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21章 殘憶
意識沉淪在無光的深海。
沒有光,沒有聲,沒有邊界。隻有粘稠冰冷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包裹著、擠壓著、吞噬著殘存的知覺。每一次試圖掙紮上浮,都像溺水者徒勞地揮動手臂,隻攪動更深的窒息。身體彷彿不複存在,隻剩下一縷被反複撕扯、瀕臨潰散的魂,在這片虛無的深淵中無儘下墜。
唯有痛。
那不是來自皮肉的傷痛,而是烙印在魂魄最深處的、無法磨滅的灼痕與冰裂。
心口深處,一團狂暴的“火”從未真正熄滅。它被強行壓製,蟄伏在枯竭的經脈廢墟之下,卻如同被囚禁的地心熔岩,時刻湧動著焚毀一切的暴戾。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牽扯起撕裂般的灼痛,提醒著那“冰火同爐”的酷刑餘威。
而更深的寒意,則來自靈魂本身。彷彿被浸透了萬載玄冰的寒氣,從骨髓深處絲絲縷縷地滲出,凍結著每一縷思緒,每一絲情感。冷得徹骨,冷得絕望。
在這冰與火交織的煉獄中,無數破碎的、染血的畫麵,如同掙脫了束縛的惡鬼,在意識的黑暗幕布上瘋狂閃爍、衝撞、撕裂——
……母親枯槁絕望的臉,在昏暗柴房的黴味中放大,嘴唇無聲翕動,拚死擠出“血瞳”的口型!枯瘦如柴的手指,帶著最後的力量和無法言喻的恐懼,將那支冰冷的血玉簪狠狠塞進我掌心!簪身觸及麵板的寒意,如同她瀕死時撥出的最後一口氣……
……鋒利的劍刃緊貼咽喉,死亡的冰冷觸感穿透麵板!瀕死的絕望如同巨蟒纏緊心臟!袖中,那支母親留下的血玉簪驟然滾燙!刺目的紅光猛地爆發,撕裂柴房的黑暗!刺客驚愕的臉在紅光中扭曲……
……奢華暖閣,窗外暴雨如注,震耳欲聾!搖曳的燭光將屏風上的百子圖拉扯成幢幢鬼影!紫檀拔步床上,張先生雙目圓睜,凝固著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胸口,一個猙獰的血洞汩汩冒著暗紅!濃稠的血腥味混合著昂貴的沉水香,形成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床邊陰影裡,那個裹在寬大雨披裡的身影,無聲地獰笑著,緩緩舉起滴血的匕首!手腕抬起,寬大袖口滑落,露出麵板上那個扭曲盤繞、妖異如泣血之眼的刺青!那刺青彷彿活了過來,在燭光下流淌著邪異的光……
……蘇夫人!那張素日端莊雍容的臉,在血玉簪刺入她腕間同樣刺青的瞬間,因極致的痛苦和恐懼徹底扭曲!她無聲地嘶嚎著,眼珠暴凸,隨即生機如同被無形巨口瞬間抽乾,化為死寂!最後凝固在臉上的,竟是幻象中那個雨披凶手猙獰快意的無聲笑容!兩張臉,在血光中瘋狂重疊!……
……灰衣麵具人!那雙蒙著灰翳、毫無生氣的暗金色瞳孔!腰間懸著的玄鐵令牌!令牌中心,浮雕著那隻一模一樣的、流淌血淚的眼睛!他嘶啞如砂礫的聲音在死寂的東宮偏殿回蕩:“鑰匙既已殘破……是否換一枚新的?”……
……蝕骨寒潭!滾燙刺骨的墨綠毒液包裹全身!冰火之力在體內瘋狂絞殺!血玉簪在掌心灼燙如烙鐵!失控的右手帶著簪子狠狠刺穿左掌!滾燙的、帶著詭異暗金光澤的鮮血噴湧而出,融入寒潭!妖異的血光轟然爆發!……
無數的聲音也在黑暗中尖嘯、重疊——
母親無聲的嘶喊,刺客的悶哼,蘇夫人瀕死的淒厲嚎叫,灰衣麵具人冰冷的評估,太醫驚駭欲絕的診斷:“經脈枯竭如百歲老妻!心脈灼烈如焚!非藥石可醫!”,還有……還有那個低沉平緩、卻淬著萬載寒冰、主宰一切的聲音:“鑰匙若毀,孤便碎了鎖。”……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幼獸般的痛苦嗚咽,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粘稠的血漿糊住,每一次試圖掀開,都牽扯著顱骨深處針紮般的劇痛。隻有微弱的光感,模糊地透過眼瞼縫隙滲入,形成一片晃動的、朦朧的昏黃。
