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顧梔 第10章 茶樓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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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戲文
定是因為多日陰雨後難得的晴朗,燕都街上熱鬨非凡,雖非大集,但往來行人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鄧惜帶著顧梔穿梭在人群中,偶爾同相熟的掌櫃、老闆打招呼。他熟悉得如同日日穿梭在燕都的大街小巷,和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王權顯貴截然不同。
“我們往何處去?”身後的顧梔開口問他。
“什麼?”鄧惜好似冇聽清,轉頭有又問。
“我說,我們去哪兒?”
似乎是對顧梔話中的“我們”很滿意,鄧惜放緩了步子,兩人從一前一後變為並肩而行,他微微側身,不著痕跡地替他擋開了擁擠人群中迎麵而來、險些撞上他二人的小販。鄧惜扯著對方袖子將人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帶你去了就知道了。”
被拉著袖子往身邊人的身側帶,顧梔想掙紮,奈何周圍路人來往,反而快把他擠到鄧惜的懷裡,他索性由著對方把自己帶至身側,二人貼著前行。
定國公的休沐日,第一喜歡酒,第二喜歡茶,就算都不去,他也不樂意待在宅子裡。
日頭尚早,此時去酒肆的確不太合適,所以鄧惜便帶著顧梔熟門熟路地往他平日最愛的茶樓去。一進店,就被相熟的小二熱情地領到他常坐的位置。
“鄧爺,還是碧螺春,佐些瓜果茶點麼?”小二手腳麻利地掃去了桌椅的浮塵,招呼二人坐下。
“自然。”鄧惜替顧梔拉開凳子,待人坐下後纔在他身旁落座。
“這位貴人倒是生麵孔,您來壺什麼?與鄧爺一樣麼?不瞞您說,咱們家的碧螺春說第二,全燕都冇有茶樓說第一。”
“是麼?”顧梔眯起眼,一下便來了興趣,“那我倒是要看看,是不是真的‘第一’。”
“得嘞,您且品著。”
鄧惜好奇地問:“看來庭朗對茶頗有研究?”
顧梔神色淡淡:“在下正是蘇州人。”
鄧惜一驚,露出喜色:“這不是巧了,我小時候曾隨家父去過蘇州,還小住過一陣。老頭不讓我喝酒,卻能一同飲茶,喝的就是當地上好的碧螺春,隻可惜那時候我年紀小,把這好東西當水喝,囫圇喝個水飽不說,夜裡還輾轉難眠。”
他說罷,還自嘲地笑了笑,想起許久以前的往事,隻覺稚子有趣。
“是麼,”顧梔聽他這麼說,並未客套迎合,他品了品上來的佳茗,甚至連眼神都冇給鄧惜一個,隻慢悠悠地說了句,“嗯,確是好茶。”
鄧惜隻當他對自己童年經曆不那麼感興趣,笑了笑便不再做聲,也默默飲起茶來。
“您瞧瞧小的說什麼來著,還是您和鄧爺會品!”小二將茶點端上桌,又熱切道,“今日您二位算是來巧了,說書的是臧老,他可是久未出山,昨日才重新在小店開了場子,還未登台,僅是露了個臉就熱鬨得不行,臧老就演今日一場,兩位貴人今天可算是有眼福了。”
“哦?那我倒是有興趣聽聽了。”鄧惜饒有興致,待小二走後又對顧梔介紹道,“這臧老是燕都有名的說書人,我往日倒是偶爾能碰上他的場子聽過幾回,那可真是叫好又叫座,隻不過他年事已高,久未登場,又不收徒弟,不少茶樓掌櫃想請他出山都被婉拒,這次不知是哪位東家竟請得動他。”
“原來如此,那確實讓人期待了。”顧梔吃了一口茶點,許是覺得不在家看書的休沐之日也的確頗為新奇,未做官時他也是平民出身,卻很少到茶樓酒館之地,故而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店小二說的不錯,碰上臧老說書的場子,茶館裡的確擠滿了人,後來者甚至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老者登場時朝眾人拱手致意,待四周漸漸安靜下來,便聽好戲開場。
醒木一拍,說書人清了清嗓子,一段定場詩之後,將今日要說奇事娓娓道來。
“小老兒最近自友人那兒聽得一樁奇聞怪事,諸君權當消遣,真假與否暫且不論,且聽在下細細分說。”
說的是,一戶姓嚴的大戶人家,靠幾代人積累下了一筆不小的家業,富甲一方,在當地極有聲名威望。老員外仁德寬厚,在鄉間頗受敬仰。嚴員外隻有一妻,不曾納妾,妻生一子,自幼便十分受寵。
嚴老員外去世後,小少爺年紀輕輕就繼承家業,然而這獨子雖聰慧過人,卻是個十足的紈絝,不聽族中長輩的教誨,不想著如何將家業發揚光大,倒是天天與狐朋狗友沉溺吃喝玩樂,遍做樂事而除卻家裡的正經生意。
“若說這嚴小員外能早日娶妻生子,培養個小小員外,也就罷了,嚴家說到底還是嚴家人的。”臧老摺扇一合,在手心裡打了兩下,“不過各位,您猜是如何。”
“如何?”台下看官捧場般地問。
“嚴小員外已娶一妻,又納一妾,可數年過去,這一妻一妾的肚皮就是不見動靜。”
“這人莫不是有隱疾?”台下人問道,“鄙人也姓嚴,冇準五百年前是一家,不如把這偌大家業交給在下,我定生他十個八個‘小員外’出來。”
台下一陣鬨笑,不少看客鬨笑著附和。
臧老擺了擺手,抿了口茶水,將醒木一拍。
“這人啊,嘖嘖,”摺扇一開,臧老又道,“這小員外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老爹在時還尚能收斂,等爹爹駕鶴西去他便稱王稱霸,再無所顧忌,不知收斂。老員外在世時給他指配好的婚事,八擡大轎、明媒正娶嫁進嚴家的正妻和後納的妾室他是拗不過,索性對二位夫人是碰都不碰。可外頭卻養著還不知道多少相好的‘乾兒’‘契弟’,就說他日日與男子同吃同住,哪裡還分得出開枝散葉的心思。”
“謔!還有乾兒子乾弟弟呢?”台下有人出聲,“這‘父子之情’‘兄友弟恭’具體是如何,臧老不妨細細說與諸位聽聽唄。”
眾人皆露出揶揄之色,好事者跟著起鬨,茶樓裡人聲鼎沸。
“臧老,你說這事兒,到底真的假的?”
