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 chapter6(p)
chapter6(p)
雖然原本就知道他對於楊家來說算什麼,親耳聽到的時候,沈星河還是身體發涼。
“……阿姨?”
“是媽媽。”吳靜對他笑著,眼中帶著期許等待眼前的人喊出那個稱呼。
“媽。”沈星河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隻覺得一陣窒息——這是自己選擇的,因為他曾以為自己根本不會在意什麼就毫不猶豫做了選擇,現在則是支付代價。但發現過去被全盤否定時,他仍然一點也不習慣。
兩周後天氣徹底轉涼,寒風卷過每一個角落,同時還有池玗焦急的資訊,他匆忙拉著沈星河往另一個方向跑,喘著氣解釋說:“那邊開始拆遷了。”
沈星河呼吸一滯快步跑了過去,果不其然,這一帶比以往更加空蕩荒涼。
“上個月就批下來了,哥你……”池玗小心地看了眼,“不知道嗎?”
沒人通知他。
沈星河全身發涼地搖著頭,“那之後……”
他艱難地去回想喪禮之後的事情——似乎從那個大伯表明身份,就沒人和他做過任何交接,關於他的去留,所有往來都是和這位突然出現的“長輩”談的。
微涼的指尖被池玗握住,他的聲音把沈星河的思緒拉回來,“我們回去看看吧。”
沈星河畢竟才十七歲,爺爺急病突然去世沒來得及交代什麼,連家裡房子的安排沈星河一時之間都忘記了。大人們覺得他還小,哪裡會給他說。
“拆遷費……得要回來。”
聽見他對這件事還有念想,池玗稍微放心幾分,“交給我,我們先回去看看有什麼能帶走的。”
推開那扇陳舊的木門,沈星河又一眼望儘了這間他最熟悉的屋子,隻是這次不會有人坐在藤椅上看報然後擡起頭,笑著說“星河回來了”。
幾個月不見,屋子一片死寂,角落結好的蛛網彌漫著塵埃與遺忘。
“哥,這些你應該還要吧。”池玗從另一間房裡出來,懷裡抱著幾本書和一個相框。
帶不走的。沈星河想,這整間屋子、每一件被歲月啃噬的舊物都是他的人生,他一樣也帶不走。
他的目光落在相框裡泛黃的舊照片上——年輕夫妻並肩而立,似乎還有點對知識分子的刻板印象,男人眉眼溫和,女人笑容明亮,兩個人都戴著眼鏡。這是他的父母,他卻很陌生。
“小玗……”沈星河喃喃開口。
池玗還在努力維持笑容,聽見沈星河聲音發顫他這才慌了神,“哥,走吧,難過的話……就不看了。”
沈星河拿起相框打量著,他對於父母一點記憶也沒有,可這一刻的牽絆卻格外強烈,一絲遲來而洶湧的鈍刀割肉感讓他痛苦地蜷縮起來,而後幾乎無聲地說:“原來我真的沒有家了。”
池玗猛然想起陪沈星河去一中辦轉學手續那天,同班同學還在上課,沈星河是到教室才找到的班主任,說明情況後經過窗外,池玗聽到裡麵的人說,他家裡的人都死了,他現在都不用回家了。
沈星河在一中成績拔尖,但他過於冷淡的性子讓周圍很多人都懶於去交涉,沈星河也並不在意。池玗以為那天沈星河並沒有聽到什麼,可他忘了,自己這個哥哥從來都習慣把一切埋在心裡。
池玗蹲下來,試探著伸手幫他捂住耳朵擋住了外麵嗚嗚作響的風聲,“哥,沒關係,你是……我哥哥啊,我會一直陪你。”
沈星河擡起頭和這個他一直以來都覺得還小的少年對視,此時那蒼白無力的話由池玗說出來,他情緒更快地決堤,在那個蕭瑟的下午抱著池玗悶聲哭了出來。
過去的影子徹底消失後,沈星河唯一的念想隻能是池玗,哪怕是為了這個麼人,他覺得自己也該振作一點。吳靜隻是需要他做一個合格的扮演者,楊明輝隻是需要他老實地頂著這個名字。沈星河想,自己應該能做到。
校慶晚會的時候已是年底,枯黃的草葉被白茫茫的天色卷過城市,寧德中學禮堂內暖黃色的燈光卻把這一切分割開。
池玗的獨奏贏得全場喝彩,沈星河坐在台下正中聽完了整場六分多鐘的曲子,欣賞著那個被無數人瞻仰的少年肆意為那首曲子加上自己偶爾想模仿時彈錯的音符。
這大概也算他們的曲子吧。
沈星河想著,在昏暗的台下開啟那張寫滿小字的紙,嘴角不自覺地提起——他寫了太多,一張紙幾乎裝不下。平時他對文字極為苛刻,刪改無數,此時卻很難割捨哪一句。乾脆都給池玗好了,反正他每一句都會要。
舞台燈光閃爍的時候池玗站在原地謝幕,瞬間有人抱著花束衝上舞台。即使沈星河知道那是學校安排的流程,每個表演的人都會有,他還是再次坐下靜靜等待著。
“去就大方地去啊。”
沈之渙突然湊近驚得沈星河手心沁出了汗,他搖頭,什麼都沒說。
沈之渙撐著一旁扶手打量著他,良久才說:“你們的關係有點不健康。”
“什麼?”沈星河完全聽不懂。
“不是指那種情感變質,我是覺得你倆相處很怪,一時之間說不明白……就覺得,你們怎麼都愛逞強呢,換我,誰願意給我安排一切我早躺平享受了。”
沈星河對他已經沒那麼排斥,聽他說完甚至覺得他說得還太輕了。自己有什麼問題,池玗有什麼問題,他們彼此清楚,隻是這一切都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沒人願意打破。
沈星河低下頭,聲音小得差點連自己都聽不到,“所以你不是池玗啊。我隻知道,我的生活一成不變,是他讓這一切生動了起來。池玗他,在哪方麵的天賦都很高。”
“你不也是。”沈之渙笑笑,“沈星河,你這個人簡直和你寫的詩一樣。”
“你又沒看過。”
“我看過啊,‘orion’是你嗎?”
