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案基礎,大人就不基礎 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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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人馬雖已撤離。
蘇文遠強撐著送走官兵,關上大門,轉身看向依偎在自己懷中妻子。
她依舊微微顫抖,麵色蒼白。
他心中五味雜陳,他該早些回來的,竟不知她獨自要麵臨這樣的處境。
他攬著妻子,柔聲道:“蕙娘,冇事了,官差們都走了,彆怕,有為夫在。”
“遠郎…”
懷中的蘇夫人擡起淚眼朦朧的臉,聲音哽咽,帶著無儘的委屈和後怕。
“他們…他們怎能如此疑我…我…”
說著,她又將臉埋進丈夫胸膛,肩膀輕顫。
蘇文遠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過被翻查得有些淩亂的庫房。
崔恪的話,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裡。
行為習慣大變…對庫房生疏…
他深吸一口氣,暫時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壓下,溫言道:“好了,冇事了,你身子不好,又受了驚嚇,我扶你回房歇息,翠兒,去給夫人熬碗安神湯來。”
“是,老爺。”
翠兒抹著眼淚,連忙去了。
蘇文遠小心地扶著妻子回到二樓的臥房。
房間佈置得雅緻溫馨,是他熟悉的模樣。
他將妻子安置在窗邊的軟榻上,為她倒了杯熱茶。
“遠郎,”
蘇夫人接過茶杯,卻並未喝,隻是用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望著他,那眼神複雜,充滿了依戀、劫後餘生的慶幸,以及一種蘇文遠覺得有些陌生的熾熱。
“方纔真是嚇死我了,我真怕,真怕他們就把我抓走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說著,竟放下茶杯,主動投入蘇文遠的懷抱,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身體貼了上來。
蘇文遠身體微微一僵。
成婚十餘年,妻子周蕙娘性情溫婉含蓄,雖夫妻感情甚篤,但在人前乃至私下,都極少如此外露主動地表達親密,更遑論這般不管不顧的投懷送抱。
尤其是在她“病中”,應是更為虛弱矜持纔對。
他心中那根刺又動了一下。
但他還是擡手,輕輕回抱住她,儘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
“傻話,有我在,誰也不能帶走你。隻是…”
他歎了口氣,眉頭緊鎖。
“那《花開牡丹圖》竟在自家庫房中失竊,此事…怕是難以善了。武後震怒,限期追回,若尋不回,我蘇家唉。”
他本意是想訴說眼前的困境和擔憂,期待與妻子共同分擔,商量對策。
然而,懷中的妻子卻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她甚至輕輕笑了一聲,仰起臉,手指撫上他緊皺的眉頭,語氣輕鬆得近乎反常。
“遠郎,何必為此煩憂?不過是一幅繡品罷了,丟了便丟了。”
蘇文遠愕然:“蕙娘,你可知那是貢品!是要獻給突厥可汗的,關乎兩國邦交,豈是‘不過是一幅繡品’?”
“那又如何?”
蘇夫人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用一種近乎天真的口吻說道。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陛下真要怪罪,咱們…咱們便離開長安這是非之地好了。”
“離開?”蘇文遠更加驚訝,“我們能去哪裡?蘇家基業皆在長安…”
“我們去鄉下!”
蘇夫人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種異常的興奮和急切,眼睛亮得驚人。
“就去我們小時候常去玩耍的那個莊子上,就我們兩個人,誰也不帶,明日一早就走,天高皇帝遠,陛下找不到我們的,到時候我們就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
這番話如同驚雷,炸得蘇文遠頭暈目眩。
私奔?放棄家業?明日就走?誰也不帶?
這絕不可能出自他那個顧全大局、性情柔順、對下人寬和、甚至對繡坊夥計都多有照顧的妻子之口。
周蕙娘視繡坊為心血,絕不可能如此輕描淡寫地拋棄。
更不會說出“誰也不帶”、“陛下找不到”這等幼稚又冷漠的話。
那些在繡坊工作多年的老人、那些貼身伺候的丫鬟仆役,若被留下,麵對天家怒火,會是什麼下場?
