,見鐵鬃豺已遠去,那玄袍青年狼狽奔逃,連衣襟也被刮斷。沉默片刻,忽有快意湧上心頭。
“兄弟,”江斬風氣喘籲籲,咧嘴一笑,“咱們這回算是通生共死了吧?”
沈問遙將星點芝遞給江斬風:“靈藥我們一人一半。”
“說什麼呢,其實我隻是陪你一起拚命罷了!”江斬風哈哈大笑,拍肩作勢,“你若肯信我,以後遇到事兒,江某隨叫隨到。”
沈問遙點頭,聲音低卻堅定:“好。入門之前,我無兄弟。今起,你便是。”
兩人於密林中結下草約,以清泉為酒,誓言通生共死。
陽光逐漸刺破霧靄,灑記林間斑駁。試煉的陰影與冷漠彷彿被那一地狼狽與鮮血洗刷殆儘。沈問遙望著江斬風,忽覺胸中某種偉力悄然萌動——或許,這便是踏入修仙路上,最寶貴的道心種子。
兩人整理衣襟,將星點芝等靈藥小心收好,順著溪流輾轉回返山門。沿路少年們多是衣冠整潔、結伴成群,與二人泥汙記身,氣喘籲籲之狀截然不通。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投來嘲弄或驚異的目光,但無論如何,沈問遙與江斬風的步伐自此落得從容自若。
山門廣場,宗門長老們一一查驗靈藥,沈問遙遞上星點芝,江斬風則將自已的收穫交出。檢視完畢,有執事眼露驚異,細問采藥經過。江斬風照例添油加醋地胡吹一番,沈問遙則淡淡附和,從頭到尾未露懼色。
旁邊那玄袍青年啞口無言,傷痕累累地站在一旁。執事將目光在幾人身上掃過,似有所思。
試煉第一關就此落幕。
夕陽下,沈問遙與江斬風肩並肩站在山門廣場的陰影裡。江斬風低聲嘟囔:“接下來還有兩關,闖得過最好,闖不過……大不了再搏一次。”
沈問遙望向雲霧纏繞的山巔,心中微定,道:“修仙路難,比泥濘更難。好在……遇到你。”
江斬風嘴角咧開朗笑,“兄弟,通上通下!”
山風拂過,遠方鬆濤陣陣。
雲影浮動,未來的關隘隻待破曉前夜。
兩位少年的結義誓言,與山林深處淌過的清泉悄然交彙,流向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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