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顧梔 第107章 傅識所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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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識所言(下)
提及這段往事,傅識神色淡淡,彷彿並不是在說一件關係人命的舊案,而是一件尋常小事。
他很快就將事情說完,隨後就端坐在長椅上,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對麵二人的反應。
結果當然讓他十分滿意——
顧梔驟然聽見當年真相,身體不自覺地發抖,他不知自己是震驚多些還是氣惱多些,雙手緊握成拳繃在身側,饒是他想竭力剋製,卻依然愈發粗重了呼吸,胸膛劇烈起伏著,他試圖大口大口汲取周身的空氣,卻愈發覺得胸中積聚了一團久久難散的濁氣,壓抑得他喘不過氣來。
在傅識三言兩語的故事中,他大概將事情串聯了起來——當年父親落難,作為“好友”的傅啟表裡不一,明麵上是救人,實則卻是為將父親推入萬丈深淵推波助瀾。
“庭朗,我若是你,也同樣會覺得氣惱不甘。”傅識虛情假意地歎了一聲,不理會顧梔的眼神,自顧自道,“但這就是朝堂,不是孩童做遊戲,顧方生能從普通人一路爬到高位,已是祖墳冒青煙了,若非陛下垂青,他如何能坐到太子少傅的位置?”
“我父親雖是白衣出身,但也是憑著自己由科舉入仕,那位置如何坐不得?”顧梔不自覺提高音調,但他卻覺得自己聲音嘶啞,喉間隱隱有血腥之氣,想來是方纔怒極,儼然剋製不住,“他無意參與朝堂紛爭,就算被汙革職也不過回到江南老家默默當個私塾先生,為何你們還要趕儘殺絕,將我父子置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兒時模糊的記憶此時在他的腦海中快速閃回,江南小鎮上曾經在他看來悠閒的時光,每日坐在父親膝頭聽他講奇聞逸事;偷偷跑到學堂裡,躲在角落聽父親講《四書五經》;夜深了,可父親的書房還燃著燭火,他悄悄打開書房的門,就見父親趴在案前沉沉睡去……
顧梔冇有再早一些生活在燕都的記憶,因而最初出現在腦海裡的,都是曾經與父親一道生活在江南的愜意自在。甚至在那裡,是他與鄧惜的初遇。
可一切都止於某天深夜,他和父親住著的宅子被一眾錦衣衛闖入,不由分說就將父子二人帶離江南,一路押回燕都,從此踏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再後來,就是被迫塵封在記憶裡,那段被顧梔刻意遺忘,每每試圖想起就頭痛欲裂的過往。
隨著腦海裡重新翻湧起這段記憶,顧梔終是難掩痛苦神色,他一手緊攥著胸口的衣料,竭力大口呼吸,若不是鄧惜眼疾手快將人扶穩,怕是他早已支撐不住,搖搖欲墜。
“庭朗,庭朗!”鄧惜在旁邊聽傅識雲淡風輕地說出這段真相,心中亦是憤恨難平,可見顧梔這般,心疼之感瞬間占據上風,他滿心滿眼都是顧梔,見他突遭如此打擊,更是又急又氣。
“我當然知道,作為人子,顧梔你驟然聽聞這般真相勢必無法接受。”傅識從長凳上起身,拍了拍衣襬,朝前走了幾步,停在距離二人不遠的位置。他微微躬身,把臉往前湊了湊,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顧梔臉上的表情,嘖嘖兩聲,歎道,“如今你這般模樣,倒是叫我也看得心疼了起來。正是因為知道真相讓你難以接受,故而當我先前知道你身份的時候,纔沒打算告訴你。”
聽他這麼說,顧梔猛地擡起頭,“你是說,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誰,知道我父親是誰?”
傅識嗤笑一聲,故作慍怒,“你這麼問,就是看不起我傅家了。事到如今,我也實話告訴你,顧梔,顧庭朗,從你入都察院,我就已經注意到了你,在查清你身份之後,我便開始有意接近你,而你果然很快就與我熟稔起來,倒確實是個溫和有禮的人啊。”
“接近我,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顧梔說得一字一頓,那些過去傅識與他相談甚歡的場景,現在想來竟從一開始就全是算計,他怎能不恨。
身旁的鄧惜攥著他的手,隻覺這人連指尖都在發顫。
他心疼壞了。
“當然是棋子,你還不明白麼?”傅識重新站直身子,他的身量分明與顧梔相仿,但此刻卻因著氣勢而生出些居高臨下之感,他好似大發善心般,將過去諸事一一點破,“不妨告訴你,霍引一朝得道飛昇、你與趙籍槐州遭難、周堂能從楊家脫身,皆是我的手筆,你們若以為我隻是借了那戲子的手殺了楊希嶽,可實在是太小瞧我了。”
“哦對,你們知道了麼?那戲子兩日前在這詔獄裡了結了自己的性命,當真是……用情至深啊。”傅識雙手抱臂環於胸前,“想當初,正是我以周堂做誘餌,騙他此人已被楊希嶽秘密滅口,才成功引他入局,把姓楊的蠢材殺了。”
“你與楊閣老有何仇怨?”顧梔慢慢緩過那陣不適,他心中仍是憤懣難平,一開口質問依舊聲音嘶啞,但眼下,探求真相纔是當務之急。
他這般問著,又想起方纔傅識所言,楊希嶽在父親一案中亦有參與,與傅啟乃一丘之貉。這樣的人必然是死不足惜,但無論如何,還得問個緣由。
“當然是因為……”傅識故意拖長了語調,幾息之後,才挑眉笑道,“他不聽話啊。”
“二十年前他還在江南當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要不是受我父親提攜,姓楊的早就跟著他那個當妓子的姘頭渾渾噩噩混過去一輩子了,哪兒有一朝攀龍附鳳飛黃騰達的機會?”
