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紀元:道起鴻蒙 第166章 相望難言
黃龍真人握著茶盞的指節猛地收緊,心底竟竄起一股莫名的躁意——若不是那個叫秦浩軒的弱種橫在中間,徐羽怎會這般執拗?張狂若能用上行氣散,修為定能一日千裡,於宗門而言是多大的助力!
這念頭剛冒出來,便被他強行按了下去。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自己修了數百年的心境,竟被個不起眼的弱種攪得亂了分寸?身為掌教,當有容人之量,更何況那弟子本就沒做錯什麼。
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清苦的茶香順著喉嚨滑下,才壓下那點不該有的波瀾。罷了,年輕人的牽絆,自有他們的緣法,強求不得。
黃龍真人指尖撚著茶盞邊緣,釉色冰涼的觸感也壓不下心頭那點無奈。執掌太初教這些年,他早已習慣了發號施令,這般進退兩難的滋味,實在久違。總不能逼著她把東西賣給誰,便是尋常弟子也不能這般做,何況徐羽還是紫種,是宗門寄予厚望的苗子。
他輕咳一聲,語氣放得更緩:“張狂那孩子,性子是跋扈了些,本座也訓誡過他好幾次,他自己也說要改,往後定能友愛同門。”這話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張狂暗地裡對秦浩軒動的那些手腳,他怎會不知?可眼下為了勸徐羽鬆口,也隻能厚著臉皮圓這個謊。
徐羽依舊搖著頭,眼睫垂著,側臉繃得緊緊的,透著一股不肯退讓的倔強。
黃龍真人心裡那點火氣莫名竄了上來,恨不得把秦浩軒揪過來打一頓——若不是這弱種總礙眼,何至於此?但臉上還得維持著平和:“要不這樣,本座把張狂叫來,你們當麵握個手,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往後互相幫襯,如何?”
說這話時,他自己都覺得牙酸。這般低姿態的求全,怕是得追溯到幾十年前剛入道那會兒了。可徐羽這孩子,偏就油鹽不進,真是半點辦法沒有。
黃龍真人的話像顆石子投進徐羽心湖,卻激起了驚濤駭浪。她聽得字字清晰,掌教口中句句不離“張狂”“冰釋前嫌”,卻連浩軒哥哥的名字都吝於提及——在他眼裡,浩軒哥哥的生死竟如此無足輕重嗎?
徐羽猛地抬眼,眸中翻湧著決絕,聲音雖帶著顫抖,卻字字鏗鏘:“若張狂一日與浩軒哥哥為敵,我徐羽便一日不賣他行氣散,縱是被逐出山門,也絕不反悔!”她頓了頓,胸口因激動而起伏,“若是掌教覺得弟子冥頑不靈,便將之前的獎勵儘數收回吧!”
這番話像道驚雷炸在殿中,黃龍真人瞳孔驟縮,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剛烈。換作尋常弟子敢這般頂撞,他早已沉下臉訓斥,甚至按教規處置,可眼前是徐羽——那株宗門百年難遇的紫種苗子。
他臉色沉沉地抿緊唇,心頭那點怒意被更深的複雜取代。斥責的話哽在喉間,竟說不出口。這丫頭雖是頂撞,那份護著同伴的義氣,卻又偏偏撞在了宗門推崇的“忠勇”上,讓他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黃龍真人捏著眉心,指節泛白。他盯著殿外飄飛的落葉,腦子裡反複盤旋著一個念頭:到底是誰把秦浩軒那小子領上山的?若能把他揪出來關個三日,哪怕隻是讓他抄抄教規,也能稍稍順順這口堵在胸口的氣。
徐羽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既動不得怒,又咽不下火。他這掌教當得,竟被個小輩逼得進退兩難,說出去怕是要被同道笑掉大牙。
正暗自憋悶,一旁的蘇百花忽然起身。她裙擺輕掃地麵,走到殿中對著黃龍真人盈盈一拜,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掌教真人,徐羽既心意已決,強求無益。”她抬眼時,目光裡帶著幾分審慎的溫和,“況且您先前賜下的獎勵,早已昭告宗門,若是此刻收回,反倒顯得我教言而無信,平白落了下乘。”
黃龍真人聞言,苦笑一聲。他何嘗不知這個理?隻是被徐羽那股子“寧折不彎”的倔強勁頭堵著,心裡總像塞了團亂麻。他擺了擺手,語氣裡帶著幾分無奈的縱容:“罷了,罷了。你帶她去吧。”
話落,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呼吸都順暢了些。
