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鐘_意思 015
蘊薇到家時,傭人們正忙著在大廳裡佈置最後的裝飾,她悄悄地從側門進,到樓梯口,卻和繼母打了個照麵。
繼母劈頭就是一聲:“你這丫頭怎麼到現在才剛回。我都尋了你幾回了。”邊說著,眼光掠過她微濕的旗袍下擺,又落到那雙濕了一半的小羊皮鞋上,“借書去雨地裡借?”
蘊薇手掐著旗袍側邊沒吭聲,繼母道:“行了,彆作出這麼一副忸怩樣,弄得倒好像我故意刻薄你。客人們一會兒就該陸續來了,上去換身衣服,趕緊下來。”
繼母看蘊薇點了頭,神色稍微緩和些,在她上樓前,又語重心長地囑咐:“今天來的都是你爹的世交。你爹的麵子,你得替他顧著些,等會兒好好表現,彆再讓人看出倔脾氣來,知道嗎?”
蘊薇回房間換了身衣服,再下樓時,大廳沙發上已坐了一圈人,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全部點亮,那光亮和人聲激得她不由自主退縮了一下。
父親和繼母正一起應酬著賓客,見她下樓,繼母忙微笑著向她招手。
蘊薇堆起笑走過去,覺得自己就像個空殼子,還好那套流程是從小滾瓜爛熟的,微笑,問候,聆聽恭維,適實也回以恭維。她從父親眼裡讀到一絲肯定,心裡鬆了口氣,像通過了某個測驗。
周曼如和汪曉芙過來了,蘊薇還沒說話,繼母已先迎了上去,眼睛在她們身上微一打量,便笑道:“兩位小姐一到,襯得這會客廳都亮堂了幾分。”
三人往餐廳走去,周曼如突然俯在蘊薇耳邊,壓低了聲音道:“Sugar-coated
poison!”
兩個人都抿著嘴笑,汪曉芙伸手輕輕捅了她一下。
眾人圍著餐桌坐定,各色菜肴陸續地端上來,玻璃杯裡的琥珀色酒液在燈光下晃得人眼花。
蘊薇看著父親舉起酒杯朝賓客們點頭致意,口中說著客套的場麵話。
不等繼母使眼色,她自己端著酒杯站起,好像背書似的把一段話滴水不漏地唸了一遍:“感謝各位叔伯嬸娘蒞臨,蘊薇不勝榮幸。前段時間多蒙各位長輩掛念,在此謝過。”
眾人紛紛舉杯。
話題始終有一搭沒一搭,大都圍繞著物價和政府出台的各行各業新規轉。
酒過三巡,那常到家裡來的,平時她喊“鄭伯伯”的,臉已微微泛紅,他突然搖晃著酒杯,歎了口氣道:“這場戰事,給上海帶來了不小的損失啊。都三個月了,閘北那邊才剛恢複些元氣。”
坐他對麵的林先生笑道:“老鄭,你那幾間廠房對你來說不算什麼吧?這打仗嘛,哪有不死人不賠錢的。”
坐在角落裡那位戴金絲眼鏡的李老先生開口:“話雖如此,咱們的十九路軍還是打得不錯的,不枉費大夥湊的軍餉。小小的上海,讓日本人吃了這麼大的虧,國際上都傳開了。”
大家附和著笑了起來,先前沉重的氣氛似乎一掃而空。
蘊薇不由自主攥緊了酒杯。
父親道:“確實不錯,不過戰事過後,還是要儘快恢複經濟秩序纔是。軍人們保家衛國,我們做生意的也該出一份力,各司其職嘛。”說罷抬手舉杯。
誰知喝到後來,那鄭伯伯卻是徹底醉了,趴在桌子上嘟嚷:“打什麼仗,遲早還不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咱們還是...……”
即便是醉話,這言論還是露骨得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餐桌上鴉雀無聲。父親的表情瞬間冷下來。
侍者適時地送上主菜,五分熟的小牛扒盛在白色瓷盤裡,還帶著醒目的血絲。
蘊薇撇開眼忍了一陣,發覺忍不住,忙用手帕掩了嘴,起身道了個歉,就走了出去。
她走到花園裡,站在露台上吹了會夜風,終於把那陣陣的嘔吐感壓製了下去。
突然聽到有人喊她,一回頭發現周曼如和汪曉芙也跟著過來了。
三個人沉默地站在露台上吹風。
許久,汪曉芙道:“再沒幾天就開學了,不知道學校裡現在怎麼樣。”
周曼如聳聳肩說:“能怎麼樣。聽說現在學校裡提政治都要小心,生怕被人告發。”
蘊薇沒出聲,光是用手摩挲著欄杆上的一道裂痕。
九月份開學,她們升入高等部二年級,學校裡確實少了好些老麵孔,有教師也有學生。
蘊薇記得有位姓陳的曆史老師,平時總穿藍布旗袍,講起課來繪聲繪色的,開學之後就再沒見過她。
還有一位姓田的學姐,從前是地下刊物《潮聲》的負責人,曾向她約過幾次稿的,也不見了。
外籍校長在開學式上發表了一通冗長的講話,大意就是愛國思想值得讚揚,但學生應以學業為重,學校不讚同參與任何未經批準的校外政治活動和集會。
