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鐘_意思 008
蘊薇始終昏昏沉沉,直到從那持續播報著的收音機裡猛然聽到父親的名字,她一驚,下意識從稻草墊上支起身子,那條受傷的胳膊壓了一下,痛得倒抽一口氣。
一名護士匆匆地過來,把一隻搪瓷杯放到她邊上,“涼水泡的,將就吃。”
蘊薇道了謝,杯子裡半塊壓縮餅乾已漲成了慘白色,晃兩下就成了糊,她才喝了一口,就聽阿寶道:“吃完就走吧。再晚走不脫了。”
蘊薇一愣,“走去哪裡?”
他回:“你家。”一麵摸出一張圓形金屬牌。
蘊薇看清上頭刻著“特許通行”的字樣,問:“馬班長給的?”
阿寶不置可否:“他帶人往廟行走了。”
見她若有所思,他半冷不熱補了句:“你老子捐出半支軍隊,嚇得姓馬的拿我頂包。”
蘊薇聽完沒說話,隻是撐著稻草墊慢慢地站了起來。
掀開門簾,雪粒子直撲到臉上,兩個人沿救護站邊上的焦黑的河堤走。救護站的廣播聲漸漸飄遠,雨雪和泥漿全糊在鞋跟,稍不留神就打滑,她護著傷胳膊走得搖搖晃晃,阿寶突然轉身,一把扣住她手腕。
蘊薇立穩腳跟,低頭看了看他凍得發紫的手關節,又看看自己的胳膊,忽然失笑:“繞了一大圈,多一塊牌子,最後還是回到原處。”
阿寶鬆開她手腕,隻說:“能回得來算運道好了。”
冷風呼呼地灌,街已經不像是街,梧桐樹燒焦了,路麵塌了半邊,百貨公司的櫥窗玻璃都不見了,假人模特們穿著殘破的旗袍還在搔首弄姿。寥寥無幾走著的行人也都不大有人的樣子,裹著頭縮著肩,像是某種蟲,要把自己藏匿起來一樣貼著牆根迅速地逃。
外白渡橋已被鐵蒺藜封死了,他們轉而走浙江路橋,橋身鋼梁都已被炸歪,桁架扭曲了,像被一隻手捏扁了又放了開來。隻好再繞路到老閘橋,還沒走近,先聞到一股硫酸泄漏的刺鼻氣味,殘存的橋麵已被腐蝕成了蜂窩,隻見十幾個難民趴在炸塌的橋墩子上,像串陰乾的鹹魚。
橋邊一群人都正往同一個方向走,隱約聽見有人說,“新閘橋還能過。”他們跟上去,隨著人群一起走,快到新閘橋的時候,聽見一陣引擎轟鳴聲從頭頂傳來,抬頭望,一架日軍偵察機正從低空掠過。
驚恐的人群一下子四散開來,朝各個方向瘋跑起來,不知道跑出多遠,橋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破聲,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才終於靜止。
阿寶笑笑:“大小姐,橋沒了。你又回不去了。”
蘊薇望著遠處蒸騰的黑煙,卻說:“正好。我本來就不想回去。”
阿寶瞥她一眼,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這時候,又一陣空襲警報急促地響起。
阿寶道:“這邊上有個空了幾年的豬場能躲,大小姐嫌齷齪就站這裡等炮彈。”
說完了他便走,蘊薇邊跟邊說,“這幾天鑽過陰溝爬過維修井,豬場好歹在地麵,賺了。”
到那養豬場跟前,翻過矮牆,卻聽到一陣模糊的哭聲,蘊薇覺得這哭聲莫名熟悉,循著聲音過去,卻見那水泥豬槽裡蜷了個大男人,頭埋著,肩膀一聳一聳的。阿寶攔住蘊薇,一言不發盯著他。那人抬起頭來,卻不是彆人,正是她曾在水塔裡見過的,馬班長隊伍裡的沈阿弟。
沈阿弟看見蘊薇,哭臉立即換成了笑臉,他望到阿寶,卻從豬槽裡一骨碌爬了起來,邊嚷嚷著,“阿哥……”,一把抱住他胳膊。
這倒把阿寶弄得猝不及防,反應過來一把搡開他,“腦子被槍打過了?”
蘊薇忙道:“阿寶,他是馬班長隊伍裡的,叫沈阿弟,腦子不太好使,不是壞人。”
阿寶說:“哦。戇大啊。”話未落,隻聽幾聲炸彈爆破的巨響,震得廢棄豬場的牆體都搖晃起來,那沈阿弟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把阿寶撲倒在了豬槽裡,“阿哥,炮彈,痛,躲。”
轟炸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蘊薇從另一條豬槽裡爬起來,看到沈阿弟仍纏著阿寶,被他搡開幾次,終於不敢再靠近,卻眼巴巴盯著他,嘴裡仍叫著,“阿哥”。
阿寶好氣又好笑:“一個大小姐沒甩脫,又來個戇大。”
就聽化糞池邊的木屋裡傳來輕微的咳嗽聲,沈阿弟一拍腦袋,指指木屋,“阿姐……阿姐在裡麵。”
蘊薇側耳聽了聽,又是幾聲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沈阿弟已經邁著大步朝木屋跑去。
他們跟過去,沈阿弟一把推開木門,隻見一名女子蜷在角落,身畔倒著一輛破損的黃包車,看清楚她麵孔,蘊薇不由驚呼,“張學姐!”
