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春相續 chapt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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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片場很安靜。
許陌戴好帽子,穿上圍裙,有條不紊地開始製作咖啡。
鏡頭事無钜細地記錄著這一切,龐大的機器在她視線裡不斷靠近、變化路線,像深海裡巨大的漩渦,凝視著一個微小的生命個體,捕捉著她每個動作,臉上每個細微的變化,她不能漏出一點破綻,否則微微反光的黑洞就會將她吞噬。
咖啡機的語音助手清晰地播報著萃取完成的資訊,江叢聲憑藉著記憶中的位置端走咖啡,放在料理台,將提前洗好的細紋磨砂玻璃杯放在電子秤上,舀一勺冰櫃裡的冰塊,小心翼翼倒進玻璃杯,語音實時播報去殼重量。
各種液體和果醬擺放在料理台靠牆的位置。她摸到豎直堅硬紙殼,打開仔細聞氣味確認是椰乳,掌住瓶身中下端控製流量地倒進杯子裡,一直到規定克數停止,然後加入鮮牛奶、咖啡液,一杯生椰拿鐵完成。
“卡!”
許陌不自然地眨巴眼睛,迴轉眼珠子,感覺到有工作人員過來,她退到一旁慢慢撫順眼皮下的球體。
這場戲更像是做一場咖啡教學性質的表演,要求精準地表現一個弱視女孩做咖啡的過程,還要表現主角在日複一日的重複中的熟練。
“眼睛怎麼樣?”一隻大掌遞過紙巾,塞進她的手裡,溫熱的呼吸撲在她的臉上,在她看不見的空間裡無限放大那股溫柔燥熱。
好近。
許陌一邊按平著眼角的不適,一邊不動聲色地和他拉開距離,“冇事。”
“這條過。”他放聲道。
周圍熙攘的聲音一頓,又瞬間恢複了嘈雜。
“先坐一會兒。”耳語般的呢喃飄進耳朵裡,許陌被帶著坐到顯示屏前的導演椅上,剛剛恢複視線正常的眼睛恍然察覺到自己被拐到了哪裡,她掙紮著要站起來,卻被再度按下,“一會兒拍下一場,你坐著看會兒劇本。”
林嘉生原本還在怔愣,這下馬上反應過來跟著鬱辭離開。
“你昨天就不太對勁,今天你是吃錯藥了?”
鬱辭眉尾上挑,“為什麼這麼說。”
“你怎麼就把人帶去坐導演椅了,你還關心她的眼睛!你是真不怕緋聞啊你。以前你那臉天天臭得跟誰欠了你一屁股債不還似的,你什麼時候學會在片場搞這麼多曖昧的小動作了?”
林嘉生回憶起剛和他搭檔那會兒,當時拍攝《浮生夢》,主角找了一個演了二十多年戲的戲骨,飾演一個在車禍中喪失妻女後精神失常的中年男人。彼時的鬱辭導演風格還不太成熟,也不善言辭,他不會向演員說明他需要的表演狀態,隻讓演員在重複中慢慢摸索,達到令人理想的表演效果。
這一點也時常被人所詬病。
當時那個演員所飾演的角色被小孩兒戲弄、被混混拳打腳踢,林嘉生到現在都記憶深刻,他演了很多很多遍,從激烈地反抗到平靜地接受,從不知所措到委屈地嚎哭,每次回看都讓人覺得嗓子發苦。
雖然後來那個演員憑藉這部戲一舉拿下金像影帝,但是他時常會在采訪中和大家倒苦水,傾訴在鬱辭劇組生存的不易。
麵前這個人導戲的時候,臉上既冇有什麼表情,也基本上不會給一條過。
這個傳統更是一直延續到上部戲殺青。
“我不信你倆冇事兒。”
“隨你。”
林嘉生覺得腮幫子更硬了。
許陌翻看著劇本,接下來這段要拍的是江叢聲和顧長亭的咖啡館“初見”。
顧長亭從門口進來,門鈴揺響,提示店裡來了新客人。
江叢聲和另外一名店員交替製作著咖啡,避免互相撞倒的情況發生。
江叢聲的頭髮用灰綠色和粽黃色相間的豎條紋絲帶綁好,戴著帽子,看上去十分乖巧。
“您好,請問您要喝點什麼,顯示屏上有我們的菜單。”
櫃檯對麵的客人身上散發出幽幽的木質香,那是清冷的柘樹皮的味道。
店裡的客人寥寥,陽光透進大落地窗,街上的車水馬龍清晰可見,店裡寶藍色的牆壁讓人感到耳目一新,同色的桌椅疏疏地佇立著,金燦燦的陽光拉出長長的影子,很適合安靜地坐一下午。
江叢聲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冇有在螢幕上的菜單上停留多久,很快做出了選擇。
“07號客人,一杯美式,大杯,冰,不另外加糖,無奶。”
旁邊的機器一字一字地進行語音朗讀,江叢聲記完所有資訊,“稍等。”
江叢聲端著做好的咖啡沿著盲道送到窗邊,現在店裡隻有他一個人了。
幽幽的木質香更加清晰,她穩穩地把咖啡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慢用。”
“卡!”
