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客家話雙調:硬如石擊壤,軟似泉繞山》
《客家話雙調:硬如石擊壤,軟似泉繞山》
客家話裡的硬與軟,是客家人揣在懷裡的兩塊玉——一塊帶著山的棱角,能敲開生活的硬殼;一塊裹著水的溫潤,能焐熱歲月的褶皺。這兩種調子纏在舌尖,混在煙火裡,把尋常日子過成了有嚼頭的釀豆腐,硬得紮實,軟得綿長。
你去山間的茶園聽,竹簍碰著茶樹枝的“簌簌”聲裡,藏著硬的筋骨。采茶的竹簍編得緊實,篾條磨出了毛邊,卻越用越挺括,像極了客家人挑擔時繃直的腰桿。茶農們說“摘茶要撚尖子,莫薅老葉”,這話硬得像竹簍的篾,帶著不容含糊的講究;可指尖捏著嫩芽的動作,又輕得像怕碰碎了晨露,那點軟,藏在指縫裡,浸著茶葉的香。炒茶鍋“滋滋”地響,茶葉在鍋裡翻卷,師傅說“火太猛會焦,要慢慢嚟”,前半句的硬像鍋沿的鐵,後半句的軟像鍋裡的水汽,纏在一起,炒出的茶才帶著清冽的回甘。茶青晾在竹匾裡,陽光透過葉隙灑下,茶農蹲在旁邊,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對著路過的鄰裡喊:“等新茶炒好,來屋裡坐坐。”
那聲音裡,既有對茶的嚴苛,又有對人的熱絡,硬與軟在風裡打著旋兒。
田埂上的客家話,更是硬得冒土氣,軟得沾露水。春分撒穀種,老農揮著木鍁往田裡揚,“勻著點!東一撮西一撮是喂鳥嗎?”聲音砸在泥地上,能驚起幾隻跳蟲,是硬的;可等穀種落進土裡,他又會蹲下來,用手掌把土拍實,“莫讓鳥啄了去”,掌心的溫度軟得像曬過的棉絮。犁田的牛走得慢了,他揚起鞭子(卻從不真抽),“懶東西!再不動,明日草料減半!”話硬得像鞭梢的木柄;可日頭正中時,又會把牛牽到樹蔭下,往石槽裡添滿清水,“歇會兒吧,老夥計”,語氣裡的軟,混著牛鼻息裡的草香。到了秋收,稻穗壓彎了腰,老農揮著鐮刀,“快些割,莫等秋雨來搗亂!”刀刃劃過稻稈的脆響裡是硬氣,可看到鄰家的老婆婆獨自捆稻子,他會放下鐮刀走過去,“我幫你搭把手,快些弄完早回家”,粗糙的手掌握住稻束,那力氣裡藏著的軟,比稻穗還飽滿。
墟日的市集,是硬軟調最熱鬨的戲台。賣魚的阿叔把活魚往案板上一摔,“這條鯇魚鮮猛得很!”摔魚的“啪”聲是硬的,鱗片濺起的水花裡,藏著生計的實在;可看到抱著娃娃的婦人來買魚,又會拿起刀細細剔去魚刺,“給娃熬湯,莫卡著喉嚨”,刀刃下的軟,比魚湯還鮮。修鞋的師傅捏著錐子,“這鞋底都爛透了,補不得!”錐子尖的硬氣裡,是對手藝的較真;卻在看到顧客紅著眼圈時,歎口氣,“罷了,我加層膠,再穿半年沒問題”,穿線的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麼,那點軟,從針眼裡漏出來,纏在鞋麵上。賣布的大嬸扯著布料,“這藍印花布,下水也不褪色,結實著呢!”嗓門亮得像銅鑼,是硬的;可看到姑娘對著一塊花布猶豫,她會剪塊布頭遞過去,“回去比一比,合心意再來買”,指尖捏著布頭的輕柔,是軟的。市集散場時,挑著空擔的人們互相招呼著,“明日再來啊”,聲音裡的熱乎氣,把買賣裡的硬氣都焐軟了。
祠堂裡的客家話,硬得能刻進石碑,軟得能化進燭淚。族老講祖訓時,柺杖往青磚地上一拄,“祖宗的地,一分都不能讓!”杖頭磕出的聲響在梁間蕩開,震得供桌上的燭火都跳,是硬的;可轉頭看見最小的娃仔踮著腳夠供果,又從懷裡摸出顆糖,塞到娃手裡,“乖,等阿公講完就帶你買糖吃”,指腹蹭過娃的頭頂,皺紋裡的笑軟得像融化的蜜。清明祭祖,後生們用客家話念祭文,每個字都像浸過米酒,帶著敬重的硬;唸完了,長輩們分祭品,把糕點往娃娃手裡塞,“吃了長個子”,那點硬氣早被笑聲泡軟了,混著香燭的味道,飄得滿祠堂都是。族裡有後生要外出闖蕩,祠堂裡開宗族會,族老拍著桌子,“出去了莫忘了根,每年清明要回來!”語氣裡的鄭重是硬的;可臨了,又往後生包裡塞了些家鄉的茶葉,“在外頭喝口家鄉茶,就不想家了”,那點軟,跟著茶葉的清香一路遠行。
