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案基礎,大人就不基礎 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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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想象,平日裡冷峻威嚴、卻對季娘子諸多維護的大人,
當年竟曾做出如此…如此冷酷絕情之事。
而這一切的背後,竟然牽扯著如此複雜的政治算計和家族存亡。
他看著眼前悲痛欲絕的季琢玉,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同情,有震驚,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季娘子…”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季琢玉卻緩緩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努力挺直了脊背,儘管那身影依舊單薄得令人心疼。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條在風中飄搖的、寫著她和崔恪名字的舊綢,眼中所有的光芒似乎都徹底熄滅了,隻剩下死寂。
“回不去了…”她喃喃道,像是在對崔十九說,又像是在對自己宣告,“再也回不去了。”
無論是那個雨夜之前天真懵懂的少女,還是那個失去記憶後在大理寺努力生活的仵作,都回不去了。
她轉身,不再看那棵掛滿無數癡念與遺憾的姻緣樹,一步一步,朝著桃林外走去。
步伐緩慢卻堅定,彷彿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心上。
華美的衣裙在荒涼的秋景中顯得格外突兀和悲涼,那支金簪在灰暗的天空下,閃爍著冰冷而諷刺的光。
崔十九看著她決絕而哀傷的背影,心中湧起巨大的不安。
他連忙牽馬跟上,卻不敢靠得太近。
他知道,有些傷口,一旦撕開,便再難癒合。
而大人歸來之日,又該如何麵對這已然想起一切、心碎欲絕的…安定公主?
三個月光陰,於邊關風沙與異域交涉中轉瞬即逝。
使團圓滿完成使命,與突厥達成了預期內的盟約,攜帶著對方的貢品與國書,浩浩蕩蕩返抵長安。
這一日,渭水碼頭旌旗招展,鼓樂喧天,比送行時更為隆重。
文武百官依序而立,迎接使團凱旋。
為首的官船緩緩靠岸,踏板放下。崔恪第一個步下船來。
他顯然精心修飾過儀容。
一身嶄新的深紫色孔雀綾官袍,襯得他身姿愈發挺拔偉岸,金玉帶扣勾勒出勁瘦的腰身。
風塵仆仆之色已被洗淨,麵容清俊冷冽,下頜線條緊繃,眉眼間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卻更添幾分沉穩銳利的氣度。
他步伐穩健,走在最前,接受著兩旁官員的注目與致意。
然而,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在下船的第一時間,便銳利地掃過迎接的人群。
目光如同精準的獵鷹,迅速掠過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
冇有。
冇有那個他預想中會出現在這裡的身影。
他幾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頭,心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失落與疑慮。
按常理,她即便不以私人身份,作為大理寺同僚,也應在此迎候使團歸來纔是。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人群後方,那個穿著崔府護衛服飾、正努力朝他張望的崔十九身上。
隻有崔十九,不見季琢玉。
崔恪心中那絲疑慮加深,麵上卻不動聲色,與迎上來的鴻臚寺官員寒暄應對完畢,便朝著崔十九的方向走去。
崔十九見他走來,連忙擠出人群,快步迎上,臉上帶著欲言又止的複雜神情,抱拳行禮:“大人!您回來了!”
“嗯。”崔恪應了一聲,腳步未停,目光依舊掃視著周圍,狀似隨意地問道,“她呢?”
這個“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崔十九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頭垂得更低,聲音有些發乾,支吾道:“季…季娘子她…她今日…有要事,未能前來迎接大人。”
“要事?”崔恪腳步一頓,側頭看向崔十九,眼神銳利如刀,帶著審視,“何等要事,比迎接使團歸朝更緊要?”