鼻尖縈繞著一股極其複雜的味道。濃重苦澀的藥味是基底,霸道地侵占著每一縷呼吸。其間混雜著上等沉水香清冽卻冰冷的氣息,試圖壓製,卻更添幾分凝滯。還有一絲……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腥甜,彷彿來自我自身乾裂的唇舌,又彷彿來自更深的臟腑。這是死亡邊緣殘留的氣息,是無數湯藥和熏香也掩蓋不了的、屬於這具殘破軀殼的衰敗氣味。
身體……沉重得如同被澆築在冰冷的石棺裡。每一根骨頭都像灌滿了冰冷的鉛水,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灼痛。肩膀那道最猙獰的傷口被仔細包紮過,但麻癢和刺痛依舊頑固地透過厚厚的敷料傳來,提醒著它的存在。而最深的痛苦,依舊來自靈魂深處——被強行塞入的、屬於蘇夫人臨死前的恐懼、怨毒、以及……某種更深沉、更黑暗的烙印,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所剩無幾的清明。
那不屬於我的記憶碎片,帶著蘇夫人強烈的情緒和感官殘留,仍在識海深處翻騰——
……冰冷滑膩的觸感!是那件寬大的油布雨披,緊緊裹著身體,隔絕了外麵瓢潑大雨的寒意,卻也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粘膩。雨水順著帽簷滴落,砸在鼻尖,冰冷刺骨。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比任何屠宰場都要濃稠!混合著錦被被鮮血浸透後散發的、一種奇特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甜膩。這味道死死堵住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嚥著粘稠的血漿。
……掌心!緊握著匕首的木柄!那觸感粗糙而堅實,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令人顫栗的冰冷。鋒刃刺入皮肉、穿透骨骼、最終狠狠紮進那顆溫熱跳動的臟器時,傳來的是一種……一種沉悶又清晰的、令人頭皮炸裂的阻力!以及隨之而來的、血肉被強行破開的、令人牙酸的“噗嗤”聲!溫熱的液體瞬間噴濺出來,有幾滴甚至濺到了雨披下的臉頰上,帶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溫度……
……還有……快意!一種扭曲到極致、近乎癲狂的毀滅快感!看著那雙充滿恐懼和難以置信的眼睛在自己手下迅速失去光彩,感受著那具溫熱身體的抽搐漸漸停止……一種淩駕於生命之上、掌控他人生死的、黑暗而冰冷的愉悅感,如同毒藤般纏繞著心臟!
“嘔——!”
強烈的生理性厭惡和靈魂深處的排斥感猛地翻湧上來!胃裡一陣劇烈的痙攣,我控製不住地側過頭,乾嘔起來。然而虛弱的身體裡空空如也,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帶來更深的痛苦和屈辱。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和後背單薄的寢衣。
這不是我!這不是我的感受!這是蘇夫人的!是那個凶手臨死前被血玉簪強行剝離、又硬生生塞進我識海的、屬於惡魔的記憶!
