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梅江潮韻:藏在騎樓裡的煙火人間》
《梅江潮韻:藏在騎樓裡的煙火人間》
梅江區的晨霧像被誰抖散的棉絮,輕輕覆在騎樓的黛瓦上。青石板路還帶著夜露的潮氣,倒映著簷角翹起的剪影,偶有幾片早落的葉子飄過,在路麵上打著旋兒,留下淺淡的水痕。路麵積水的窪窩裡,還沉著昨夜的星子——其實是路燈的碎光,被霧一泡,倒真像揉碎的銀河,腳邊稍一動,就晃得人眼暈。
騎樓的木窗大多還關著,隻有幾家老字號的鋪麵透出微光。綢緞莊的幌子在風裡輕輕晃,“錦繡”二字的金線被晨霧浸得有些模糊,倒像是蒙了層細紗;隔壁銀鋪的銅環門把上掛著細鏈,鏈端的小銅鈴偶爾叮當作響,聲音輕得像怕吵醒了整條街。斜對門的茶寮已支起炭爐,黑砂壺蹲在炭火上,壺蓋被水汽頂得“哢嗒”輕響,壺嘴吐著白汽,在門框上繞了圈,又鑽過騎樓的廊柱,漫到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江邊的石階被水浸得發亮,潮起時漫過的水漬在石麵上畫出不規則的弧線,像誰用毛筆蘸著清水隨意塗畫——有處弧線彎得極巧,像月牙,旁邊還拖了道細長的尾巴,倒像是誰畫了隻正在遊水的小魚。幾隻白鷺站在淺灘,細長的腿沒在水裡,羽毛白得發晃,一動不動地盯著水麵,突然偏頭一啄,銜起條銀光閃閃的小魚,撲棱棱掠過江麵時,翅膀帶起的水珠落在水麵,漾開一圈圈細浪。浪頭打在石階上,濺起的水花沾在石縫裡的青苔上,把那點綠洗得更鮮潤,連附在青苔上的小海螺殼都亮得能照見人影。
日頭慢慢爬高,霧靄漸散,騎樓的輪廓清晰起來。牆麵上斑駁的磚石顯露出歲月的痕跡,有的地方爬著青苔,綠得發沉,像是從磚縫裡長出來的;有的地方留著雨水衝刷的淺溝,橫一道豎一道,像老人臉上的皺紋。二樓的雕花欄杆大多褪了色,紅漆剝落處露出木頭的原色,卻仍能看出當年精巧的紋樣——卷草紋纏著祥雲,蝙蝠銜著銅錢,蓮花座托著寶瓶,每一筆都藏著對日子的期盼。有處欄杆的雕花缺了一角,據說是早年被調皮的孩童掰下來當玩物,後來再找匠人補,卻總也配不上原來的神韻,那缺口就一直敞著,像個笑著的豁牙。
街角的老槐樹把影子投在路麵上,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隻蒼老的手。樹乾上纏著幾圈乾枯的藤蔓,是去年秋天沒來得及收的牽牛花藤,褐色的藤條在樹皮上勒出淺淺的印子。樹下的石凳還帶著涼意,凳麵被磨得光滑,邊緣處有幾個淺淺的凹痕,是多年來人們坐靠留下的印記——有的圓乎乎,像孩童的屁股印;有的邊緣帶點尖,大概是老人拄著柺杖蹭出來的。樹洞裡塞著幾張揉皺的糖紙,透明的玻璃紙裹著殘存的糖渣,被露水浸得發黏,大概是哪個孩子藏的秘密。偶爾有風吹過,槐樹葉簌簌作響,落下幾片黃綠相間的葉子,打著旋兒落在石凳上,又被風卷著滾到騎樓柱腳,停在半露的磚縫前——那磚縫裡還卡著半塊民國年間的瓷片,青花纏枝紋,邊緣已經磨圓了。