他瞭解季琢玉,她絕非不識大體之人。
崔十九額頭滲出細汗,不敢與他對視,隻硬著頭皮道:“屬下…屬下也不甚清楚…隻是…大人,您還是先入宮麵聖覆命吧…陛下和…和諸位大臣都在等著呢…或許…或許入宮後,您便知道了…”
這番話說得含糊其辭,漏洞百出,更讓崔恪心生疑竇。
他深深看了崔十九一眼,那目光壓迫得崔十九幾乎喘不過氣。
但宮使已在催促,確非追問的時機。
崔恪壓下心頭重重疑慮,冷哼一聲,不再多言,轉身隨著引路的內侍,朝著皇城方向大步走去。
隻是那背影,比方纔更多了幾分冷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
紫宸殿內,金碧輝煌,文武百官分列兩側,氣氛莊嚴肅穆。
武則天端坐於龍椅之上,頭戴通天冠,身著赤黃龍袍,威儀萬千。
她看著殿中風塵仆仆卻難掩俊朗英氣的崔恪,眼中流露出明顯的讚賞之色。
崔恪依禮參拜,聲音沉穩,彙報出使經過與成果,條理清晰,不卑不亢。
武則天聽得連連點頭,龍顏大悅:“好!崔愛卿果然未負朕望!此番出使,功在社稷!當重賞!”
她當即下旨,擢升崔恪為正四品上的正議大夫,仍兼大理寺少卿實權,另賞賜金銀絹帛無數,恩寵之隆,令人側目。
殿內眾臣紛紛投來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不少人已暗自盤算著該如何與這位聖眷正濃的新貴結交。
崔恪麵色平靜,叩首謝恩:“臣,謝陛下隆恩。此乃臣分內之事,不敢居功。”舉止得體,彷彿那潑天的富貴於他而言,不過尋常。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底始終縈繞著一層驅不散的迷霧。
季琢玉的缺席,崔十九的異常…都像一根刺,紮在他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
就在內侍準備宣讀下一項封賞旨意時,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清晰悠長的通傳。
“長公主殿下到——”
這一聲通傳,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在殿內引起了細微的騷動。
長公主?
陛下那位早已公告天下尋回、卻一直深居簡出、未曾正式露麵於朝堂的長公主?
就連龍椅上的武則天,唇角也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目光投向殿門。
崔恪的心猛地一跳。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水般兜頭澆下。
他霍然擡頭,目光死死地盯向那緩緩打開的、沉重的殿門。
在無數道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視下,一道窈窕華貴的身影,在一眾宮女太監的簇擁下,緩緩步入大殿。
來人穿著一身極為隆重華美的公主禮服。
上身是硃紅色織金鳳凰紋的廣袖短襦,領口與袖緣鑲嵌著璀璨的珍珠和各色寶石。
下著一條逶曳地的鬱金色蹙金繡雲鳳長裙,裙襬層層疊疊,用最頂級的孔雀羽線繡出繁複瑰麗的纏枝牡丹與翟鳥圖案,在殿內光線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她雲鬢高聳,梳著時下最華麗複雜的驚鴻髻,發間簪著一整套赤金嵌紅寶鳳凰頭麵,鳳凰口中銜下的長長珠串步搖,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折射出炫目的光暈。
額間貼著花鈿,麵施薄粉,唇點朱丹,妝容精緻得無可挑剔。
她身姿挺拔,脖頸修長,每一步都走得極穩,儀態萬方,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疏離。
那張絕美的臉龐,在盛裝華服映襯下,褪去了所有的青澀與市井之氣,隻剩下冰冷的、不容褻瀆的皇家威儀。
當崔恪看清那張臉的瞬間,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呼吸猛地一窒,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間停止了流動,凍結成冰。
那張臉…那張日夜在他腦海中心頭縈繞、讓他矛盾痛苦又無法割捨的臉…
是季琢玉?
不!
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會穿著粗布衣衫驗屍、會因他的靠近而臉紅、會在大理寺廨房默默整理卷宗的季琢玉。
這是…安定長公主。
那個本該存在於傳說中、與他的人生軌跡永無交集的…天潢貴胄。
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般衝擊著他的理智,讓他幾乎無法維持站立的姿勢。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傳來尖銳的刺痛,才讓他勉強冇有失態。
他看著她,看著她目不斜視,儀態端莊地走到禦階之下,優雅地斂衽行禮,聲音清越悅耳,卻帶著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冰冷的恭敬:
“兒臣參見母皇。願母皇萬歲金安。”
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言辭,都完美得如同教科書,無可指摘,卻也…毫無溫度。
“平身,朕的安定。”武則天笑容和煦,帶著顯而易見的寵愛和滿意,“快來,到朕身邊來。”
“謝母皇。”
季琢玉緩緩起身,步履從容地走上禦階,站在了武則天龍椅之側,目光平靜地俯視著下方百官,包括…僵立在原地的崔恪。
她的目光掃過他時,冇有絲毫停頓,彷彿他隻是殿中眾多臣子中的一個,陌生,且無關緊要。
武則天拉著女兒的手,笑吟吟地看向崔恪,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錯辨的帝王心術。
“崔愛卿,你瞧瞧,這便是朕尋回的安定。說起來,朕能母女團聚,還得多謝愛卿你啊!”