張素雲正笨拙地單手拆著紗布卷,另一邊胳膊耷拉著,動也不能動,看到他們,她也是詫異:“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蘊薇邊走近邊說:“馬班長讓阿寶送我回家去。橋都被炸了,我們是躲炮彈纔到這裡來的。張學姐,你呢,你們不是跟著馬班長他們一起走了嗎?”
張素雲道:“阿弟是去廟行的路上掉隊的。至於我……。”她猶豫了一下。
阿寶並沒說話,眼睛卻黏在她身旁蠟封的油紙包上,半開半合,隱約窺得見內裡的白色粉末。
張素雲歎了口氣,說下去:“我和學校裡兩個同僚一起拖了黃包車往廟行送藥,半路上他們兩個都被炮彈……我受了傷,還好在河堤上碰見了阿弟。”
蘊薇還沒來得及開口,阿寶道:“我知道怎麼抄近路到廟行。我可以幫你送藥,不過你要分一部分藥給我。”
張素雲眼睛在他被紗布裹了幾圈的頭上停留了一下,又看了看蘊薇那隻纏著紗布的胳膊,隻道:“現在開始,你們記牢,我們是逃難的一家子,我是大姐,阿寶排老二,阿弟老三,蘊薇是小妹。”
沈阿弟拍著手笑:“阿弟有阿姐,阿哥,阿妹了!”
蘊薇先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破損臟汙得不像樣子的英仿呢短大衣,還是離開家的時候穿出來的,又把他們三個人輪流看過去,說:“可我們現在怎麼看都不像一家子,要想辦法先把衣服換一下吧。”
阿寶說:“死人身上扒幾件就都有了。”
蘊薇一怔,阿寶瞥她一眼,先出了木屋。
張素雲說:“阿弟,把車拖好。”沈阿弟答應著拖起黃包車。蘊薇過去扶了張素雲,三個人緊隨在阿寶身後。
出了豬場,外頭已經徹底被暮色籠罩,轟炸聲已經停了很久,空氣裡仍有一股焦糊味。蘊薇真以為他要帶他們去尋死屍,心裡起初發怵,但邊走著,又忽然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這一路上,自己有好幾回都差點變成死屍。
拐進一條被炮火擊中的小巷,阿寶腳步沒停,徑直走向一家被炸彈掀翻的店鋪,門檻隻剩兩根門軸,門楣的匾斜掛著,“隆昌估衣鋪”幾個字蒙了一層灰。
幾個人踏進去,滿地的衣物狼藉,阿寶踢開翻尋,眼睛在一件半舊咖啡色羊毛呢西裝上停留了半秒鐘,不及反應,蘊薇已拎起來拍了拍,就披到了他身上,他像是被熱油潑了一樣立馬甩開,隨手抓起一件粗布短襖套上,麵孔都紅了,見蘊薇盯他,不耐煩地道:“你當扮咖啡廳裡端盤子的?”
蘊薇隻顧抿著嘴笑:“二哥。衣服套反了。”
一旁的張素雲道:“小妹入戲快是好事。”一邊扯下阿寶剛套上的粗布衣,翻了個麵重新遞給他。
阿寶不聲不響接過重穿,沈阿弟揀起一頂虎頭帽戴在頭上,一邊咧著嘴笑,邊圍著阿寶打轉,“阿哥快看!”
阿寶推開他:“戇大,安分點。”
幾個人各自找了合適的衣物換上,張素雲仔細檢查了一遍黃包車,將藥包重新安置在她親手改造的夾層裡,抬頭看向阿寶:“你說知道怎麼抄近路?”
阿寶點頭:“岸上都是東洋赤佬的檢查站,近路危險。我們從漕運碼頭繞,水邊小路沒人注意,遠一點,但安全。”
張素雲略一思索,“行。那靠你帶路。”她又補充:“記住,現在開始,我們要把稱呼都改過來,隻有先習慣起來,到日本人跟前纔不會露餡。”
蘊薇會意:“我知道。阿姐。”
阿寶沒接嘴,隻說了句:“趁天沒黑透,趕緊走吧。”說罷一個人先走出門口,沈阿弟忙拖了黃包車跟上去,像塊牛皮糖似的蹭到他邊上:“我跟著阿哥。”
阿寶皺皺眉,隨了他去。
總覺得沈阿弟會死,太難過了,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