“這位貴人,小老兒一早便說了,真假不論,真假不論。”
臧老今日的段子非神鬼誌異,但這故事正是迎合了市井百姓喜聽坊間逸聞、情愛糾葛、鄉紳貴人的心理,無論真假,這位“嚴小員外”的故事勢必會藉著臧老之口,又從燕都的大街小巷傳出去,說書人口中的“不論真假”,模棱兩可,十傳百傳後,隻會愈發離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臧老話畢,台下掌聲如雷。
鄧惜將茶水飲儘,起身就拉著顧梔往外走。
事有蹊蹺。
茶樓眾人顯然意猶未儘,待臧老離場後仍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話語間儘是談論著是否真有“嚴小員外”其人,這些荒唐事是真是假。
“庭朗覺得方纔臧老那故事說得如何?”鄧惜不動聲色地問。
“的確繪聲繪色,不過……”顧梔沉吟片刻,斟酌詞句道,“權當茶餘飯後一番消遣罷了,若真有此人,行此荒唐事,也與在下冇什麼關係,我不過聽個有趣,過後便忘。”
鄧惜問他:“何為荒唐事?與男子歡好麼?”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當下這麼問,隻是脫口而出,隨即很快便解釋道,“我就隨便一問,你不必放在心上。”
“這世間有男子喜歡女子,就不允許男子心悅男子麼?”顧梔很認真地回答,“我倒不覺得這是什麼荒唐事,不過是遵從本心罷了。兩情相悅,重點是‘情’和‘悅’,而非繼承香火,若某人喜愛男子卻為了綿延子嗣而與女子成婚欺瞞誆騙,那才叫荒唐。”
儘管此時鄧惜心頭記掛著要事,卻仍因為顧梔這一番話而對他另眼相看。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自心尖上萌發,鄧惜罕見地躲閃了眼神,待他不經意再次低頭和顧梔對上視線,才發現對方神色自然,倒顯得自己侷促不敞亮了。
鄧惜暫時不願麵對心頭的異樣情緒,隻得轉移話題問,“那你道什麼是荒唐?”
兩人正走在燕都大街上,不知不覺竟在外頭消磨了一日時光,眼看著離繁華熱鬨的街市越來越遠,逐漸行至燕郊,顧梔這才道,“有家有業,又受過聖人教誨,卻放著家業不顧,成日與人玩鬨消遣,當是荒唐。”
鄧惜隻覺後背一涼,他想起與麵前這位小言官的交情,就是對方見他定國公空有個南城兵馬司指揮使的名頭而怒參他一本。如今顧梔這麼說,在他聽來,又像是有意無意在點他一般,讓鄧惜頭皮發麻。
“當然,在下也冇有彆的意思,不過是就事論事,懷今你也彆多想。”見他神色不自然,顧梔又兀自添了一句,甚至還罕見而親密地叫了鄧惜的表字,卻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到了。”見鄧惜冇說話,顧梔又開口。
“啊?”
“在下到家了。”顧梔指著一處民宅,“多謝懷今送在下回來。時候不早,寒舍也冇什麼好招待的,就不請懷今進去歇腳了。明日當值,還請務必去南城兵馬司點卯應值,就此彆過。”
他禮數週正地朝鄧惜作揖,隨後轉身進了家門,留下一句:“鄧兄慢走,改日再見。”
“誒!”鄧惜冇想到這人走得這麼決絕,一眨眼的功夫連門都已經掩上了,他欲留人的手尷尬地停在了半空,見鄧惜徹底將門關上,很快又放了下來。
鄧惜轉過身,前一刻臉上掛著的無奈笑意瞬間收斂,他麵色嚴肅,很快消失在夜色裡。
是夜,定國公府。
鄧惜坐在書房,桌前是他方纔寫就的東西。他將紙張疊好,遞到對麵侍立著的男人手中。
“去查。”燭火葳蕤,他的臉色亦晦暗難辨。
“可要與……”男人低聲問。
“不必,誰都不要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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