他的蕙娘絕不會如此自私涼薄。
蘇文遠猛地推開懷中的人,站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聲音都在發抖。
“蕙娘…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些下人怎麼辦?翠兒怎麼辦?她跟了你十幾年,把你留下頂罪嗎?你這是…你這是要他們的命啊。”
被推開的蘇夫人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她站起身,再次試圖靠近蘇文遠,語氣帶著一種撒嬌般的嗔怪。
“遠郎,你怎麼不明白?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啊,隻要我們兩個能在一起,長相廝守,彆人的性命,與我們何乾,隻要能和我的遠郎在一起,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在乎了。”
“隻要能和我的遠郎在一起…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在乎了…”
蘇文遠渾身血液彷彿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張與妻子一模一樣的臉,眼中充滿了驚駭恐懼和一種毛骨悚然的荒謬感。
這句話…這句話…
很多年前,同樣的話語,同樣熾熱到不顧一切、甚至帶著毀滅氣息的眼神,他曾在一個女人身上看到過。
那不是他的妻子周蕙娘。
而是蕙孃的同胞妹妹周莞娘。
那個與他和周蕙娘一同長大,性格卻南轅北轍,熱情、偏執、甚至有些瘋狂的妹妹。
那個在很多年前,因為不滿家族安排的婚事,在一次外出遊玩時,據說失足跌落懸崖、屍骨無存的妹妹。
周莞娘從小就對他這個姐夫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迷戀,甚至曾不止一次當著蕙孃的麵說出類似“隻要能和遠郎在一起,我什麼都願意做”這樣的話,嚇得蕙娘後來都不敢讓她單獨與自己相處。
後來莞娘“意外”身亡,蕙娘傷心欲絕,他也一直將那視為一場悲劇,漸漸淡忘。
可如今…這句話,這種眼神,這種瘋狂到可以拋棄一切、罔顧人命的偏執…
電光石火間,所有不合常理的細節如同碎片般瞬間拚湊起來。
中秋夜的失蹤與歸來後性格習慣的突變…
對繡坊事務的陌生,飲食口味的改變,對貼身丫鬟和下人性命的漠然…
以及此刻,這句獨屬於周莞孃的表白。
一個可怕得令他渾身冰涼的念頭,眼前的這個女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妻子周蕙娘。
她是那個本該早已死去的周莞娘。
她冒充了姐姐的身份。
那麼真正的蕙娘呢?
中秋夜她去了哪裡?
那晚所謂的頭風發作、外出散心…
蘇文遠隻覺得天旋地轉,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他猛地後退幾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手指顫抖地指著眼前的人,聲音嘶啞。
“你…你不是蕙娘,你是莞娘?”
“你冇死?你把蕙娘怎麼樣了?我的蕙娘在哪裡!”
蘇文遠一聲嘶啞破碎的質問,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原本還試圖靠近、眼中帶著熾熱企盼的蘇夫人,臉上的柔弱委屈如同潮水般褪去。
她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蘇文遠那充滿驚駭、恐懼與厭惡的臉龐,眼神變幻不定。
良久,她嘴角忽然緩緩勾起一抹奇異又淒涼的弧度,那笑容不再有半分周蕙孃的溫婉,反而透著一股偏執與瘋狂。
她不再偽裝了。
“遠郎…果然還是瞞不過你。”
她的聲音也變了,褪去了那份病弱的沙啞,變得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少女般的嬌嗔,卻又混合著經年累月的陰鬱。
“是啊,我是莞娘。”
“你的莞娘…回來了。”
她向前一步,燭光映亮她與周蕙娘毫無二致的臉龐,眼中翻滾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
“我冇死。”
“那年跌落山崖,我命大,被樹枝掛住,隻是摔斷了腿,劃花了臉…我爬啊爬,躲在一個獵戶遺棄的木屋裡,靠著野果雨水活了下來…後來被一個雲遊的怪醫所救,他治好了我的腿,一點一點修複了我的臉…”
她撫摸著自己光潔無瑕的臉頰,眼神癡迷又帶著恨意。
“遠郎,你看,現在我的臉和姐姐一模一樣了,甚至比當年更完美…那些可怕的傷疤都冇有了…我隱忍了這麼多年,躲在不見天日的深山裡養傷、學繡藝、模仿姐姐的一舉一動…吃了多少苦頭,都是為了今天,為了能回到你身邊!”
她再次試圖靠近,眼中滿是乞求的淚水。
“遠郎,你就把我當成姐姐,不好嗎?我們也可以做夫妻,我也會像姐姐一樣打理繡坊,我會比她做得更好,我比她更愛你,從小就是,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可以做。”
蘇文遠聽著她這番驚世駭俗的敘述,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起,渾身汗毛倒豎。
他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
“閉嘴!”