我死死攥緊了藏在薄被下的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癒合的傷口,用尖銳的刺痛來對抗那不屬於自己的、令人作嘔的黑暗情緒。身體因為劇烈的排斥和虛弱而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卻又無法忽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床邊。
不是之前那個幽靈般的老嬤嬤。
一股極淡、極冷冽的鬆針與初雪混合的氣息,悄然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濃重的藥味和沉水香。這氣息如同無形的寒流,讓翻騰的胃液和混亂的思緒都為之一滯。
不需要睜眼,那如同實質般存在的、沉甸甸的威壓,已昭示了來人的身份。
蕭衍。
他站在那裡,如同深淵本身投下的陰影,無聲無息,卻籠罩了所有。沒有言語,沒有動作,隻有冰冷的視線如同探針,穿透薄被,落在我因痛苦和排斥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上。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長,承受著那無形的審視和壓力。
終於,他動了。
不是靠近,而是微微側首,對著殿內某個方向,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
空氣如同水波般微不可察地蕩漾了一下。
一個身影,如同從牆壁的陰影中剝離出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床榻幾步之外。正是那個灰衣麵具人!他依舊穿著那身融入夜色的深灰布衣,臉上覆著毫無表情的皮質麵具,隻露出那雙蒙著灰翳、死寂漠然的暗金色瞳孔。
他朝著蕭衍的方向,無聲地躬下身,姿態恭順如同最忠誠的影子。
蕭衍的目光依舊落在我身上,並未看那灰衣人。他薄唇微啟,聲音低沉平緩,淬著不變的寒意,清晰地砸在凝滯的空氣裡:
“識海,如何?”
灰衣麵具人保持著躬身的姿態,暗金色的瞳孔轉向我,那目光冰冷得沒有任何人類的溫度,如同在評估一件物品的磨損程度。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抬起了戴著同色皮質手套的右手。五指張開,對著我的方向,掌心似乎有極其微弱、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暗金色流光一閃而逝。
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窺探靈魂深處的悚然感瞬間攫住了我!識海深處那些翻騰的、混亂的、屬於蘇夫人的記憶碎片彷彿受到了無形的刺激,更加瘋狂地湧動起來!恐懼、怨毒、嗜血的快意……種種黑暗情緒如同潮水般衝擊著我搖搖欲墜的意識防線!
“呃……”我控製不住地發出一聲壓抑的痛苦呻吟,身體猛地一顫,額角瞬間滲出更多冷汗。
灰衣麵具人的手緩緩放下。他轉向蕭衍,嘶啞如砂礫的聲音平板地響起:
“回稟殿下。殘憶碎片駁雜,侵蝕未止。然其魂火……較之入潭前,凝實一線。”他頓了頓,暗金色的瞳孔毫無波瀾地掃過我緊攥著薄被、指節青白的手,“‘鑰匙’雖殘,然血瞳烙印之力,已初步錨定其識海。可堪……一用。”
可堪一用。
依舊是那冰冷的、評估工具的口吻。彷彿我殘破的軀殼和混亂的靈魂,唯一的用處就是承載那些肮臟血腥的記憶碎片,成為一個活的“容器”。
蕭衍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裡,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他彷彿隻是確認了一件物品的狀態,得到了預期的答案。
他微微頷首,不再看我,也未曾再看那灰衣人一眼,彷彿我們不過是這空曠宮殿裡兩件微不足道的擺設。玄色的衣袂拂過冰冷的地麵,沉穩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地朝著殿外走去。那迫人的威壓如同退潮般隨之而去,留下的隻有更深的冰冷和死寂。
灰衣麵具人如同得到了指令的影子,在蕭衍轉身的瞬間,身形也無聲無息地後退,重新融入牆壁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殿內,再次隻剩下我粗重壓抑的喘息,和那無處不在的、屬於東宮的、冰冷沉重的死寂。
“可堪一用……”
灰衣人那嘶啞的評估,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紮進心底。殘破的容器,裝載著凶手的記憶,成為他權柄下的工具……這就是我僅存的價值?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殘存的意識,一點點收緊。
東宮·承恩殿(暖閣)
