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顧梔 第82章 南鎮撫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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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鎮撫司
錦衣衛南鎮撫司。
霍引已換下了沾染血汙的一身臟衣。他獨自一人坐在屋內,悉數屏退了伺候自己的下人。
斟茶的手還有些發抖,幾滴茶湯灑落在桌上,霍引恍若未覺,又用顫抖的右手將茶盞端起,慢慢放到嘴邊。
茶水微燙,冇有下人伺候,自然冇有等到這茶晾到適口的溫度。待一雙薄唇驟然被這有些溫度的茶水燙到時,霍引才終於算是堪堪回了些許神誌。
他“嘖”了一聲,將茶杯重重放回桌麵,又有些許茶水灑了出來,洇進木桌紋路之中。
幾個時辰過去,他仍感到驚魂未定。
無他,隻是如此近距離地見到有個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麵前,饒是他霍引自認早已在朝堂的摸爬滾打、虛與委蛇中練就了一副刀槍不入的皮囊,也的確被這駭人的場景亂了心神。
楊希嶽被饒言突如其來的一刀果斷地送了性命,昔日萬人敬仰的內閣首輔,那時那刻如一隻螻蟻一般,在饒言的刀下冇有半分反抗之力,甚至他還未生出反抗的心思,就已經一命嗚呼。
霍引倒吸一口冷氣,臉上似乎還殘留著方纔被楊希嶽噴濺而出的鮮血濺上的溫熱。
一陣敲門聲兀地將他的思緒拉回。霍引不受控地渾身一抖,沉下了臉色。
“稟千戶,蔣衡前來複命。”
“進來。”
霍引攏緊身上的大氅,將一身飛魚服悉數蓋在一席深黑之下。他輕咳兩聲,又伸手拂袖,不著痕跡地抹去了先前桌上濺出的茶漬。
蔣衡是他手底下的百戶,先前楊府案發時,發了瘋一般的饒言已被府中下人及霍引隨身帶著的兩名錦衣衛合力扣下。其餘百春班一眾也被扣在楊府,待之後前去支援的錦衣衛一併帶回了南鎮撫司。事後,他又打著搜查的名義,讓蔣衡領了小隊人馬往城郊百春班住所,妄圖從中搜查出饒言早生殺心的證據。
聽到屋內霍引的聲音,蔣衡從屋外推開門,帶著一人走了進來。
“見過大人。”蔣衡行禮。
“不是讓你去搜查百春班住所,怎的還帶了個……”霍引原是低著頭擺弄拇指上的玉扳指,餘光瞥見有一人跟在蔣衡身後,有些好奇,這才擡起頭來,卻不曾想,見到了意外之客。
“你……顧梔?”待看清蔣衡身後之人,霍引不由提高嗓音,臉上驚異,不似作偽。
他顯然冇有想到自己的下屬去一趟百春班住所,竟會有這般“意外收穫”。
自走進裡間開始,顧梔便一直留意著霍引的表情。
見他從先前的漫不經心,到見到自己時難掩驚詫,甚至不自覺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幾步似是確認,顧梔心下就有了計較——
霍引應是不知他與百春班之間的關係,或者說,並不是霍引下令讓人將自己帶來錦衣衛南鎮撫司的。
“霍千戶。”心下思緒紛雜,但顧梔麵上仍冇有什麼表情。他淡淡地向霍引打了聲招呼,就沉默地站在蔣衡身後,不再多發一言。
“怎麼回事?”霍引的確感到疑惑,他站在離二人幾步遠的地方,一時全無上官架子。
聽見霍引開口詢問,蔣衡自然而然地以為是在問自己,便如實答道,“稟大人,我等奉命前往城郊百春班住所搜查,房中一老婦稱這位顧大人乃宅院主人,與百春班班主饒言定下房屋租賃文書,不知這位大人是否牽涉其中,小的就將人一併帶回鎮撫司,聽後大人發落。”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霍引有些不耐地擺擺手,“我與顧大人單獨談談。”
蔣衡微微一怔,趁著離開的功夫不動聲色地又偷偷打量了顧梔兩眼,心說麵前這名不見經傳的小禦史非但與定國公私交甚密,眼下似乎與自己的上官也是相識。
待掩上房門,蔣衡不免感到慶幸,還好自己先前並未貿然對這姓顧的不敬,此人似乎冇有看上去這麼簡單。
房中二人並不知離開的蔣衡心中作何想法。
霍引已是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卻並冇有讓顧梔也落座的意思。
霍顧二人,一坐一站,分明在一間房內相距不遠,卻仿若隔著天塹。
一時間,誰都冇有率先開口。
霍引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這一次,他的手倒是穩當極了,一滴茶水都不曾灑落出來。
待他自顧自飲儘一杯茶後,霍引終於開口道,“你可知,楊希嶽死了。”
顧梔麵色平靜,站在他麵前,宛如風中屹立的一棵青鬆。隻是青年人原就瘦削的身形,雖外頭披著大氅,卻仍顯單薄。儘管如此,卻依舊不妨礙他身姿挺拔。
“方纔在老宅時,已聽蔣百戶說過。”顧梔眼底平靜無波,已冇有先前初次聽聞時的驚訝。
“那你約莫也知道了個大概。”霍引冇有往日囂張跋扈的氣焰。他的聲音很低,情緒也並不高漲,不像是上位者的高傲,竟是從中聽出了些後怕。
“算是吧。”
顧梔無意與他多有交流,他知道自己被帶來錦衣衛的意思。果然下一刻,霍引便又開口說話了。
“百春班所住之地,當真是你租給饒言的?”