提起楊希嶽,傅識的表情極為不屑,似乎從來都冇把他放在眼裡,就算楊希嶽論理該是他的長輩,他卻依然出言不遜,“他倒是借了我父親的東風一路青雲直上,坐到首輔的位置,也確實算他有幾分能力。可他千不該萬不該,竟與朝中幾個閹人沆瀣一氣,試圖製衡傅家和其他文臣的勢力,甚至打算表麵彈劾霍引,實則與他暗度陳倉,密切來往,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傅識拂去身上的塵土,“這老貨當真不知道,姓霍的是因為誰纔有了今天的地位,讓他反我,也不問問他有幾個膽子,敢不敢反?”
想起楊希嶽,傅識神情厭惡,不禁皺著眉頭,嘖嘖兩聲,搖了搖頭。
鄧惜道,“這麼想來,倒確實是小看你了。冇想到霍引能從區區教諭搖身一變成了錦衣衛千戶,竟是你這位‘貴人’提攜相助。”
“不過傅識,你先前雖有好算計,可如今到了詔獄,還要這般趾高氣揚麼?可算到有朝一日你也會落得這個下場麼?”
“下場?什麼下場?”傅識他聳了聳肩,“你們不會真的以為,我眼下除了一死,再無其他路走了吧?”
鄧惜警惕地盯著他,“難道不是?莫非你還打算從這詔獄裡逃出生天?”
他說完竟偏頭看了看從開始就一直站在牢房暗處的獄卒,彷彿在提醒對方,要更加留心傅識的一舉一動。
聽見他這番猜測,傅識竟笑出聲來,他笑得逐漸放肆,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待他重新直起腰,擡袖擦了擦眼淚,這才道,“我說定國公啊,姓柳的都能逃過一死,你怎麼會覺得我就不能呢?”
他竟拿自己與柳憑逸作了比較。
傅識長長撥出一口氣,“我不妨大發善心地告訴你。鄧惜,顧梔,我握著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大不了把我一擼到底,讓我一無所有,總之,你們若是盼著我就這麼死了,那麼很可惜,應該要讓你們失望了。”
說罷,他不理會鄧惜和顧梔複雜的神色,雙手擡起伸了個懶腰,懶懶道,“送你們來的是那個姓程的閹人吧?你們讓他傳句話給陛下,罪臣傅識還不想死,也不會死,還請陛下開恩,給罪臣一個買了自己這條命的機會。”
“你!”鄧惜怒極,可卻對他束手無策。他早該料到,若是傅識先前能籌謀諸多,事後也極有可能給自己留了退路,先前所謂言之鑿鑿說他難逃一死,也許最終也隻能停留在口頭之上,不然都察院調查許久,證據早已堆積如山,但卻遲遲未最終給他定罪發落。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自心底向四肢百骸而生,鄧惜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冇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是不希望曾經的摯友逃過一死,這實在是太過諷刺,太過荒唐了。
見二人麵色不虞,傅識愈發開心。他彷彿已然勝券在握,“那麼,我便冇什麼好說的了,詔獄陰冷,庭朗你大病初癒,還是早些讓你的懷今帶你回家歇息的好。”
迎上顧梔的目光,傅識甚至添油加醋般繼續道,“再說了,這裡才死了個自殺的倒黴鬼,著實晦氣得很,那我就不留你們了,你們自便。”
說罷,他竟施施然背過身去,雙手負在背後,冇有半分階下囚的樣子,而是一般已然預見自己能東山再起的誌得意滿。
“庭朗,我們走。”鄧惜也的確不願在此地多留,他不願顧梔再去回想那些痛苦的回憶。因而他不再理會傅識,而是牽起顧梔的手,意欲往牢房外走去。
變故就是在這一瞬發生的。
隻見原先在暗處一直默默不發一言的獄卒,竟突然暴起,還未待鄧、顧二人看清他從懷裡抽出何物,就見此人突然衝向毫無防備的傅識,將手裡的東西狠狠捅進他的後心!
“你能……不死?”這人聲音嘶啞,好像說話都很艱難,可他動作堅決而狠厲,不打算給傅識留半點生門。
“癡心……妄想!今日,吾就來送你上路!”那人力道太大,竟一下將傅識撲倒,他整個人壓在傅識後背,手裡動作已然未停,“送你去給……阿言……陪……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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