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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梅州客家話雙調:硬聲敲石與軟語纏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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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州客家話雙調:硬聲敲石與軟語纏藤》

梅州的客家話裡,“硬聲”與“軟聲”從來不是孤立的,它們像一對孿生兄妹,在柴米油鹽裡糾纏,在田埂屋簷下碰撞,把日子過成了一碗有滋有味的釀豆腐——硬聲是緊實的肉餡,軟聲是嫩滑的豆腐,咬下去,香得層次分明。

先說硬聲,那是帶著“筋骨”的。興寧的鐵匠鋪裡,師傅掄錘的吆喝能震碎晨露:“燒紅!再燒紅!這點火候還想淬出好鋼?”鐵錘砸在鐵坯上,“鐺——”的一聲,火星濺在徒弟手背上,徒弟沒躲,反而往前湊了湊:“師傅,再打三下就成了吧?”“成?”師傅眼睛一瞪,硬聲砸下來,“差著三成火候!今日練不完這把刀,晚飯彆吃!”徒弟咬著牙掄錘,手臂酸得發抖,卻在鐵錘與鐵坯的撞擊聲裡,慢慢品出“硬”的門道——不是蠻勁,是分寸裡的堅持。他看著師傅額角的汗滴進火爐,看著鐵坯在千錘百煉後漸漸顯露出刀刃的鋒芒,忽然懂了:硬聲裡藏著的,是怕你走捷徑、怕你學不精的苦心。就像那把刀,少了一錘火候,便經不住歲月的打磨,用著用著就捲了刃。

田埂上的硬聲更實在。秋分前後,老農揮著竹鞭趕牛,“走快點!這塊田今日必須耕完,明日要下雨!”牛慢吞吞地挪,他就用鞭梢抽了抽牛屁股,聲音比鞭梢還硬:“懶東西!開春給你少喂兩把料!”話雖狠,牛欄裡的草料卻總比彆家多鋪一層;罵完牛,他又蹲下來摸了摸剛冒頭的麥苗,指腹蹭過葉片上的露水——硬聲裡藏著的,是怕誤了農時的急。

他見過太多因貪懶誤了播種的年景,也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實在。後生仔在旁邊學耕地,把犁耙扶歪了,他眼睛一瞪:“瞎了?線都對不準!”罵完卻默默走過去,握住後生的手,一點點把犁耙扶正,“看清楚,犁尖要貼著土皮,深了費牛,淺了沒翻透,這學問,硬聲教不會,得手把著手練。”

再看軟聲,像梅江的水,繞著石頭走,卻把石頭磨得溫潤。梅縣的騎樓下,阿婆賣醃麵,竹籃裡的麵線冒著熱氣,她對每個客人都笑:“阿妹,加不加蒜?今早的蒜蓉特彆香——”聲音軟得像棉花糖,客人說“少放點”,她就用竹筷挑出一點點,嘴裡唸叨:“好嘞,少點蒜,多滴香油,香得很呢。”有學生仔忘帶錢,她擺擺手:“下次補來就好,餓壞肚子可不行。”軟聲裡的體諒,比醃麵的香油還潤。學生仔後來帶了雙倍的錢來,她卻隻收了一份:“說過下次補,就不算欠,做生意嘛,人心比錢重。”旁邊攤主笑她傻,她也不惱:“誰沒個忘事的時候?軟聲軟氣地幫一把,比硬邦邦地拒人千裡,心裡舒坦。”

家裡的軟聲最是纏人。媽媽在灶台前煎釀豆腐,油花濺到手背,她“嘶”了一聲,轉身對客廳喊:“細佬,幫阿媽把醬油遞過來——”尾音拖得長長的,像根絲線。細佬正打遊戲,沒動靜,她又喊:“聽話哦,遞完醬油帶你去買冰棍——”聲音軟得能掐出蜜,細佬“嗖”地跑過來,還不忘嘴硬:“我纔不是為了冰棍!”她笑著拍他後背:“是是是,我仔最乖了。”鍋裡的豆腐滋滋響,軟聲裹著油煙味,成了家裡最暖的香。有回細佬考試沒考好,垂著頭不敢說話,她沒罵,隻是軟聲說:“沒關係,下次仔細點就好,阿媽知道你儘力了。”話剛落,細佬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有時候,軟聲比硬聲更有力量,像春雨,潤物無聲,卻能讓心田長出新綠。

