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192章 十載血詔
“你們……想要什麼?”
冰冷、沙啞,帶著奇異雙重音色的問話,如同浸透了寒潭水的鐵塊,砸落在青碧遁光包裹下的死寂空氣中。蕭宸軒緩緩轉過頭,那雙剛剛曆經破碎與重塑、沉澱下無儘痛苦與冰冷恨火的異色眼眸,清晰地鎖定了青木聖女。
沒有瘋狂,沒有失控,隻有一種近乎非人的、洞穿虛妄的平靜,以及平靜之下洶湧欲出的毀滅暗流。
吳遠亮和殘存的龍驤衛下意識地握緊了兵器,緊張地注視著這詭異的一幕。陛下似乎“清醒”了,但這清醒卻比之前的瘋狂更令人心悸。
青木聖女籠罩在青光下的麵容看不清表情,唯有那雙清澈冰冷的眸子,微微波動了一下,似是對蕭宸軒如此快從心魔反噬中穩定下來感到一絲訝異,但很快便恢複了古井無波。
她並未直接回答,手中的虯結龍首木杖輕輕一頓,周圍包裹眾人的青碧遁光速度驟減,緩緩落向下方一片相對完整、似乎曾是一處貴族彆院的廢墟之中。青光斂去,顯露出斷壁殘垣和焦黑的土地,遠處汙濁的災雲低垂,壓抑依舊。
“想要的,與你所想,並非悖逆。”聖女的聲音依舊清冷如冰泉,她目光掃過蕭宸軒眉心那道流淌著赤金暗紅雙色、如同邪眼的疤痕,“至少眼下,並非。”
她抬手,阻止了身後一名似乎想要開口的長老,繼續道:“汙穢天災,非是一朝一夕。‘源骸’蘇醒,吞噬地脈,轉化萬靈,乃諸界之劫。其所圖,非僅一城一地,而是湮滅現世一切生機,重歸混沌孽海。”
“你,”她指向蕭宸軒,“身負帝血,魂染神性,更兼……某種連我也未能儘窺的古老‘契約’痕跡。於那‘源骸’而言,你是最上等的祭品,是能助其徹底錨定現世、完成最終蛻變的鑰匙。亦是……它最為渴望吞噬、也最為忌憚的……變數。”
蕭宸軒
silent
地聽著,異色的眼眸中沒有任何波瀾,彷彿對方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隻有聽到“契約”二字時,他眉心的疤痕極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
“而吾族,”聖女微微抬起下頜,流露出一絲屬於古老遺族的矜持與冷傲,“奉青帝遺詔,守護東方甲乙木生機之根,淨穢扶生,維係乾坤不致傾覆。‘源骸’現世,吞噬地脈,汙濁萬靈,已傷及世界根本,吾族無法再避世不出。”
“故,吾等所欲,”她終於看向蕭宸軒的眼睛,目光銳利如冰錐,“一者,阻‘源骸’徹底吞噬此界地脈,斷其根須,延緩其徹底蘇醒之期。二者,”她頓了頓,聲音更冷了幾分,“需借你身負之‘變數’,尋得‘源骸’核心,予其……重創。”
“借我?”蕭宸軒嘴角扯起一個冰冷而扭曲的弧度,那雙重音色帶著嘲諷,“如何借?如我那‘皇兄’一般,將我視為藥引、祭品、或是……容器?”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帶著刻骨的寒意。先帝蕭宸煜那模糊的身影、芸娘心碎的眼神、虞孟梅不甘的怨恨、柳詩窈泣血的警示,如同毒蛇般在他融合的識海中嘶鳴。
青木聖女眸光微凝,似乎察覺到了他話語中那深刻入骨的恨意與某種驚人的真相,但她並未追問,隻是冷冷道:“青木遺族,非是竊魂奪舍的魍魎之輩。吾族之法,在於‘引’與‘淨’,而非‘奪’與‘噬’。”
她纖手一翻,掌心再次浮現那枚青光流轉的龍首木杖縮小虛影。“你所承之‘力’——無論來自帝魂、亦或那縷瀕危神性——皆與汙穢本源相剋,此乃重創‘源骸’之基。然其混亂衝突,亦如雙刃之劍,未傷敵先傷己,更易為‘源骸’所乘。”
“吾族可助你,”她聲音斬釘截鐵,“以青帝本源生機為橋,暫時平衡你體內衝突之力,引導其歸於‘有用’,而非自毀。更可借吾族聖器‘長生槨’之力,護你魂核不滅,隔絕‘源骸’對你之直接感應與侵蝕。但——”
她話鋒一轉,冰冷中透出絕對的理智與殘酷:“此過程,痛苦遠超方纔心魔反噬,如刮骨淬魂,十不存一。且,‘長生槨’亦隻能護你一時,一旦離開其庇護範圍,或你自身意誌崩潰,必將引來‘源骸’最為瘋狂的追獵。更為重要的是……”
聖女的目光掃過吳遠亮等殘存的將士,最後落回蕭宸軒臉上:“欲尋‘源骸’核心,需深入其力量根源之地——帝都之下,已被徹底汙染的地脈核心。此行,九死無生。你,可敢?”