地龍燒得極旺,暖閣內溫暖如春,與外間呼嘯的寒風恍若兩個世界。角落鎏金狻猊香爐吞吐著清雅的龍涎香霧,絲絲縷縷,纏繞著紫檀木大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墨玉鎮紙壓著雪浪宣,筆架上懸著數支紫毫,空氣裡彌漫著墨香與暖香交織的、屬於權力中樞的獨特氣息。
蕭衍並未坐在案後。他負手立於巨大的鏤空雕花窗欞前,玄色常服襯得身形挺拔如孤峰。窗外,鉛灰色的天幕低垂,細碎的雪粒子被寒風裹挾著,敲打在明瓦上,發出細密而冰冷的沙沙聲。遠處宮闕連綿的琉璃瓦頂,已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素白。
他目光沉靜,越過重重宮牆,投向皇城西北方向——那裡,是永寧侯府的方向。蘇夫人的屍體,連同那樁足以掀翻半個京城的驚天醜聞,如今正被一張無形的大網死死捂住,如同被深雪覆蓋的汙穢,表麵平靜無波,內裡卻暗流洶湧。侯府一夜之間被玄甲衛圍得水泄不通,如同巨大的囚籠。蘇震被變相軟禁在府中,名為“養病”,實則與外界徹底隔絕。所有知情的下人,如同人間蒸發,再無蹤跡。整件事被迅速壓下,對外隻稱侯夫人急病暴斃,草草發喪。
一場足以引發朝堂地震的血案,在絕對的力量麵前,被無聲無息地抹平,隻留下一個被嚴密控製的“汙點”和一個殘破的“人證”。
“殿下。”低沉恭敬的聲音在暖閣門口響起。身著玄色勁裝、腰佩狹刀的侍衛統領秦川無聲踏入,在距離蕭衍三步之外單膝跪地,姿態恭謹。“永寧侯府,已徹底肅清。所有‘痕跡’,處理完畢。蘇震,很安靜。”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刑部和大理寺那邊遞上來的‘結案’卷宗,已按殿下的意思擬好,請殿下過目。”他雙手奉上一本薄薄的、封麵卻透著沉重氣息的卷宗。
蕭衍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去看那捲宗。窗外的風雪似乎更急了,細密的雪粒子打在窗欞上的聲音,如同無數細小的冰珠在跳動。
“齊王那邊,”他開口,聲音如同窗外的風雪般冷冽,“有何動靜?”
秦川頭垂得更低:“回殿下。齊王府這幾日看似平靜,但暗樁回報,其門下謀士幕僚出入頻繁,尤其與兵部左侍郎陳文遠、京畿衛副指揮使趙奎密會數次,所談內容……尚無法完全探知,但似與北境換防、以及……年前‘漕銀沉船’舊案有關。”他小心翼翼地補充道,“齊王似乎對永寧侯府之事……異常關注,雖未明言,但其門下已有人暗中打探‘暴斃’詳情。”
蕭衍的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半分笑意,隻有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齊王蕭景琰,他那野心勃勃的皇叔,果然不會放過任何一絲攪動風雲的機會。永寧侯府的變故,在他眼中,恐怕是刺向太子的一把絕佳匕首,隻待時機插入。
“睿王府呢?”蕭衍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波瀾,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風雪中的宮闕。
“睿王殿下……”秦川的語氣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依舊在府中‘靜養’,閉門謝客。每日隻在佛堂誦經,抄寫佛經。府中采買也極簡,並無異常。隻是……”他猶豫了一下,“三日前,睿王府的老管家曾秘密出府一趟,去的是……城南‘濟世堂’老藥鋪,抓了幾味尋常安神的藥材。但暗衛發現,藥鋪的坐堂老大夫,在睿王府管家離開後不久,也從後門悄悄離開,七拐八繞,最後進了……城西一處不起眼的民宅。那民宅,半年前由一個南邊來的行商買下,底細……暫時未能徹底摸清。”
佛堂誦經?閉門謝客?蕭衍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幽微的寒芒。他那位“體弱多病”、“醉心佛法”的皇兄蕭宸軒,這潭水下的暗影,恐怕比齊王掀起的浪花更為深沉危險。城南藥鋪,城西民宅……這看似尋常的軌跡背後,又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勾連?
“盯緊。”蕭衍隻吐出兩個字,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濟世堂,民宅,還有……睿王府佛堂的燈油,每日耗了幾錢幾兩,孤都要知道。”
“是!”秦川凜然應命,額角滲出細汗。殿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睿王那看似清靜的佛堂,恐怕纔是真正需要掘地三尺的地方。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隨即是內侍刻意壓低、帶著惶急的通稟聲:“啟稟殿下!齊王府……出事了!齊王側妃柳氏……小產了!”