沈星河有些不可置信,接著又聽他說:“看樣子是了。先說我不是故意去查的,上次你作文上有句話和orion的一句很像我纔想起來。我很喜歡你的散文,但是你好像很久沒更新了,你換筆名了嗎,還是沒再投那家了?”
沈星河說:“隨便把彆人的資訊公示出來是一種很沒有禮貌的行為……”
“喂,你都同意和我做朋友了啊,而且這學期都快過去了,我還沒有名分嗎?況且,我知道你不會因為這個生氣,對吧?”
“……沈之渙。”
“有。”
沈星河泄氣了。他確實沒生氣,更何況跟沈之渙這種人交流他也會少有的輕鬆,因為他不需要說太多對方好像就明白。
“看情況,不是所有的文章都會被接收。”
沈之渙點點頭,笑道:“等你哦。快上去吧,有什麼想送的就去送。”
沈星河終於微微笑了下,剛應聲,另一邊又有人叫他:“楊樺,你好像有朋友找,在校門口。”
沈星河又揣上那頁紙,心裡一片茫然。
“不知道啊,他說他認識你。哦,個子差不多,挺好看一黃毛。”
除了池玗這個偏棕色的毛,沈星河還真不知道自己認識什麼“黃毛”……一中的就更不可能了,那學校連一些天生黃頭發的都要去染黑。
外麵下著大雪,沈星河得知對方並沒帶傘,雖然不情願還是帶著疑惑出去了。
校門口的保安在屋內正看著禮堂內的直播說笑,外麵一個垂頭捧著杯熱水的年輕人聞聲擡頭,隻是他似乎有些失落,“楊樺?”
沈星河腳步一頓,“我是。”
對方好像一點也不願意相信,捶著額角低聲抱怨了幾句,有點不甘心似的,“你認不認識冉——”
“不認識。”
沈星河在聽到那個字的時候心跳得飛快,這會兒池玗的聲音對於他來說如同赦令,沈星河便不再答話了。
池玗個頭早就和沈星河不相上下,他踩著雪一步一步走近,隔著門和外麵的人平視,語氣冷硬:“他不認識,也不是你要找的楊樺,你回去吧。”
“你又是誰?”
“池玗,你應該認識。”池玗拉下圍巾露出下半張臉,“我認識你,你彆來了,不然我告訴你爸。”
“……神經,能不能滾。”
“你先滾,不然我馬上去說。”池玗迅速裹好圍巾轉向沈星河,示意自己絕對沒有逞強,這才又轉回去看了眼門外的人,“我說冉少爺,彆給他找麻煩,你們家的事不要波及到旁人。”
池玗還要說卻被回神的沈星河製止,沈星河站定門前,最後隻說:“我不是你要找的楊樺。”
“好了彆多說,哥我手冷,回去吧。”
一聽這個,沈星河握著他的手搓了會,小聲說:“下次再有這種事先換衣服再出來。”
“我這不是撈了條圍巾嘛,看到訊息太急了,外套又剛好不知道被他們拿到哪去,待會兒找找。”
沈星河仔細地給他理好兩下圍巾邊走邊說著,一會兒又回頭去看,門口的人還站在那。
“你認識他嗎?”沈星河問。
池玗點頭,“也談不上認識,他家裡名氣不小。不過這和我們無關,我隻是剛好發現他在找人。”
沈星河低頭逃避著視線,“找楊樺吧。”
“嗯,他姐姐死了,不知道以前那個楊樺乾了什麼。不過反正都和你無關,他最好早點搞清楚。”
沈星河點頭,一手藏在衣兜將那張紙攥緊了幾分。
不速之客的到來再次提醒他,他如今的選擇很少,最好的方式就是扮演好“楊樺”,最好,也不要給其他人留下什麼牽絆。池玗會走上和他截然不同的路,他可以在台下靜靜注視,卻不應該擠上前去。
沈星河微不可察地歎了聲,此時還有一絲渺茫的希冀。
注意到池玗一直沒理的手機,沈星河又趕緊提醒,池玗卻隻是看了眼又關上,“母親打來的,她這麼忙竟然還看學校的直播,沒什麼,無非就是告訴我下次彆亂改曲。又不是正式舞台,誰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