蘇百花暗暗鬆了口氣,眼角的餘光瞥見徐羽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她轉身對徐羽示意,聲音放輕了些:“走吧。”
掌教身邊的小道童捧著那捲明黃色的獎勵清單,快步上前引路。他腳步輕快,清單上的墨跡在廊下的光影裡跳躍,像一串無聲的讚歎。徐羽跟在蘇百花身後,走過雕梁畫棟的迴廊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黃龍真人仍站在殿中,背影在殿門的陰影裡顯得有些落寞,卻沒再提“收回獎勵”的話。
廊外的風捲起幾片花瓣,落在徐羽的發間。她抬手拂去,指尖觸到一絲暖意,像是剛才蘇百花那句“不必強求”的餘溫,又像是掌教那句“罷了”裡藏著的、未曾說破的退讓。
蘇百花回頭看她,眼裡帶著笑意:“愣著做什麼?再不走,你的獎勵可要被道童先一步‘保管’了。”
徐羽這纔回過神,快步跟上,裙擺掃過青石板,留下一串輕快的聲響。她知道,這份獎勵裡藏著的,不隻是掌教的妥協,還有蘇百花不動聲色的維護——就像這廊外的陽光,雖不熾烈,卻足夠驅散心底那點因倔強而生的寒意。
黃龍真人望著蘇百花?與徐羽遠去的背影,目光漸漸有些失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的玉訣,低聲自語:“本座是不是該召見一下那秦浩軒?”
他指尖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熾熱:“若能說通他,讓張狂那小子能從徐羽那裡討得行氣散……以張狂的根骨,得了這助力,修煉速度定能一日千裡。到那時,我太初教大興之日,怕是不遠了啊……”這秦浩軒,倒成了個關鍵的結。
思緒流轉間,他又想起新弟子入門的規矩——故意安排簡陋的住宿,本是想讓他們明白修仙路苦,唯有苦修一條道,彆無他途。卻沒料到,正是那破屋冷院,讓當時孱弱的徐羽無依無靠之際,偏偏得了秦浩軒無私相助。一來二去,竟讓兩人成了生死相托的羈絆,反倒讓徐羽這紫種對門派生了疏離,滿心滿眼隻認一個秦浩軒。
黃龍真人輕輕歎了口氣,指尖在玉訣上按出淺淺的印子。
正沉思間,接引道人的聲音在外響起:“啟稟掌教,自然堂堂主璿璣子求見。”
黃龍真人猛地回神,平日裡仙風道骨的眼神瞬間翻湧過萬千情緒,有意外,有審視,最終都沉澱下來,化作一聲異常輕柔的吩咐:“請他進來。”
話音落時,殿外的風似乎都輕了些,像是怕驚擾了這片刻的複雜心緒。
太初的接引道人腳步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詫異。往常其他堂的堂主求見,掌教口中從來是一個“傳”字,乾脆利落。可今日對這個極少踏足黃帝峰的自然堂堂主,竟用了“請”?這細微的差彆,像顆小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麵,漾開一圈無聲的漣漪。
片刻後,璿璣子跟著接引道人走進殿內,一身素色道袍襯得他氣質清潤。見到黃龍真人,他微微躬身行禮,聲音平和:“璿璣拜見掌教師兄。”
論修為,璿璣子不過仙苗境二十九葉,連四大堂的道傳弟子都比不上,可論輩分,他與黃龍真人平起平坐,黃龍真人見了他,也總得讓幾分薄麵。
黃龍真人望著他,眼神裡閃過一絲愕然。璿璣子的目光清澈透亮,帶著恰到好處的禮節,不遠不近,既不失尊重,又透著幾分疏離。黃龍真人心裡輕輕歎了口氣,抬手道:“坐吧。”
璿璣子再次躬身致謝,挺直腰板在對麵坐下,開門見山:“師弟今日前來,是想求掌教師兄一件事。”
殿內很靜,香爐裡的煙絲嫋嫋升起,將兩人的對話襯得格外清晰,也讓那層無形的輩分與修為差距,變得不那麼刺眼了。
“且說。”黃龍真人抬手示意璿璣子嘗嘗手邊那盞溫補的參茶,茶湯泛著淺黃,熱氣裹著藥香漫上來。
璿璣子卻擺了擺手,沒動那茶盞,直接開口:“自然堂近來越發蕭索,道統傳承幾近斷絕。不過萬幸,近日堂中出了個資質極好的弟子,隻是苦於沒有合適的道門正法可供修煉。”他微微欠身,語氣帶著懇摯,“師弟鬥膽懇請掌教師兄開恩,將先祖備份在宗門的道統正法,賜還自然堂一份。”
黃龍真人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臉上掠過一絲複雜——有意外,也有難以掩飾的失望。他放下茶盞,指尖在桌麵輕輕敲了敲,語氣裡帶了點自嘲:“你特意跑一趟,就是為了這事?”