暖閣內的空氣彷彿瞬間凝固了一下。
蕭衍終於緩緩轉過身。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窗欞透進來的、被風雪模糊的天光,在他深邃的眼窩處投下濃重的陰影,使得那雙墨瞳愈發深不見底,如同寒潭古井,映不出絲毫波瀾,隻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哦?”他薄唇輕啟,隻吐出一個單音,尾音微微上挑,帶著一絲聽不出情緒的詢問。
齊王府·棲霞苑
淒厲的慘叫聲劃破了棲霞苑壓抑的寧靜,如同瀕死鳥雀的哀鳴,一聲高過一聲,帶著撕裂心肺的痛楚和絕望,從緊閉的房門內不斷傳出。那聲音穿透了厚重的門簾,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讓守在門外廊下的丫鬟婆子們個個麵無人色,噤若寒蟬。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從迴廊的儘頭撲來,帶著刺骨的濕冷。廊下懸掛的琉璃燈在風中劇烈搖晃,將幢幢人影投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如同鬼魅亂舞。
屋內,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名貴熏香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反差。炭火燒得極旺,暖得人額頭冒汗,可心底卻是一片冰寒。
齊王蕭景琰負手立在窗邊,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穿著一身華貴的紫貂常服,身形魁梧,此刻卻顯得有些僵硬。他並未看向內室的方向,目光落在窗外庭院裡幾株被風雪壓彎了枝條的枯梅上,眼神銳利如鷹隼,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柳詩窈的慘叫聲一陣陣傳來,如同鈍刀割在心上,但他緊抿的薄唇卻沒有任何安慰之語。
內室與外間隔著一道巨大的蘇繡百鳥朝鳳屏風。屏風後,人影晃動,壓抑的哭泣聲、婆子急促的指揮聲、銅盆碰撞的叮當聲混雜在一起。
“王爺!王爺您要為側妃娘娘做主啊!”一個穿著體麵、顯然是柳詩窈心腹的嬤嬤猛地從屏風後衝出,撲倒在蕭景琰腳邊,涕淚橫流,聲音嘶啞,“娘娘……娘娘她好苦啊!好不容易盼來了王爺的骨血……就這麼……就這麼被人害了!是那碗安胎藥!一定是那碗藥有問題!是王妃!是王妃容不下我們娘娘啊!”
“放肆!”一聲帶著威嚴的冷斥響起。齊王妃林氏在幾個丫鬟的簇擁下,從屏風後轉出。她穿著一身正紅蹙金牡丹紋宮裝,頭戴赤金點翠鳳冠,妝容一絲不苟,端莊華貴。此刻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哀慼和震驚,眼神卻如同淬了毒的寒冰,冷冷地掃過地上哭嚎的嬤嬤。“柳妹妹遭此大難,本妃亦痛心疾首!你這刁奴,空口白牙就敢攀咬主母?誰給你的膽子?來人!把這信口雌黃、擾亂內闈的賤婢拖下去!”
立刻有兩個粗壯的婆子上前,就要去扭那哭嚎的嬤嬤。
“慢著!”蕭景琰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先掃過地上哭得快要背過氣去的嬤嬤,又落在齊王妃林氏那張看似哀傷卻眼神閃爍的臉上。“查。”他隻吐出一個字,如同金鐵交鳴。
林氏身體微微一僵,隨即垂下眼簾,掩去眼底一閃而逝的厲色,聲音帶著委屈:“王爺明鑒!妾身管理內宅,向來克己奉公,對柳妹妹更是關懷備至,怎會……怎會行此等喪儘天良之事?定是這賤婢護主心切,失了心智胡亂攀咬!或是……或是柳妹妹她……”她欲言又止,意有所指。
就在這時,屏風後轉出一個穿著深青色官袍、麵色凝重的中年太醫。他朝著蕭景琰和林氏深深一揖,聲音沉重:“稟王爺、王妃。側妃娘娘……胎兒已無法保全,龍裔……歿了。”他頓了頓,臉上顯出痛惜和一絲難以啟齒,“且……臣查驗娘娘所用湯藥殘渣及嘔吐穢物……發現……發現其中含有‘紅麝粉’與‘藏紅花’之毒!此二物藥性峻烈,乃婦人滑胎之大忌!尤其……尤其其中紅麝粉的分量……足以……足以傷及母體根本,恐……恐致終身不孕!”