禮拜天回到家裡,父親特意叫她進書房,嚴肅告誡她:“切記住,彆犯老毛病,不要盲目跟風,不要被煽動。”
蘊薇默然點頭。回房間,她從床底夾層裡翻出從前寫的文章一篇篇看過去,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陌生,像彆人寫的。
這年冬天的某個午後,《潮聲》的現任負責人,從前的骨乾編輯唐舜櫻突然尋到她,她們沿著學校花園裡的長廊邊走邊聊。
唐舜櫻道:“張素雲學姐去世快一年了,我們想出一期紀念特刊。她生前一直跟我提起你的文章,說你寫得最有靈氣。”
冷不防的聽見張素雲的名字,蘊薇腳步一頓,有些怕冷似的把手伸進大衣口袋裡捂著。她輕聲道:“對不起。我最近……已經不寫了。”
“不寫了?,”唐舜櫻愣了一下,“為什麼?現在正是最需要發聲的時候。”
蘊薇搖頭:“不是的。我隻是……覺得寫那些都沒什麼用。”
唐舜櫻皺眉:“怎麼會沒有用麼?我還記得你寫的那篇關於女性參政的文章,當時可把我們都震住了。”
蘊薇低頭看著地上自己被拉長的影子:“都是空談。那不過是書上抄來的大道理。”
唐舜櫻皺眉:“大道理?你知道有多少人因為你的文章開始思考……”
“張學姐踩中地雷死的時候,”蘊薇突然打斷她,聲音很輕,“根本沒有思想的空餘。”
唐舜櫻一怔,望著她的表情從困惑漸漸變成了某種理解,半晌才輕聲道:“經曆不同,理解也就不同。”
蘊薇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但唐舜櫻已經轉身離去了。
週六,她到家要比平常晚了近兩個小時,一進門,就見父親和繼母都站在玄關,臉色不太好看。
父親皺著眉就問:“你去哪裡了?”
蘊薇想起剛纔在街上碰到的抵製日貨遊行隊伍,一下子明白過來,她不慌不忙地從書包裡拿出一些毛線串珠一類的女紅材料,道:“陪汪曉芙去買東西,就晚了。”
兩人表情都瞬時鬆動下來,繼母柔聲道:“蘊薇,最近城裡不太平,下次放學我還是讓老趙直接去學校接你吧。你爹是真擔心你,剛才急得不行。”
她又說:“菜都涼了,我讓張媽去熱。”
蘊薇回到房間,從書包裡小心翼翼掏出一個用報紙包著的黑麵包,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裡咀嚼,那粗糲的口感讓她一下子就安心下來。
1932
年年末,隨著年關臨近,這座城浮動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氛圍。大街上,巡捕的數量明顯增加。還是擋不住隔幾天就會生出的新事端,各行各業組織的反日遊行,學生們在街頭貼標語,一邊攔阻著要買日貨的路人。
整個寒假,蘊薇被半軟禁在家裡,出門不僅要提前報備,還要尋張媽或者李媽陪同。她嫌麻煩,索性連房門都不出。就這樣繼母每天還總要尋由頭上來敲門好幾回,見她不是靠在沙發上看書,就是坐在書桌前做女紅,才放下心來。
過完年一開學,汪曉芙在午休時找到她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下個月我要訂婚了。”
兩人聞言都愣在原地。
周曼如像是頭一回認識她似的上下打量她:“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一點風聲都沒透露?”
汪曉芙低頭捏著衣角:“就這兩日定下來的。我阿姨介紹的,寒假裡我們見過兩次。”
蘊薇問:“隻見了兩次就訂下來了?對方可靠嗎?”
汪曉芙老實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她停頓片刻,聲音更輕了:“但我想,爹媽總不會害我。”
周曼如在一旁撇了撇嘴,但也沒再說什麼。
汪曉芙的婚禮在
33
年的暮春,蘊薇和周曼如作為伴娘伴在汪曉芙的身側。
賓客們的笑語聲中,汪曉芙蓋著紅蓋頭,整個人籠罩在一片紅色之中,看不清表情。
看著她父母親滿臉堆著笑迎來送往,周曼如壓低了聲音,不無刻薄地對蘊薇說:“瞧汪先生汪太太那一臉喜色,這下總算把女兒‘安全’地嫁出去了。”
婚後,汪曉芙如同預料中那樣,再沒回過學校。
這年初夏,班級裡陸續又有好些同學或訂婚或嫁人,教室裡的空位漸漸多了起來。
周曼如將一封新收到的請柬扔在桌上,輕歎道:“現在時局這樣,家裡人都想早點把女兒安頓好。”
蘊薇猶豫了一下,問她:“你家裡沒為你安排麼?”