條件苛刻,前路幾乎必死。但這已是絕望深淵旁,唯一的、透著致命誘惑的繩索。
蕭宸軒
silent
了片刻,異色的眼眸深處,無數記憶碎片如同風暴般流轉、碰撞、最終緩緩沉澱。皇兄的背叛與瘋狂,芸娘們的血淚,帝師的隕落與警示,山河破碎的慘狀,汙穢魔物的嘶嚎……最終,都化為一片冰冷的死寂與決絕。
他緩緩抬起手,看著掌心那細微的、依舊在衝突掙紮的淡金與暗紅能量,沙啞開口,問出了一個看似不相乾的問題:“青帝續魂丹……能穩住我多久?”
聖女眸光一閃:“若無外力乾擾,最多十二時辰。其後,藥力散儘,衝突再起,反噬更烈。”
“十二時辰……”蕭宸軒低聲重複了一遍,隨即,那雙異瞳猛地抬起,死死盯住聖女,“好。”
隻有一個字,卻帶著斬斷一切退路的重量。
“但,朕有一個條件。”他聲音陡然變得森寒,屬於帝王的威嚴與那縷冰冷神性強行融合,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朕需要知道——關於蕭宸煜,你們知道多少?他所謂的‘計劃’,‘萬象歸墟’,‘永恒’……究竟是什麼?!他與這‘源骸’,又有何關聯?!”
這個問題,顯然觸及了某種更深層的禁忌。青木聖女身後幾位長老臉色微變,欲言又止。
聖女沉默了片刻,籠罩的麵紗青光似乎波動得更加劇烈了一些。她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先帝蕭宸煜……其人所行,乃逆天悖倫之禁法。其所圖‘永恒’,非是己身超脫,而是……欲以舉國生靈為祭,山河地脈為柴,強行煉化此界本源,融於己身,成就一種……扭曲的、與世界共朽亦共存的‘偽神’之位。‘萬象歸墟’,便是那禁陣之名。”
“至於‘源骸’……”聖女的聲音愈發冰寒,“其並非此界原生之物,乃是由界外混沌海中沉澱的萬古汙穢與怨念,經由某種……引子……吸引、彙聚而來。先帝的禁法,其所引動的龐大負麵能量與靈魂怨力,恰似黑夜中的明燈,為‘源骸’的降臨……提供了最完美的‘坐標’與……最初的‘食糧’。”
“可以說,正是先帝的瘋狂,提前引來了這場本該在更遙遠未來才會發生的……終末之劫。而他自身,據吾族最後觀測推算,其神魂恐怕早已在禁陣反噬與‘源骸’初臨的衝擊下……灰飛煙滅。如今遺留的,不過是禁陣殘骸與‘源骸’力量結合產生的、某種……扭曲的印記或回響罷了。”
灰飛煙滅?
蕭宸軒的瞳孔驟然收縮,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鮮血滲出卻渾然不覺。那股積鬱在胸口的、欲要將皇兄撕碎的滔天恨意,彷彿瞬間失去了目標,變得空蕩而窒息。仇人……已經死了?死得如此……微不足道?那芸娘們的血,帝師的恨,又該向誰討還?!
一種極致的荒謬與暴怒衝擊著他剛剛穩定的心神。
但下一刻,那冰冷的神性本能強行壓下這情緒的波動,將那股恨意與暴怒無情地擰轉、導向了另一個更加龐大、更加恐怖的目標——那吞噬了皇兄、吞噬了帝師、正在吞噬整個世界的……“源骸”!
所有的仇,所有的恨,都有了唯一的、必須毀滅的歸宿!
“朕,知道了。”蕭宸軒的聲音恢複了死水般的平靜,唯有那雙異瞳深處,燃燒著足以焚儘一切的冰冷火焰,“開始吧。”
青木聖女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她揮手示意,幾名青木長老立刻上前,以特定的方位站定,取出各種散發著濃鬱生機氣息的器物、符籙。他們圍繞著一片相對平整的空地,開始快速佈置一個複雜無比的青木陣法。
吳遠亮緊張地護在蕭宸軒身旁,看著那些青木族人忙碌,低聲道:“陛下,三思啊!他們來曆不明,其心難測……”
蕭宸軒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目光卻落在遠處廢墟間隱約可見的、一株被汙穢黑氣侵蝕得隻剩下焦黑枯杆的桃樹殘骸上,聲音低沉卻清晰:“吳遠亮。”
“臣在!”
