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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客家話裡的“硬軟調”:鐵骨話與棉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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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家話裡的“硬軟調”:鐵骨話與棉花音》

梅州的天剛矇矇亮,老城的巷子裡就飄起了兩種聲線。鐵匠鋪的李師傅把燒紅的鐵塊往鐵砧上一撂,火星“劈啪”濺在青磚地上,他扯著嗓子喊徒弟:“後生仔,愣著做什麼?鉗子!要趁燙打,等涼了就廢了!”這聲音裹著鐵屑的糙氣,像剛出爐的柴刀,刃口閃著不容置疑的寒光。徒弟手忙腳亂遞過鉗子,應了聲“曉得了師傅”,尾音卻軟乎乎的,像被晨霧泡過的棉花,沾著點初入行的怯。

菜市場的硬調是帶著露水的。張阿婆守著菜攤,見穿校服的姑娘把青菜扒拉得亂七八糟,終於忍不住拍了下竹筐:“阿妹,買就買,不買莫亂翻!這菜是淩晨三點去地裡割的,根上還帶著泥,經不起你這麼折騰!”話音裡的棱角能刮傷手,可等姑娘紅著臉道歉,她又從竹筐底下翻出一小把芫荽,塞到姑娘袋裡:“下次莫這樣了,送你做菜調味。”尾音拖得長長的,像曬在竹竿上的棉線,軟得能纏人。

田埂上的硬聲最是直白。王大伯揮著鋤頭趕牛,牛卻賴在蒲公英叢裡不肯動,他揚起鞭子(鞭梢離牛背還有三寸),吼道:“懶貨!再不動,今日的草料減半!”牛“哞”了一聲,慢悠悠地挪步,他嘴裡還在嘟囔:“養你不如養頭羊,至少羊還會自己找草吃!”可等日頭爬到頭頂,他又會把牛牽到樟樹下,往石槽裡添滿井水,摸著牛脖子說:“歇會兒吧,老夥計,等日頭偏西再乾活。”牛甩甩尾巴,他從布袋裡摸出個麥餅,掰了半塊塞到自己嘴裡,另一半,竟偷偷喂給了牛。

家裡的軟調總藏在油鹽裡。陳阿姨在廚房煎釀豆腐,油花濺到手腕上,她“嘶”了一聲,正寫作業的女兒聞聲跑進來,她卻擺擺手:“沒事沒事,快回去寫作業,油星子燙人。”女兒不依,踮著腳給她吹手,她眼裡瞬間漫上水汽,聲音軟得發顫:“傻女,媽這是老繭,不怕燙。”說話間,把剛煎好的一塊豆腐塞進女兒嘴裡,“嘗嘗,看鹹淡合不合適。”豆腐的焦香混著她的聲音,像蒸籠裡漫出的白霧,暖得能化冰。

學堂外的硬軟聲最是分明。放學鈴一響,小寶背著書包往家跑,被李老師喊住:“小寶,作業寫完了?昨日的生字抄了沒?”聲音裡帶著粉筆灰的乾澀,像戒尺敲在講台上,脆生生的。小寶低著頭摳手指,李老師歎了口氣,聲音鬆了些:“跟我來辦公室,我陪著你寫,寫完再回家。”等小寶磨磨蹭蹭寫完,她又從抽屜裡摸出塊水果糖,塞到他手裡:“下次莫貪玩了,知道不?”糖紙的響聲裡,她的聲音軟得像棉花糖。

祠堂裡的硬調帶著檀香的威嚴。族老敲著煙杆訓話:“族裡的規矩不能破!後山的風水林,誰要是敢偷砍一棵樹,彆怪我在祖宗牌位前不講情麵!”煙杆在八仙桌上敲得“篤篤”響,嚇得底下的後生們大氣不敢出。可轉頭見著誰家孩子考上大學,他又會笑眯眯地摸出個紅包,塞到孩子手裡:“好仔,給咱族裡長臉了,以後要常回來看看。”皺紋裡的笑,比供桌上的蜜餞還甜。