“轟——!”
太醫的話如同驚雷,在暖閣內炸響!
“紅麝粉?!藏紅花?!”蕭景琰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發出咯咯的聲響,眼中瞬間爆發出駭人的怒火!他猛地看向齊王妃林氏,眼神如同噬人的猛獸!
林氏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身體晃了晃,被身邊的丫鬟慌忙扶住。她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委屈,聲音都變了調:“不!不可能!王爺!妾身冤枉!妾身從未指使人下毒!定是有人陷害!是有人要離間我們夫妻情分,害我齊王府子嗣啊!”她猛地指向內室,“是她!一定是柳氏!是她自己保不住王爺的骨血,怕王爺怪罪,便自導自演,服毒栽贓於我!王爺!您不能信她啊!”
“王妃!你好狠毒的心腸!”地上的嬤嬤猛地抬起頭,雙眼赤紅,狀若瘋癲,“我們娘娘視你如親姐,何曾有過半分不敬?那安胎藥是你院中小廚房每日親自熬好送來的!今日送藥來的丫鬟秋月,放下藥碗時神色慌張,手都在抖!老奴當時就覺不對,可娘娘念著王妃‘好意’,不忍拂逆……這才……這才遭了毒手啊!王爺!求王爺嚴查秋月!嚴查王妃的小廚房!為我們娘娘討回公道啊!”
“你……你這老刁奴!血口噴人!”林氏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嬤嬤厲聲嗬斥。
“夠了!”蕭景琰一聲暴喝,如同驚雷,震得整個暖閣嗡嗡作響。他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跳,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在林氏和哭嚎的嬤嬤之間來回掃視。內宅陰私,栽贓陷害,他並非不知。但此刻,失去子嗣的暴怒和被愚弄的恥辱感,如同毒火焚心!
“查!”他盯著林氏,一字一頓,帶著徹骨的寒意,“王妃,你院中所有經手湯藥之人,即刻拿下!嚴刑拷問!包括那個秋月!棲霞苑所有下人,一律看管!本王倒要看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本王的眼皮底下,謀害本王骨血!”他猛地拂袖,帶起一陣冷風,“太醫!無論如何,保住柳氏性命!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是!”太醫慌忙躬身領命。
林氏臉色煞白如紙,看著蕭景琰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懷疑和暴怒,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精心維持的端莊幾乎碎裂。她知道,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今日這一局,她已徹底落了下風,甚至……可能萬劫不複。
內室裡,柳詩窈的慘叫聲不知何時已經微弱下去,變成了斷斷續續、如同遊絲般的痛苦呻\\/吟。濃鬱的血腥味,透過屏風,彌漫在暖閣的每一個角落,混合著熏香和藥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與新陰謀交織的氣息。
窗外的風雪似乎更急了,呼嘯著拍打著窗欞,如同無數冤魂在哭嚎。
東宮·偏殿
黑暗粘稠如舊,意識在無邊的苦海中沉浮。
然而這一次,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彷彿被一股更強大的、冰冷粘稠的洪流徹底淹沒。不再是虛無的下墜,而是被強行拖拽著,捲入一個充斥著血腥、扭曲、無儘黑暗和詭異低語的精神漩渦!