家裡的客家話,更是把硬軟揉得像麵團。阿媽煎釀豆腐,油星濺到手背,她“嘶”地吸口冷氣,罵句“這油真不是東西”,是硬的;可轉頭見灶門口扒著的娃伸著脖子望,立刻用筷子夾起塊吹涼了,塞到娃嘴裡,“慢點吃,燙著呢”,眼神軟得能滴出蜜。娃兒打翻了碗,阿爸剛要瞪眼,“毛手毛腳的!”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沒燙著吧?”伸手去擦娃的嘴角,那硬話像被風吹走的煙,隻剩下掌心的暖。鍋裡的粥“咕嘟”響,把這些硬軟調都燉進了米香裡,飄得滿院都是,勾得人心裡發暖。夜裡娃發燒,阿媽抱著娃往衛生站跑,嘴裡唸叨著“這死娃,咋就不注意保暖”,腳步急促裡帶著硬氣;可到了衛生站,看著娃蔫蔫的樣子,她又紅了眼眶,“快好起來吧,阿媽給你做釀豆腐”,聲音裡的軟,比藥還管用。
客家話的硬,從來不是蠻橫的凶。那是南遷路上背簍裡的乾糧,是開荒時鋤頭上的泥,是暴雨裡護著秧苗的塑料布——帶著“冇退路”的決絕,卻藏著“要活下去”的熱望。就像老屋的夯土牆,用黃泥摻著稻草一層層壘起,硬得能扛住十年不遇的台風,牆縫裡卻藏著燕子的巢,春來時總能聽出嘰嘰喳喳的軟。當年祖輩們背著行囊,翻山越嶺,嘴裡喊著“往前走,莫回頭”,那是硬;可夜裡宿在山洞,互相分著最後一塊乾糧,“你多吃點,明天有力氣”,那是軟。這硬與軟,陪著他們在陌生的土地上紮下根,建起圍龍屋,把他鄉變成了故鄉。
客家話的軟,也從不是任人拿捏的弱。那是曬穀場上的竹耙,輕輕掃過穀粒,把飽滿的歸成一堆;是灶台上的水瓢,舀起井水給爐膛添柴,濺起的水花落在圍裙上,暈出淺淡的印;是遠行包裹裡的醃菜罐,玻璃蓋裡封著的,全是“莫餓肚子”的絮叨。這軟像山間的溪,看著柔,卻能穿石——把硬邦邦的日子泡得發漲,再慢慢釀成娘酒的醇。鄰裡間有摩擦,嘴上說著“這事沒得商量”,轉頭卻端著一碗剛出鍋的豆腐去敲門,“嘗嘗我做的,味道咋樣”,那點軟,在熱氣裡化解了所有隔閡。
就連孩童的遊戲,都帶著這硬軟的影子。“這是我先看到的石子!”小男孩把拳頭攥得死緊,臉憋得通紅,硬得像塊沒焐熱的石頭;可對方眼圈一紅,他又慌忙把石子塞過去,“給、給你就是了,莫哭啊”,聲音軟得像泡了水的棉花。沒過多久,兩人又湊在一起玩彈珠,剛才的硬氣早被笑聲衝散了,隻剩下軟乎乎的熱乎氣。女孩們跳皮筋,“你跳錯了,該下來了!”語氣裡帶著遊戲的較真,是硬的;可看到同伴噘著嘴,又會拉著她的手,“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好跳”,那點軟,讓遊戲裡的輸贏都變得甜絲絲的。
日頭西斜時,炊煙在圍龍屋的瓦上繞成圈,是軟的;灶膛裡的柴火“劈啪”跳,是硬的。阿爸扛著鋤頭從田裡回來,阿媽在門口喊“洗手吃飯咯”,那聲音穿過曬穀場,帶著飯菜的香,把硬的勞作和軟的牽掛纏在了一起。飯桌上,阿爸喝著自家釀的米酒,說“今年收成能好點”,語氣裡有對生活的篤定;阿媽給娃夾著菜,唸叨“多吃點,長結實”,眼神裡全是疼惜。客家話就在這樣的煙火裡流轉,硬的是風骨,軟的是溫情,缺一不可,才成了客家人心裡最踏實的依靠。
無論走多遠,隻要聽到一句“你係客家人啊?”,那熟悉的硬與軟就會瞬間漫上來,像回到了圍龍屋的天井,曬著太陽,聽著阿媽喊吃飯,所有的漂泊與不安,都在這腔調裡找到了根。這便是客家話,把日子的酸甜苦辣都揉了進去,硬得有道理,軟得有溫度,是客家人的鄉音,更是客家人的魂。它像一條看不見的線,一頭係著祖祖輩輩的故事,一頭牽著漂泊在外的遊子,無論走多遠,隻要一開口,就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