市集的角落裡,修鞋匠老張頭的硬聲藏著鐵打的關心。有人嫌他補鞋慢,他把錐子往鞋底一戳:“慢工出細活!你急啥?補不牢,三天就壞,到時候莫來找我!”可等補好鞋,又會多釘個鞋釘,嘟囔著:“這下結實了,能多穿半年。”客人掏錢時,他又擺手:“算了算了,下次補鞋一起給。”尾音裡的軟,像鞋裡的鞋墊,不顯眼,卻熨帖。

碼頭邊的硬軟聲浸著水汽。搬運工阿強扛著麻袋往船上送,工頭在跳板上喊:“阿強,快點!船要開了!”聲音像浪頭拍在礁石上,硬得硌人。阿強腳下滑了一下,麻袋差點掉水裡,工頭罵罵咧咧跑過來扶他,嘴裡還罵:“沒用的東西,這點活都乾不好!”卻反手把自己的粗布巾丟給他:“擦擦汗,歇口氣再弄。”粗布巾上的汗味裡,藏著點說不出的暖。

夜晚的屋簷下,軟聲總裹著星子的光。阿婆坐在竹椅上搖蒲扇,給孫子講古:“從前有個後生,硬得像塊石頭,誰勸都不聽,跟人打架,輸了就往山上跑……”孫子拽著她的衣角:“後來呢?後來他變軟了嗎?”阿婆笑了,聲音像浸了蜜:“後來啊,他遇到個姑娘,姑孃的話軟得像棉花,天天給他送藥,跟他說‘打贏不算本事,護住家纔是能耐’。那後生聽著聽著,石頭心腸就被焐化嘍。”

客家話的硬,是田埂上的夯土,是鐵匠鋪的火星,是祖訓裡的“站直嘍,彆趴下”;客家話的軟,是灶台上的蒸汽,是搖籃裡的呢喃,是“回來啦,飯剛熱好”的等待。這兩種調子,就像釀豆腐裡的肉餡和豆腐,硬得有嚼頭,軟得有餘香,撞在一起,纔是梅州最地道的滋味。

李師傅的徒弟後來成了遠近聞名的鐵匠,他說:“師傅罵我‘手笨’時,那硬聲裡藏著怕我學不精的急;他半夜給我掖被角時,那軟聲裡裹著怕我著涼的疼。”其實何止是師徒,父母的“快起床,要遲到了”裡藏著焦急的軟;夫妻的“你又忘了帶鑰匙”裡裹著嗔怪的軟;朋友的“少喝點,傷身體”裡滲著擔心的軟。

在梅州的街頭巷尾,硬調與軟調從來不是對立的。就像李師傅的錘子,砸下去時是硬的,擡起來時,卻會輕輕拂去鐵屑上的灰;就像張阿婆的竹筐,罵人的時候是硬的,遞芫荽的時候,指腹卻帶著剛摘菜的濕軟。這硬與軟,是客家人的骨頭與血肉,是日子裡的鹽與糖,少了哪樣,都成不了完整的人間。

星子爬上祠堂的飛簷時,硬聲軟聲漸漸融在晚風裡。鐵匠鋪的錘子歇了,菜攤的竹筐空了,田埂上的鋤頭歸了屋。隻有阿婆的蒲扇還在搖,孫子的呼吸已經勻了,她低頭看著孫子的睡顏,輕聲說:“睡吧,明早阿公要帶你去摘荔枝呢。”聲音輕得像雲,蓋在孫子的夢裡,像層暖融融的棉絮。

這便是客家話的妙處,硬時能扛住風雨,軟時能焐熱歲月。它不像普通話那樣字正腔圓,卻帶著泥土的糙、柴火的香、溪水的柔,把客家人的剛與柔,都揉進了“吃飯”“睡覺”“乾活”的平常裡,唱成了一首永遠唱不完的過日子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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