周曼如一挑眉:“我寧死也不會接受這種草率的婚姻,我家裡人要敢逼我,我就直接絕食。”
她突然把話說得這麼重,蘊薇一下子不知道該要怎麼回應,周曼如卻自己笑了,反過來問:“說起來,你家裡那位
sugar-coated
poison
怎麼還沒有動作?按她往常的性子,不是早該給你物色好人家了嗎?”
蘊薇搖頭苦笑:“我也正納悶。按理說,她應該比誰都急纔是。”
這問題很快便有了答案。
週六夜裡,她正預備找父親替她在學校下週的外出參觀申請表上簽字,走到書房門前,剛要抬手叩門,卻聽門內傳來繼母的聲音。
她說:“陳家那邊已經婉拒了。”
隔了一會,父親道:“蘊薇還不滿
17,這事也不必操之過急。”
“怎麼能不急?”繼母聲音壓低了,卻帶著一種急迫:“你是不知道外頭,說什麼的都有,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戰時在外頭待了那麼久,誰知道……不趕緊想法子替她好好許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怕是越發壓不住那些風言風語。”
見父親不出聲,繼母又道:“再說,蘊初明年就要畢業回國接你的衣缽,屆時也要談婚論嫁。蘊薇這事若處理不妥,難保不會影響蘊初。”
父親沉默片刻說:“最近銀行的事情夠多了。這些家事隻能由你多操心了。”
蘊薇沒再聽下去,回房間躺在床上,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截藍發繩輕輕地擺弄著。
繼母的效率快得不可思議,這年初冬,她便一手安排了相看,對方是絲綢大亨徐家的四公子,原本說定隔年開春便去徐家祖籍無錫訂親,因父親執意要等蘊薇高中畢業,便提到初夏。
直到坐上去無錫的船,那門當戶對的徐家四公子給蘊薇留下的印象,仍然隻有一個淺淡的輪廓,白皙文弱,戴著金絲邊眼鏡,有限的幾次會麵,他都由徐太太陪同著,說一聲話便頓一下,征詢似的偷看母親的麵色。
蘊薇坐著船去無錫訂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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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6
月份的事。
頭等艙的單間裡雖有電扇,空氣還是有些渾濁。徐太太仍在翻來覆去地講著徐家老太爺曾高中舉人的事跡。
蘊薇聽著聽著,就有些走神,眼睛從那兩片不停翻動著的薄嘴唇,移到那雙擱在暗紅鑲金絲的旗袍上的手,十根肥圓的手指上共戴了三枚金戒指。
見蘊薇臉色不好,徐太太從手提包裡拿出一盒仁丹遞過去:“是不是有些暈船,天太熱了,吃幾顆緩一下罷。”
蘊薇接過道了謝,她還不忘笑著補一句:“這是日本商會會長特意送的,藥房裡買不到,效果要更好。”
蘊薇輕聲說:“徐伯母,我想去甲板上透透氣。”
陪她同行的張媽猶豫著開口:“三小姐,船都快開了……”
徐太太卻製止了她說下去,通情達理地笑道:“去吧。彆待太久。”
蘊薇拉開艙房門時,聽見徐太太壓低了聲音對張媽道:“頭一回出遠門去未來夫家,總難免會緊張。”
甲板上有船工在忙著裝卸,也有三三兩兩閒談的旅客。
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也幾乎沒有風,她眯起眼,沿著欄杆慢慢往前走,頭還是昏沉,不知不覺已走到船尾,沒路了。
聽見一聲汽笛聲響,她知道該要往回了,卻扶著欄杆沒動,漫無目的地俯視著碼頭上來來往往的工人。
突然一個瘦高個身影闖入視線,穿著褪色的粗布短卦,灰頭發在陽光下幾乎發白。
她心臟緊縮了一下,清晰地感覺到腥鹹的江風拍打在臉上。
像從一場漫長的夢遊裡突然醒了過來,她想也沒想,摘下一隻珍珠耳環就扔了下去,“啪”的一聲,正落在離那人不遠的石板上。
他一抬頭,恰與她四目相對,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她看著他,用口型清清楚楚地說了三個字:“帶我走。”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一手提起禮服裙擺,一手撐在了欄杆上。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向前衝去,踉蹌著接住她的瞬間,兩個人翻倒著摔在地上,阿寶罵了聲臟話,蘊薇躺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板地上,卻笑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