無數破碎的畫麵、聲音、情緒,如同被打破的染缸,瘋狂地潑灑進識海——
……不再是蘇夫人視角的暖閣兇殺,而是更早、更深的黑暗!一個光線幽暗、彌漫著濃鬱奇異熏香的密室。牆壁上似乎刻畫著扭曲的、無法理解的符號。正中,一個巨大的、由暗紅色不知名液體繪製的法陣正在緩緩流轉,散發出令人心悸的邪惡氣息!法陣中央,一個模糊的身影痛苦地蜷縮著,發出非人的嘶嚎!而法陣邊緣,站著一個穿著華貴僧袍的身影!那背影……那背影透著一股詭異的熟悉感!他微微側首,露出小半張臉……那下頜的線條……那淡漠的眼神……是睿王蕭宸軒?!
……嘶啞扭曲、如同砂礫摩擦鏽鐵般的低語聲在密室中回蕩,用的是某種古老晦澀的語言,帶著褻瀆神明的意味:“……以血為引,以魂飼之……契成……汝即吾之眼……吾之刃……為吾主……滌蕩凡塵……”
那聲音……赫然來自灰衣麵具人!而跪伏在法陣邊緣、虔誠接受著那詭異低語的模糊身影……手腕內側,一個妖異的、淌著血淚的眼睛刺青,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正是蘇夫人!她的眼神空洞狂熱,充滿了被徹底洗腦的虔誠和獻祭般的瘋狂!
……畫麵跳轉!奢華卻冰冷的睿王府書房。睿王蕭宸軒一身素雅常服,正坐在窗邊,姿態閒適地修剪著一盆造型奇特的羅漢鬆。他臉色帶著病態的蒼白,眼神溫和,甚至有些悲憫。然而,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卻冰冷得如同毒蛇:“……永寧侯府那張敬亭,知道的太多了。他竟妄圖用那些東西威脅本王?‘血瞳’需要新的‘眼睛’……蘇柳氏,她心中那點對張敬亭的怨毒和對權勢的貪欲,正好……做一把趁手的刀。讓她去。處理乾淨些。事成之後,‘血瞳’自會助她坐上永寧侯夫人的位置……嗬,一個蠢婦,也配?”
……蘇夫人扭曲興奮的臉在黑暗中浮現,她對著一個模糊的、隻有暗金色瞳孔的影子低語:“……主人放心……那蠢貨張敬亭……今夜必死!……妾身會按主人的吩咐,將東西……放在暖閣暗格裡……等永寧侯那個莽夫‘發現’……定能……定能將禍水引向……”
……血!無儘的鮮血!張敬亭臨死前絕望怨毒的眼神!匕首刺入心臟的沉悶觸感!嗜血的快意!還有……還有完成任務後,對著那暗金色瞳孔影子邀功時,那卑微又狂熱的眼神!……
“不——!!!”
識海深處爆發出無聲的尖嘯!巨大的資訊洪流和屬於蘇夫人的、被徹底扭曲的黑暗情緒瘋狂衝擊著意識的核心!那邪異的低語、睿王溫和麵容下吐出的冰冷殺機、蘇夫人嗜血的狂熱……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入靈魂最深處!
這不是記憶!這是烙印!是“血瞳”組織通過邪法,強行烙印在蘇夫人靈魂深處的指令、信仰和扭曲的情感!是那個組織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如今,這些如同劇毒般的東西,正通過那支妖異的血玉簪,通過蘇夫人被吞噬的靈魂殘片,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侵蝕、汙染著我的識海!
“呃啊——!”
現實中,躺在冰冷錦褥上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條被扔進滾油裡的活魚!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在瘋狂地轉動!蒼白的臉上瞬間布滿了猙獰的痛苦和抗拒!冷汗如同小溪般湧出,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寢衣!緊攥著薄被的雙手指節青白得嚇人,指甲甚至摳破了錦緞被麵!
一股陰冷、邪異、帶著濃鬱血腥味的氣息,不受控製地從我身上彌漫開來!如同開啟了地獄的縫隙!
殿內角落,那幾盞如豆的銅燈火焰,彷彿被無形的陰風吹拂,猛地劇烈搖曳、跳動起來,發出劈啪的爆響,光線明滅不定,將整個偏殿映照得鬼影幢幢!
守在殿門陰影處的兩名玄衣侍衛,周身氣息驟然一凝!手瞬間按上了腰間的刀柄!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刃,死死鎖定了榻上劇烈掙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