林嘉生看這一條拍完,出聲喊停。
“這條不行。”鬱辭站在監視器前,神色陰沉沉的,像藤上的苦瓜。
許陌站在一旁看完,心下也有些異樣。她和鬱辭雖然在同一個畫麵裡出現併產生了交集,但總感覺有無形的牆阻隔在他們中間,釋放著一股強烈的疏離感,不像陌生人,也不像久彆重逢的故人。
貌似……更像是香櫞和西柚的關係,一種若有似無的家屬感。
林嘉生望向鬱辭,“再來一條?”
鬱辭沉沉的眸子看不出什麼情緒,“我回去改劇本。等會兒你們先去拍空鏡。”
不一會兒,林嘉生就帶著攝影組和燈光組的人拿著分鏡頭腳本出外景去了。
現場的人瞬間少了一半。
一切發生得這麼風馳電掣、水到渠成。
“他們……”
“不用管他們。”
“那我們……”
“開會。”
許陌帶上劇本,跟著他走。
“我們去哪兒?”
“回酒店。”
開會為什麼要回酒店?
一個女演員和劇組導演青天白日一起出現在酒店,不去上工,被拍到的話指定有點說法。
一路跟著回到他房間。
更詭異了。
一進門才發現,裡麵有五個人,三女兩男,圍坐在長桌上,一人麵前一個電腦。
且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著都有些疲憊。
“導演。我們現在開始嗎?”
許陌看過去,發現說話的人鼻梁上架著厚厚的眼鏡,透出烏黑的黑眼圈,頭髮被一個夾子抓在腦後,多餘的頭髮掉落出來,像土坡上的車前草,雖然有些潦草但很接地氣。
大家都很辛苦。
“喝口水。”
一杯水落在麵前的桌子上。
她跟著坐下,拿出包裡的劇本和筆。
“我們現在,需要在梳理劇情的基礎上進行人物故事線的擴充和後續劇情的修改。”
簡單來說,就是導演覺得現在的劇本不夠好,還需要改。
他們像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臉上冇有什麼驚訝的表情,隻有背水一戰的決絕和同歸於儘的平靜。
大家圍成了一個圈,鬱辭打開筆,慢條斯理地寫了一個番號一,“開始吧。”
“導演,我覺得修改的思路可以關於易望舒和江叢聲的感情線這條故事發展脈絡展開。
現在的人物設定裡,易望舒在孤兒院的時候就喜歡江叢聲,一直處心積慮地接近她,結果十多年過去,發現喜歡的女生已經不記得他了,所以才用顧長亭這個新的名字靠近她,想重新靠近江叢聲,獲得關係的進一步發展。
在江叢聲的視角裡,她從小到大都不太相信感情,母親因為父親出軌而痛苦,繼而對她冷漠,父母對孩子的愛從小缺位,養父母收養她之後把她當累贅,結婚後她也喪失伴侶的陪伴,讓她一直積攢的情緒冇有發泄口。
直到突然遇到了一個時刻在背後保護她卻不敢露麵的人,讓她會覺得自己也被珍愛,她也會貪戀這種溫暖,所以她選擇了與從小到大習以為常的乖順相反的一種……長大後遲到的叛逆和尋找情感依托的方式就是——出軌。
結果最後發現那個人就是她掛名丈夫的時候,纔會將劇情推向**。
如果要改的話,我覺得可以從易望舒和江叢聲的人物底色上再做渲染。
易望舒他有一定程度的自卑,同時思維方式也和普通人不太一樣,更樂於戴著麵具去和喜歡的人相處,說白了就是披著馬甲,不讓對方輕易看穿自己所有的底牌,害怕揭開麵具之後被喜歡的人發現自己是多麼卑劣,害怕自己會讓對方感到噁心和厭惡。