硬聲和軟聲撞在一起,纔是生活的正味。市場裡討價還價,賣菜阿婆硬聲喊:“五塊一斤,一分不少!”買主軟聲笑:“阿婆,四塊五行不?我常來你這兒買呢。”阿婆繃著臉堅持幾秒,終究舀了勺菜添進袋子:“下次再講價,我可不賣了!”嘴上硬,手卻誠實地多給了兩把菜。買主知道,這硬聲是怕虧了本,軟聲是念著老主顧的情;阿婆也明白,這軟聲不是示弱,是帶著煙火氣的體諒。兩人一來一往,像在跳一支默契的舞,把買賣做成了交情。

田埂上的“對話”更妙。後生仔學插秧,行距歪歪扭扭,老農硬聲罵:“眼睛長到頭頂了?線都對不齊!”罵完蹲下來,軟聲教:“看,左手捏住秧苗,右手拇指頂根部,輕輕一按,深淺才合適。”後生仔紅著臉學,老農在旁邊數:“這棵正,那棵深了……”硬聲是尺子,量的是規矩;軟聲是量繩,測的是人心。後生仔後來成了種糧能手,逢人就說:“當年阿公罵得狠,教得細,那硬聲裡的軟心腸,現在才品透。”

就連孩子吵架,都帶著這兩種調調。“你憑啥搶我畫冊!”硬聲裡帶著哭腔;“我就看一眼,看完還你嘛——”軟聲裡晃著討好。沒過三分鐘,兩人湊在一起看畫冊,剛才的彆扭像被風吹走的蒲公英。大人們在旁邊笑,“這硬聲軟聲的,倒像模像樣學起大人來了。”其實孩子最懂,硬聲是護著自己的寶貝,軟聲是怕失去朋友,這道理,大人教不會,是生活裡耳濡目染的本能。

傍晚的村口,硬聲和軟聲融在炊煙裡。“阿爸,牛餵了沒?”硬聲撞在土牆上,彈回來;“餵了餵了,你媽煮了艾草粥,快回——”軟聲裹著粥香,漫過門檻。屋簷下的燕子窩,雛鳥張著嘴叫,母鳥叼著蟲子飛回來,嘰嘰喳喳的,像在學這屋裡的腔調。有回台風天,村裡的老樹倒了,壓在王伯家的屋頂,村支書硬聲喊:“男人們都出來!搬樹!”喊完卻軟聲對王伯說:“彆怕,人沒事就好,大家幫你一起弄。”硬聲聚起了力氣,軟聲穩住了人心,沒多久,樹就被挪開了,屋頂的破洞上,很快蓋起了新的塑料布。

月亮爬上山頭時,硬聲歇了,軟聲也輕了。鐵匠鋪的鐵錘停了,阿婆的醃麵收攤了,隻有稻田裡的蟲鳴,在模仿著白天的對話。那些硬聲裡的堅持,軟聲裡的體諒,像稻穗上的顆粒,飽滿地結在歲月裡。有外地來的遊客問:“你們客家話,怎麼聽著又硬又軟?”村裡的老人笑:“硬聲是骨頭,軟聲是肉,有骨有肉,纔是活得紮實的人。”

客家人的日子,就是這樣被硬聲和軟聲串起來的。硬聲不是凶,是怕日子過散了;軟聲不是弱,是怕人心離遠了。就像那碗釀豆腐,肉餡的緊實撞著豆腐的嫩滑,纔出最地道的味——這味道裡,有認真,有溫柔,有一輩輩傳下來的過日子的智慧,濃得化不開,也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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