見璿璣子點頭,他又道:“你該知道,那玉簡裡的正法,隻能觀瞧一次,看過便自動銷毀。自然堂本就式微,你確定要用這唯一的機會?”他抬眼看向璿璣子,目光誠懇,“我不是為難你,隻是怕太初自然堂的傳承,砸在這一步上。”
“師弟確定。”璿璣子的語氣很堅定,“這孩子是自然堂最後的指望了。”
黃龍真人沉默片刻,歎了口氣:“也罷。是哪個弟子有這福源?我倒要瞧瞧,能讓你為他求這等機緣。”
璿璣子眼中閃過一絲光亮,輕聲道:“秦浩軒。”
殿內的香爐裡,最後一縷煙慢悠悠地飄向屋頂,黃龍真人看著璿璣子眼底的篤定,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剛接任掌教時,也是這般為了宗門裡一個不起眼的弟子,硬著頭皮求過前輩。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味微苦,卻回甘綿長。
“既是你看準的人,便帶去藏經閣吧。”他終是鬆了口,“讓他仔細看,彆錯過了關鍵處。”
黃龍真人聽到“秦浩軒”三個字,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頓,臉上表情古怪得很——想笑,是覺得這名字像塊甩不掉的影子,處處都能撞見;想怒,又礙著璿璣子的麵子,發作不得。他擱下茶盞,指尖在案幾上輕點:“師弟,你也清楚,自然堂的道統是太初教的根基之一。若真在他手上斷了傳承,我九泉之下如何麵對太初的列祖列宗?”
話鋒一轉,他話裡帶了幾分不容置喙的威嚴:“這事兒,我看你還是先緩一緩。並非我不給你麵子,隻是……我這裡有一道考覈,他若能過,道統給他便是。”
璿璣子心裡“咯噔”一下,沒料到掌教說變就變。他望著黃龍真人眼底那抹不容退讓的神色,心裡打了個突——難道秦浩軒哪裡得罪過掌教?可轉念一想,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太初掌教,一個是毫不起眼的弱種弟子,八竿子打不著,哪來的嫌隙?
他定了定神,語氣愈發懇切:“掌教師兄,秦浩軒這孩子資質是真的好,自然堂能不能大興,全看他了。可他眼下實力太弱,門派考覈九死一生,以他現在的修為,怕是……”
“修為弱,便去練。”黃龍真人打斷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太初教的道統,從不是給溫室裡養出來的嬌花準備的。他若連這點磨礪都受不住,往後如何擔起自然堂的擔子?”
璿璣子急了,往前湊了半步:“可他……”
“沒什麼可是。”黃龍真人抬手止住他,“考覈的規矩不能破。你若真信他,便讓他自己闖闖看。過了,道統給他;過不了,隻能說他沒這福分。”
殿內靜了下來,香爐裡的煙線筆直往上竄,像根繃緊的弦。璿璣子看著黃龍真人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心裡暗暗歎氣——看來這考覈是躲不過了。他隻能在心裡默默祈禱,秦浩軒那小子,能爭點氣。
黃龍真人抬手虛攔了一下,語氣裡帶了幾分挽留的意味:“其他事,你若開口,我自當應你。但這道統傳承,既是你自然堂的根,也是我太初教的脈。秦浩軒若真是塊璞玉,這點考覈於他而言,不過是磨刀石罷了。”
璿璣子隻覺得舌根發苦——便是他自己親去,那考覈也絕無半分勝算,秦浩軒一個毛頭小子,又怎能過得去?