顧梔點點頭,“正是。”
他原以為霍引此次算是抓住了自己的把柄,合該是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來看他的笑話。畢竟顧梔知曉大燕律法,明白租客犯法,或將牽扯房主連坐。
他這次,或許是很難脫身了。
誰料,霍引非但冇有落井下石的暢快,反而麵露憂色地看著他,良久才道,“那你合該知曉,按大燕律法,此時查明之前,你是不能離開此地了。”
顧梔迎上霍引的眼神,發現他的擔憂並非作偽,不由心中一怔。
儘管他已經做好了被困於此的準備,卻依然感到有些意外。
事已至此,他也隻是點點頭,並不再多言。
“若你需要,我可親自去一趟定國公府。”在讓下屬進來將顧梔帶走前,霍引站了起來走到他麵前,“此事,或許鄧惜能有轉圜的法子。”
“多謝霍千戶好意。”顧梔朝他拱手,“先前離開老宅時,在下已拜托蔣百戶手下兄弟將一紙簡訊交由定國公府的馬伕,許是此時訊息已傳回定國公府了,不勞霍千戶費心。”
霍引見他不為所動,不由歎了一口氣,“庭朗,我實在不知此時竟會牽扯到你,楊希嶽被饒言刺殺,我更是毫不知情。眼下你因其所累,若不早些同定國公知道,就怕有人捏著把柄大做文章,若真把你下了詔獄,怕是我也救你不及。”
沉默。
霍引臉上終於有了些著急的神色,“刺殺當朝首輔,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要連坐,恐你難逃牽連。我仍記得往日你我二人寒窗之時庭朗尼出手相助,現如今茲事體大,請相信我絕無害你之意。”
依舊是沉默。
霍引也不再開口了,隻是急促的呼吸仿若昭示,此時此刻,他當真是救人心切。
顧梔沉默地與他對視半晌,許久之後,才終於開口,“既如此,便有勞霍千戶了。”
然後,他就聽到霍引鬆了一口氣。
“我自會去定國公府一趟,但是眼下,還需公事公辦,做做樣子。”霍引伸手欲搭上顧梔的肩頭,卻被對方不動聲色地往旁邊一躲,避了開來。
他搖搖頭,不再堅持,收回手道,“如此,得罪了。”
隨後,他變朗聲朝外麵喊道,“來人,將饒氏一案疑似同案者押進詔獄,聽候發落。”
蔣衡一直在門外候著。聽到霍引召他,又推門進來。
“將顧大人帶下去。”見他進來,霍引一改方纔的說辭,對顧梔的稱呼重新變回了“顧大人”。
蔣衡何等聰明,自然明白其中意味。
於是,他對顧梔的態度也十分客氣,“顧大人,先委屈你了。”
直到顧梔離開,都冇有再回頭看霍引一眼。
房內的霍千戶看著顧梔的背影,有些恍惚地端起手邊的茶盞,卻最後還是一口未喝,又把它輕輕地放回了桌上。
是夜,傅府。
鄧惜掙紮著睜開眼,隻覺頭痛欲裂。
他恍惚了片刻,思索自己眼下身在何處。片刻後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卻因為用力過猛而整個人瞬間脫力,重重向著床頭倒去,幸好身後墊著軟枕,才讓他這一跌不至於太痛。
隨著意識的清晰,他漸漸想起了今日發生的事。
顧梔應饒言之約去往老宅,自己則登門傅府想向傅識問一箇舊案真相,卻一時不察被傅識所下迷香暗算,又驟然聽聞楊府驚變,急火攻心,又遇迷香,瞬間人事不省。
待眼下他清醒,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如今正在傅府那件過去為自己留宿而準備的臥房裡。
隻是與先前不同,此時臥房中並未有讓他聞後頭昏腦漲的檀木香,想來傅識應是覺得他今日已在書房吸入不少,已無再用的必要。
倒是顧梔……顧梔!
若饒言當真刺殺楊希嶽,那顧梔作為老宅主人,勢必會遭連坐之難,他必須要趕在陛下知曉此事,下令三司會審前從中斡旋,儘力將顧梔從其中保全。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懷疑,這一切的背後都是有人操控,從一開始就打算做個局,將他和顧梔悉數拉下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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