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案基礎,大人就不基礎 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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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內,絲竹暫歇,歌舞已畢。
百官仍在享受著皇家盛宴的餘韻,低聲交談,氣氛看似融洽,卻暗流湧動。
一名內侍悄步上前,在禦階下恭敬跪稟:“啟稟陛下,太平公主殿下遣人來問,可否請安定長公主過府一敘?太平殿下說新得了幾樣有趣的玩意兒,定要請皇姐一同賞玩。”
武則天聞言,唇角微揚,顯然對姐妹和睦樂見其成。
她側首看向身旁儀態萬方的季琢玉,如今的安定公主,語氣慈愛。
“既是太平相邀,你便去吧。你們姐妹多年未見,正該多多親近。”
季琢玉微微欠身,動作優雅流暢,無一絲市井痕跡,聲音清越平穩。
“是,母後。兒臣這便過去。”
她緩緩起身,目不斜視,由宮女攙扶著,步下禦階。
經過崔恪身側時,裙裾曳地,帶來一絲冷冽的香氣,冇有絲毫停頓,彷彿他隻是一尊無關緊要的殿柱。
崔恪垂眸躬身,維持著臣子應有的恭敬姿態,直到那抹華麗尊貴的背影消失在殿門之外,他才緩緩直起身。
袖中的手,卻已攥得骨節發白。
殿內氣氛微妙的變幻。
武則天揮了揮手,樂師與舞姬悄然退下,部分官員也識趣地藉口暫歇,退至偏殿。偌大的紫宸正殿,很快便隻剩下武則天、崔恪,以及侍立在遠處陰影中的幾名心腹內侍。
空氣彷彿驟然凝滯,沉甸甸地壓下來。
武則天並未立刻開口,她端起案上的琉璃盞,輕輕呷了一口瓊漿,目光落在殿下垂首而立的崔恪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審視的意味。
良久,她放下酒盞,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迴盪在空曠的大殿中,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
“崔愛卿。”
“臣在。”崔恪躬身應答,心神緊繃到了極致。
“朕方纔觀你神色,”武則天語氣平淡,彷彿閒話家常,內容卻石破天驚,“見到安定,似乎頗為驚訝?”
崔恪心臟猛地一縮,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隻謹慎回道:“公主殿下鳳儀萬千,天家氣度,臣為天家威儀所懾,一時失態,請陛下恕罪。”
“哦?僅是為此?”武則天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裡聽不出喜怒,卻更令人心悸,“朕還以為,愛卿是訝異於故人重逢呢。”
崔恪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陛下果然…什麼都知道了!
他強行鎮定,聲音愈發恭謹:“臣惶恐。昔日臣確不知那位姑娘竟是公主殿下鳳駕,若有冒犯失禮之處,皆臣之罪,懇請陛下責罰。”
“不知者不罪。”武則天淡淡道,目光卻依舊鎖著他,“朕隻是好奇。愛卿如今既已知曉安定身份,觀她如今模樣,可還心屬於她?”
這話問得直白無比,堪稱誅心。
一股寒意順著崔恪的脊椎骨猛地竄上。
他猛地擡頭,對上武則天那雙深邃銳利、彷彿能看透人心的鳳眸,又立刻驚覺失禮,迅速垂下眼簾,聲音卻帶上了不易察覺的緊繃。
“陛下,臣萬萬不敢,公主殿下金枝玉葉,臣豈敢有半分褻瀆之心,此等言語,臣…臣萬死不敢承受。”
“不敢?”武則天尾音微揚,帶著一絲玩味,“那就是…不喜歡了?”
崔恪喉嚨發緊,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否認?
那就是承認對公主毫無情意,甚至可能被視為對皇家的一種輕慢。
承認?
那更是萬劫不複。
他陷入了兩難的絕境,任何回答都可能招致致命的猜忌。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大殿中瀰漫開來。
崔恪的沉默,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答案。
武則天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和微微顫抖的指尖,瞭然地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帝王特有的冷酷和瞭然。
“崔恪,”
她不再稱他“愛卿”,語氣也變得直接而冰冷。
“你是聰明人,朕也不與你繞彎子。朕是過來人,安定的心思,瞞不過朕的眼睛。她流落在外那些年,與你的一段情,朕…可以不計較。”
崔恪的心猛地提起。
然而,武則天接下來的話,卻將他剛剛升起的一絲微弱希冀徹底碾碎。
“但是,”她話鋒一轉,目光如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她是朕的女兒,是大唐的長公主,她的婚事,關乎國體,絕非兒戲,朕絕不會讓她嫁入你崔氏之門。”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崔恪心上。
果然…果然如此…
“不過,”武則天語氣微緩,似乎給了他一線生機,但那生機卻散發著更加危險的氣息,“朕看在安定對你一片癡心的份上,可以給你一個選擇。”
崔恪屏住呼吸。
“你若當真對她有情,願意放棄如今的一切,辭去官職,自請從清河崔氏的族譜中除名,從此與崔家再無瓜葛,做一個布衣白丁…”
武則天緩緩說道,目光緊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朕…或許可以考慮,成全你們。”
辭官,除族,布衣。
這哪裡是選擇?這分明是絕路。
一旦他答應,失去的不僅僅是榮華富貴和顯赫身份,更是整個家族的依托和庇護。
他將成為一個無根浮萍,一個依附於公主的、毫無尊嚴可言的“駙馬”。
屆時,他如何自處?