如果說他做的一切,江叢聲都知道並且縱容呢,江叢聲樂意見到他害怕自卑的樣子,享受成為情感關係中的上位者呢?他以為的自己天衣無縫的計劃,實際上是江叢聲在背後推波助瀾,她纔是那個真正的掌控者呢?這樣劇本的明線和暗線層次可能會更清晰。”
鬱辭聽完後冇有什麼表情,在番號一後麵寫下“反轉”,筆蓋往外一指,示意下一個。
許陌聽下來隻覺得一個比一個想法獵奇、陰濕、危險,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呐?居然還安排了暗室複仇捆綁的戲碼,關鍵鬱辭聽得麵不改色,至多是轉了幾下筆,挑了個眉。
她可能是被拐進了某個盤絲洞。
這就是鬱辭電影謝幕的時候特彆感謝的劇本統籌團隊嗎?
真是辛苦了。
從她旁邊的女生開始分享自己的觀點,輪完一圈,結束時已經天黑了。
“那今天先這樣,大家辛苦了,回去把帶修改意見的表格彙總發給我,隻要關鍵劇情。”
眾人終於卸下一口氣,很快收拾東西離開這個“會議室”。
許陌在聽大家討論的過程中,記了幾個關於江叢聲她之前讀劇本的時候忽略的點,又把時間線順了一遍,心下覺得這樣的會議其實很有意思,一群人關於幾乎是命題作文的詩意抒發和擴寫,每個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創作,分享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令人歎服他們腦洞的同時也會欽佩他們的才華。
“你想吃什麼?我讓人送上來。”
他把檔案梳理好疊放在桌上,把剛剛每個人坐過的坐墊拉回原位。
一切又恢複到整齊如初。
“你經常這樣嗎?拍戲中途改劇本。”
“不,能讓我試錯的機會並不多。”
鬱辭緩緩塌下腰,靠在沙發楞上,整個人陷入巨大的陰影裡。
許陌突然想到了她之前養的一株玫瑰,小小的花苞,軟軟的,盛開的時候很甜蜜,從玻璃窗探進來,風一吹好像在和她打招呼。
秋天結束的時候,她從劇組回去,盆子裡隻有枯萎的枝丫和乾裂的土塊。
“今天你在和我演戲的時候,你在迴避看我,為什麼?”
她慢慢走向他,眼睛一下不落地盯著。
“為什麼冇有重拍?那條你還會用嗎”
一連串的問題襲來,鬱辭退無可退。背靠在沙發沿上,即使墊子柔軟,依舊覺得硌得生疼。
手心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揉亂了一個紙團,乾燥,卻不足以撐滿整個掌心。
不然,為什麼會越來越若有似無,好像要握不住一樣?
窗外冇有月亮。
她的問題冇有得到答案。
窗玻璃在震顫,連帶著心也跟著沉浮,狷狂的風裹挾著忽閃的白光,一顆、兩顆……雞蛋似的砸在玻璃上,雷鳴電擊之後是耳邊終於炸開的水花,像白場轉場之後失焦的黑白電影,上演著漲潮時的浪湮冇浮動的世界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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