正午時分,陽光穿過騎樓的廊柱,在地麵投下長短不一的影子。廊柱上貼著幾張褪色的舊海報,邊角捲曲得像蝦須,上麵的字跡模糊難辨,隻隱約能看出是早年的商品廣告——“老牌胭脂,買二贈一”的字樣還能辨認大半,旁邊畫著個梳雙髻的女子,眉眼被雨水泡得發虛,卻依然能看出幾分嬌俏。有的柱身被刻了字,筆畫歪歪扭扭,“某某到此一遊”的字樣被風雨磨得淺淡,卻依然倔強地留在那裡,成了時光的注腳。幾個背著書包的學生靠在柱邊吃冰棍,包裝袋隨手塞進柱底的縫隙,草莓味的冰水汽混著柱縫裡飄出的老木頭味,倒與當年的刻字形成了奇妙的呼應。不遠處的修表攤支著遮陽傘,老師傅戴著放大鏡,鑷子捏著細小的齒輪,陽光照在他的銀絲眼鏡上,反射出亮閃閃的光,與騎樓欄板上的銅釘光澤混在一起。
江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遊船駛過的軌跡慢慢散開,最後融進滿河的碎金裡。岸邊的蘆葦叢隨風搖曳,毛茸茸的穗子在風中點頭,偶爾有蘆花飄落,像白色的羽毛飄向水麵,被波紋推著慢慢遠去。有漁民撐著竹筏從蘆葦叢中穿出,竹篙點水的聲音“篤篤”響,驚起幾隻水鳥,翅膀劃破水麵的聲音脆得像玻璃相碰。竹筏上擺著個鐵皮桶,裡麵養著剛捕的河蝦,青灰色的蝦身映著陽光,透明得能看見裡麵的蝦黃。漁民戴著鬥笠,帽簷壓得很低,竹篙一撐,筏子就貼著水麵滑開,留下道淺淺的水痕,與遊船的浪跡交錯著,像誰在水上畫了幅亂真的草書。
傍晚的騎樓亮起燈籠,暖黃的光從窗欞裡漏出來,在青石板上拚出細碎的圖案——有的是窗格的菱形,有的是雕花的雲紋,還有的被欄杆切成一段段,像串起來的銅錢。有的窗縫裡飄出飯菜香,醬油的鹹鮮混著米飯的清甜,是隔壁李家在燜紅燒肉;有的傳來搓麻將的輕響,夾雜著幾句說笑,“二餅”“碰”的喊聲透過木窗滲出來,是張家的牌局開了場。風從江麵吹來,帶著水汽的涼,吹得燈籠輕輕搖晃,影子也跟著在牆上晃啊晃——賣糖畫的老人收了攤子,糖鍋的餘溫還能焐熱半塊沒賣完的鳳凰糖,糖翅上的紋路在燈光下亮晶晶的;修鞋匠把工具裝進帆布包,鐵砧上還沾著點鞋油,在燈光下閃著暗光,他蹲下來敲了敲鐵砧,“當”的一聲,驚飛了簷下棲息的麻雀。
夜色漸濃,江對岸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絲絨上的碎鑽——先是碼頭的航標燈,紅的綠的閃了幾下,接著是岸邊的民居,一盞盞黃澄澄的,最後連遠處的燈塔都亮了,光柱在江麵上掃來掃去。騎樓的燈籠一盞盞滅了,隻有幾家晚歸的鋪麵還亮著燈,昏黃的光暈裡,能看見店主收拾東西的模糊身影——綢緞莊的掌櫃正把最後一匹雲錦卷進木盒,手指輕輕撫過上麵的金線,像在摸自家孩子的臉蛋;銀鋪的夥計用軟布擦著櫃台,把散落的銀飾歸進錦盒,叮當聲在空蕩的騎樓裡蕩出迴音;茶寮的老闆娘端起最後一碗沒賣完的涼茶,倒給蹲在門口的老黃狗,狗舌頭“啪嗒啪嗒”舔著碗沿,尾巴掃得地麵的碎葉沙沙響。
最後一盞燈熄滅時,整條街隻剩下江水拍岸的聲音,和偶爾從遠處傳來的犬吠,輕得像夢囈。
梅江區的日子,就藏在這些無聲的細節裡,不疾不徐,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夜霧又輕輕漫上來,裹住了騎樓的磚瓦與廊柱。青石板上的燈影淡了,隻剩下江水拍岸的節奏,均勻得像誰在低聲哼唱。那些斑駁的牆、雕花的欄、搖晃的燈籠影,都浸在這霧裡,成了梅江區最安靜的模樣——不說話,卻把所有光陰的故事,都藏進了每一道磚縫、每一縷江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