崔家又會如何看待他?
陛下今日能讓他除族,他日便能輕易將他捏死。
更遑論,他寒窗苦讀,胸懷經緯,為的是施展抱負,濟世安民,而非困於兒女私情,做一個仰人鼻息的附庸。
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現實感交織著,幾乎將崔恪淹冇。
他臉色蒼白,身體幾不可查地搖晃了一下。
良久,他緩緩擡起頭,目光中所有的掙紮與痛苦已被壓下,隻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與堅定。
他撩起官袍下襬,鄭重地跪倒在地,聲音清晰而沉凝,迴盪在寂靜的大殿中:
“陛下厚愛,臣…感激涕零。然,臣自幼苦讀聖賢之書,習得文武之藝,為的是上報君恩,下安黎庶,秉公執法,查案斷獄,緝拿凶頑,以還世間清明公道。此乃臣立身之本,畢生之誌。”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沉重,卻也愈發堅定。
“臣…不敢為兒女私情,便拋棄職責,背棄家族,醉生夢死,碌碌此生。如此,非但辜負陛下信重,更是辜負臣平生所學,亦…不配立於公主殿下駕前。”
他拒絕了。
拒絕得乾脆利落,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武則天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殿內溫度驟降。
她顯然冇料到崔恪竟敢如此直接地拒絕她“賞賜”的機會,這無異於當麵駁了她的麵子,更是將她女兒的真心踩在了腳下。
“好,好一個秉公執法,好一個畢生之誌。”
武則天冷笑一聲,鳳眸中已蘊起雷霆之怒。
“崔恪,你可知你在說什麼?朕是看在安定的份上,纔給你這份恩典,你竟如此不識擡舉!”
“臣…惶恐。”
崔恪叩首,額頭抵在冰涼的金磚上,聲音卻無半分動搖。
“臣並非不識擡舉,隻是…不敢忘本。公主殿下仙姿玉質,天下仰慕。臣…卑微之軀,實不敢玷辱鳳駕。”
“好一個不敢玷辱!”
武則天怒極反笑。
“你的意思是,朕的安定,還配不上你一個崔氏子侄了?”
“臣絕無此意,”崔恪立刻道,“公主殿下千歲之尊,當配世上最好的兒郎。是臣…無福無能,不堪匹配。”
武則天死死盯著跪伏在地的崔恪,胸口氣息起伏。
她確實不願將女兒嫁入崔家,但崔恪如此乾脆的拒絕,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種被冒犯的憤怒,彷彿她的女兒被人嫌棄了一般。
“好!很好!”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聲音恢複了帝王的冰冷與威嚴,“既然你心意已決,朕也不強人所難,你就繼續去做你的忠臣良吏,去為你的天下百姓儘職儘責吧,朕的長公主,還愁嫁不出去嗎?天下之大,願意尚公主、對安定好的兒郎,多的是。”
“臣,”崔恪的心在滴血,聲音卻平穩得可怕,“願公主殿下長樂未央,永享安康。願陛下早日為殿下尋得良婿佳偶。”
這句話,如同最鋒利的刀刃,不僅捅穿了他自己的心,也徹底斬斷了所有過去的可能。
武則天冷冷地看著他,不再多言,隻揮了揮手,彷彿拂去一粒塵埃:“退下吧。”
“臣…告退。”崔恪再次叩首,然後緩緩起身。
他垂著眼簾,麵色蒼白如紙,卻依舊挺直著背脊,一步步,穩當地退出了紫宸殿。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明亮的光線中,那挺直的背影似乎才幾不可查地晃動了一下,隨即更快地融入殿外的光影裡,彷彿逃離一般。
大殿之內,重歸死寂。
武則天獨自坐在高高的龍椅上,麵色陰沉,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龍椅扶手,不知在想些什麼。
片刻之後,大殿一側的屏風後,傳來極其輕微的、衣裙摩擦的窸窣聲。
身著華美公主服飾的季琢玉,緩緩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原來,她並未真正離開前往太平公主府。
那道傳召,或許本就是武則天有意支開旁人、與她共同設下的一個局,一個試探,一個徹底了斷。
她臉上的妝容依舊完美無瑕,神情依舊端莊平靜,彷彿剛纔殿中那場決定她命運的、殘酷的對話,她從未聽見。
但若仔細看去,便會發現她垂在寬大袖袍中的雙手,正死死地攥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甚至洇出了細微的血跡,染紅了內襯的絲綢。
她的嘴唇緊抿著,毫無血色。
她走到禦階下,微微仰頭,看著龍椅上的母後,聲音輕飄得像是一縷煙,卻帶著一種心如死灰後的麻木。
“母後。”
武則天看向她,目光複雜,有心疼,有無奈,更有帝王的冷酷:“都聽到了?”
季琢玉緩緩地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她極輕地、極慢地吸了一口氣。
彷彿那簡單的動作都耗費了她巨大的力氣,然後,用一種近乎碎裂的平靜,吐出了三個字。
“清楚了。”
再無波瀾,再無期盼。
所有的愛戀,所有的掙紮,所有的痛苦,都在那一聲冰冷的“願陛下早日為殿下尋得良婿佳偶”中,徹底燃燒殆儘了。
從此以後,她隻是安定長公主。
而他,隻是崔大人。
山河永隔,相見…唯有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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