“多謝掌教師兄。”他低低應了一聲,再沒多餘的話。連客套的寒暄都覺乏力,起身時動作都有些發沉,隻想著趕緊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殿宇。
“師弟……”黃龍真人起身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璿璣子抬手止住。
“掌教勿送,也不必留。”他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隻有一句淡淡的,“璿璣子告退。”
轉身離去的背影,在殿門的陰影裡顯得格外單薄。曾經那股子意氣風發的銳氣,不知何時已被磨成了化不開的疲憊,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重負。黃龍望著那背影消失在迴廊儘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的玉訣,眸色沉沉——他又何嘗不知這考覈難如登天?可太初教的道統,從來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接得住的。
黃龍真人站在殿外,望著璿璣子遠去的方向,幾次抬手想喚住他,指尖都在半空僵住。他知道璿璣子心裡的委屈——那考覈本就苛刻,自己再步步緊逼,反倒像在推他往絕路上走。可自然堂的道統不能斷,璿璣子的眼光他信,但若秦浩軒真是個徒有其表之輩,彆說自然堂,整個太初教的根基都可能動搖。
“備轎。”黃龍真人沉聲吩咐道,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去秦浩軒住的青雲峰。”
隨行的道童愣了一下:“掌教,這時候過去,怕是會擾了秦師兄修行……”
“無妨。”黃龍真人拂了拂袖,眸色沉如古潭,“自然堂的道統,從來不是閉著眼傳的。他若真是璿璣子看中的人,便經得起這一看;若是不堪造就,我親自去說,總比日後璿璣子追悔莫及好。”
轎子在山路上顛簸,黃龍真人撩開轎簾,看著窗外飛速後退的竹林。他想起太初教初創時,開山老祖將五名弟子喚到跟前,指著沙盤上的山河圖道:“道統如水流,分流才能長遠。你們五人,各領一脈,既要守得住根本,也要容得下不同。”
當時自然堂的先祖,是五人中最木訥的一個,總被其他四位師兄打趣“一塊木頭也想撐起重擔”。可他偏不認輸,彆人練劍時,他在翻土;彆人論道時,他在記藥草。直到仙樹境大限將至,他躺在病榻上,還拉著四位師兄的手道:“我這脈弟子,或許慢些,笨些,但定會守著‘自然’二字,不違本心。”
後來四位師兄果然信守承諾,在各自堂口之外,專門為自然堂劃了片最肥沃的穀地,讓他們按節氣耕種,以農耕悟道法,反倒走出了一條獨樹一幟的修行路。
“到了。”轎夫的聲音打斷了黃龍真人的思緒。
青雲峰的竹樓前,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青年正在劈柴,動作沉穩有力,每一刀下去,柴薪都分得整整齊齊。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見是黃龍真人,連忙放下斧頭行禮:“弟子秦浩軒,見過掌教師叔。”
黃龍真人看著他手上的厚繭,又看了看院裡晾曬的草藥——正是自然堂需要的凝神草,曬得半乾,成色極好。他忽然想起自然堂先祖說過的話:“笨法子有笨法子的好處,慢些,穩些,才能走得遠。”
“不必多禮。”黃龍真人語氣緩和了些,“聽說你在跟著璿璣子學自然堂心法?”
秦浩軒點頭:“是,璿璣子師叔說,心法要結合農耕,弟子每日劈柴、采藥,倒也漸漸摸到些門道。”
黃龍真人望著他額頭的薄汗,忽然笑了——這孩子的手雖糙,眼神卻亮得很,像極了當年那個在田埂上數稻穗的自然堂先祖。他轉身對隨行道童道:“把那本《自然堂心法補注》拿來,是當年自然堂先祖親手批註的,你且拿去看。”
秦浩軒接過泛黃的冊子,指尖觸到頁邊的批註,墨跡雖淡,卻透著一股子認真勁兒,眼眶忽然就熱了。
黃龍真人看著他,忽然明白:道統從不是靠聰明才智撐起來的,靠的是這雙劈柴的手,這雙認藥草的眼,還有那份肯慢慢來的耐心。自然堂的根,原來早就紮在這樣的人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