“若朕……未能回來。”蕭宸軒的聲音沒有起伏,彷彿在交代一件尋常公務,“你便是大梁最後的統帥。集結所有殘存的力量,帶上朕的‘血詔’,儘可能多的……活下去。然後,等。”
“等?”吳遠亮虎目含淚,聲音哽咽。
“等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轉機。”蕭宸軒收回目光,看向正在成型的陣法,那青碧的光芒映在他異色的瞳孔中,明明滅滅,“或者,等一個……徹底的終結。”
就在這時,陣法已成。青碧的光芒衝天而起,構成一個巨大的、充滿生命氣息的符文光繭。
青木聖女走向蕭宸軒,手中托著一個非金非木、造型古樸、通體密封的青色長匣——“長生槨”。
“入陣。”她聲音冰冷,不容置疑。
蕭宸軒沒有絲毫猶豫,邁步踏入那青碧光繭之中。瞬間,磅礴的生機之力如同海嘯般湧入他的身體,與他體內那股混亂的力量再次發生劇烈的衝突,帶來難以想象的痛苦,讓他渾身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但他死死咬著牙,異色的眼眸中唯有冰冷的堅定。
聖女將“長生槨”置於陣法核心,打出數道法訣。槨蓋緩緩滑開,裡麵並非實體,而是一片深邃的、如同星空般的青色漩渦,散發出強大的吸力與守護之力。
“忍住。過程之中,謹守你最後一點自我靈光不滅。否則,青帝生機亦會化為你體內混亂力量的養料,加速你的消亡。”聖女最後告誡道,隨即雙手猛地向下一壓!
“乙木煉神!啟——!”
轟!
整個青木陣法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徹底將蕭宸軒的身影吞沒!那“長生槨”的青色漩渦如同巨口,開始瘋狂抽取陣法彙聚的生機之力,化作一道道堅韌無比的青色光索,纏繞上蕭宸軒的身體,強行刺入他的眉心、心口、丹田……所有力量核心之處!
“呃啊啊啊——!!!”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慘烈痛苦的嘶吼,從光繭中爆發出來!蕭宸軒的身體劇烈扭曲,麵板表麵淡金、暗紅、青碧三色光芒瘋狂衝突、湮滅、又強行融合!彷彿有無數把無形的刻刀,正在刮削他的骨頭,淬煉他的靈魂,將那些不屬於他的、衝突的力量,強行擰合在一起!
吳遠亮等人看得肝膽俱裂,卻無能為力。
時間一點點流逝。光繭中的嘶吼聲從慘烈逐漸變得低沉、沙啞,最終化為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陣法光芒漸漸黯淡下去。
“長生槨”的槨蓋緩緩閉合,表麵的青光也內斂了許多。
光繭散儘,露出其中身影。
蕭宸軒依舊站著,身體不再顫抖。他身上的傷勢似乎癒合了大半,麵板下的灰黑紋路被壓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淡金與暗紅細微交織的膚色。眉心的邪眼疤痕平靜了下來,不再流光溢彩,反而內斂得如同一道普通的舊疤,隻是偶爾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冰冷光澤。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左眼暗紅,右眼淡金。眼中的痛苦與混亂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彷彿承載了萬古寒冰與寂滅星空的……平靜。
一股遠超從前的、凝練而危險的氣息,如同沉睡的凶獸,緩緩從他體內彌漫開來。那不再是混亂的衝突,而是一種被強行糅合後的、詭異的……平衡與統一。
青木聖女看著他的狀態,冰冷的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與……凝重。她緩緩開口:“你隻有十二時辰。”
蕭宸軒沒有回答。他微微活動了一下手指,感受著體內那股既熟悉又陌生、充滿力量卻又帶著沉重枷鎖感的能量。
他抬起手,指尖在自己破損的龍袍內襯上劃過——嗤啦。布帛撕裂。
他以指代筆,以體內那被強行糅合後、帶著一絲帝血氣息的能量為墨,在內襯上飛速書寫起來。字跡殷紅如血,卻透著一股冰冷的決絕。
那是……傳位詔書?抑或是……最後的遺命?
很快,他書寫完畢,將那方染血的布帛撕下,扔給一旁目瞪口呆的吳遠亮。
“記住朕的話。”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帝都中心方向,那裡,汙穢的氣息最為濃烈,地脈的哀嚎最為清晰。
他一步邁出,身影已然在數十丈之外,再一步,便化作一道模糊的、散發著淡淡金紅雙色光暈的殘影,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射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
原地,隻留下那方染血的布詔,在吳遠亮顫抖的手中,散發著最後的、滾燙的餘溫。
布詔之上,並非傳位之言,唯有以血書就的、鐵畫銀鉤的兩個大字:
“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