他厲聲打斷她,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厭惡而顫抖。
“周莞娘,你真是瘋了,徹頭徹尾地瘋了,你是我的妻妹,我從未對你有過半分男女之情,我愛的人自始至終隻有蕙娘一人,隻有她。”
他猛地指向門外,眼中噴火。
“你把她怎麼樣了?說!中秋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蕙娘現在在哪裡?”
被如此直白殘酷地拒絕,周莞娘臉上的乞求瞬間扭曲,變得猙獰起來。
她尖聲笑道:“姐姐?嗬嗬…那個懦弱無能、隻會裝溫婉的女人,她憑什麼得到你,憑什麼擁有這一切,我不比她強千百倍嗎?”
她逼近一步,眼神瘋狂。
“中秋夜?冇錯,是我把她騙出去的。”
“我用你的名義約她到後巷,她果然傻乎乎地來了,我告訴她我回來了,我要拿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她嚇壞了,想跑,想喊人…我隻能…”
她做了個手刀下劈的動作,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快意。
“放心,我冇殺她。畢竟是我親愛的姐姐嘛…我隻是請她在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睡一覺罷了。”
“你把她關起來了?”
蘇文遠心膽俱裂,猛地撲上去抓住周莞孃的雙肩,目眥欲裂。
“在哪裡?說!你把她關在哪裡了?”
周莞娘被他抓得生疼,卻反而笑了起來,笑容詭異。
“遠郎,你抓得我好疼…你越是擔心她,我就越不會告訴你她在哪兒。我要你眼裡心裡隻有我,隻能有我。”
她用力掙脫開,整理了一下被弄亂的衣襟,語氣忽然又變得柔媚起來,彷彿剛纔的猙獰隻是幻覺。
“遠郎,彆再想她了。”
“我們現在就走吧?趁著夜色,離開長安,去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我把那幅破牡丹圖也帶出來了,足夠我們下半生錦衣玉食了…我們…”
“你偷了貢品?!”
蘇文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知不知道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那又怎樣?”周莞娘毫不在意地挑眉,語氣輕佻,“為了你,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還在乎這些?遠郎,彆猶豫了,跟我走吧,難道你寧願留在這裡等著被武後問罪,也不願意跟我雙宿雙飛嗎?”
蘇文遠看著她那瘋狂而扭曲的愛意,隻覺得無比窒息和恐怖。
他徹底明白了,眼前這個女人已經徹底瘋了,偏執入骨,無可救藥。
他強壓下立刻掐死她的衝動,腦中飛速旋轉。
蕙娘還活著,被她關起來了。
當務之急是找到蕙娘,而繡品,果然是她偷的。
他必須冷靜,必須套出蕙孃的下落。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充滿敵意,帶著一絲疲憊和動搖。
“莞娘,你,你讓我想想,這太突然了。”
周莞娘見他態度似乎軟化,眼中頓時爆發出驚喜的光芒。
“遠郎,你肯考慮了嗎?我就知道,你心裡一定是有我的。”
“但是,”蘇文遠打斷她,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在走之前,我必須確認蕙孃的安全,否則,我絕不會心安,告訴我,她在哪裡?她是否安然無恙?”
周莞娘臉上的喜色瞬間褪去,換上了嫉妒和警惕。
“你果然還是隻想著她。”
“我隻想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蘇文遠低吼道,“這是我唯一的要求,否則,我寧可留下與她同罪,也絕不跟你走。”
周莞娘死死地盯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中的真假。
臥房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隻有紅燭劈啪作響。
良久,周莞娘才冷哼一聲,極不情願地道:“你放心,她死不了,就在…”
就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瓷器碰撞的聲響。
似乎是翠兒端著安神湯上來了。
周莞娘瞬間收聲,眼神一厲,狠狠瞪了蘇文遠一眼,壓低聲音警告道:“不想她立刻冇命,就管好你的嘴。”
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翠兒端著托盤走了進來:“老爺,夫人,安神湯好了。”
周莞娘瞬間又變回了那副虛弱受驚的模樣,柔柔弱弱地靠在榻上,彷彿剛纔那個瘋狂偏執的女人從未存在過。
蘇文遠看著這一幕,心中寒意更甚。
這個女人的偽裝和變臉速度,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他接過安神湯,手指因極力剋製而微微顫抖。
他知道,今晚註定無眠。
他必須想辦法,在穩住這個瘋子的同時,儘快將訊息傳遞給大理寺的人。
他的蕙娘,還在等著他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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