崔恪猛地回神,強行壓下心中滔天巨浪,垂下眼簾,掩去所有情緒,聲音因極力剋製而顯得有些低沉沙啞。
“臣…不敢當。恭賀陛下母女團圓,此乃天佑我朝,臣…為陛下欣喜。”
“誒,如何不敢當?”
武則天笑道,目光在崔恪和安定公主之間流轉,帶著深意。
“朕聽聞,安定流落民間時,曾得愛卿多處照拂,在大理寺也多蒙你指點。她能與朕重逢,愛卿功不可冇。朕心甚慰。”
這番話,聽起來是感謝,實則是劃清界限。
是在明確告訴崔恪,也告訴滿朝文武,崔恪對公主的“照拂”已成過去。
公主如今已迴歸本位,君臣有彆,往日種種,皆如雲煙。
更是絕口不提任何“賜婚”的可能,其意已然昭然若揭。
她絕不會允許自己剛剛尋回、身份特殊且備受寵愛的女兒,嫁給一個出身頂級門閥、權勢日益煊赫的臣子。
那無異於給崔家錦上添花,助長其氣焰,這是帝王平衡之術的大忌。
崔恪何其聰明,瞬間便明白了武則天的全部用意。
一股冰冷的絕望和巨大的諷刺感攫住了他。
原來…原來他當年的擔憂和抉擇,竟以這樣一種方式,以一種他從未預料到的殘酷姿態,應驗了。
他當年狠心推開她,是為了家族,是為了不引起帝王的猜忌。
而如今,她以公主之尊歸來,他們之間,更是隔開了無法逾越的天塹鴻溝。
甚至因為他曾經的“照拂”,反而更成了陛下警惕和疏遠他的理由。
命運弄人,莫過於此。
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翻騰的情緒死死壓入心底最深處。
再次躬身,語氣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陛下言重了。能得見公主殿下鳳儀,是臣之榮幸。昔日種種,皆是臣分內之事,豈敢居功。臣,再次恭賀陛下,恭賀公主殿下。”
他表現得體,恭順謙卑,彷彿真的隻為皇家團聚而感到高興,彷彿那個曾與他有過一段情的女子,真的隻是高高在上、與他再無瓜葛的公主殿下。
而站在武則天身側的安定公主,自始至終,麵容平靜如水。
她聽著母親與崔恪的對話,聽著崔恪那恭敬疏離的言辭,眼神冇有絲毫波動,彷彿他們談論的與自己毫無關係。
隻有在她微微垂下眼簾,濃密的長睫掩蓋住眸底最深處時,或許纔有一絲極快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痛楚一閃而逝。
但當她再次擡起眼時,那雙美麗的眸子裡,隻剩下屬於長公主的、端莊而冷漠的威儀。
她微微頷首,對著崔恪的方向,聲音清冷而平淡。
“崔大人辛苦了。本宮亦多謝大人往日…關照。”
“關照”二字,她說得輕描淡寫,如同拂過耳畔的微風,不留痕跡。
崔恪的心,在那一聲“關照”中,被碾得粉碎。
他維持著躬身的姿態,聲音依舊平穩:“殿下折煞臣了。”
大殿之內,絲竹聲起,歌舞昇平,一派君臣和樂的景象。
然而,在那華麗的表象之下,無人知曉,兩顆心,正在經曆著怎樣的淩遲與絕望。
他親手推開的人,以他最無法預料、也最無法企及的方式,回來了。
近在咫尺,卻已是雲泥之彆,永隔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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