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卿有兩意 第105章 重逢 他的世界安靜下來,隻剩下眼前的…
重逢
他的世界安靜下來,隻剩下眼前的……
也不知是哪個頑皮小鬼喊了聲老大,
圍場的小孩起鬨一樣跟著叫了好多聲老大。
伏波軍的人臉色不太好看,要知道伏波寨的出身一直為人詬病,沈長風接受朝廷招安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勒令手下改稱謂,
要想彆人承認你的身份,必須先自己承認自己。
像“老大”這種舊稱在軍營裡是決不能出現的。
果然,楚王那群幕僚在聽到這句戲稱後,臉上的笑容都變得彆有意味。
沈長風一笑置之,
轉身對左右道:“去將幾條獵犬叫回來,
彆嚇著人了。”頓了頓,又提了嘴:“尤其是墨柒。”
群馬呼嘯而過,層台上叫好聲不斷。沈長風隨眾人捧起酒盞,遙祝楚王,
剛飲了半口酒,
又聽到身後有人說:“沈將軍騎射一絕,
今日怎麼不給大夥兒露一手?”
這聲音有些熟悉,
沈長風擡起眼,
看到姍姍來遲的長平郡王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在座賓客都或多或少知道沈長風與長平郡王之間的恩怨,從前長平郡王還曾考慮過讓女兒嫁給沈長風,而後者毫不留情地拂人麵子。如今沈長風虎落平陽,
長平郡王一肚子惡氣沒出,又怎會輕易放過折辱他的機會。
此言一出,不少人下意識望向沈長風帶著扳指與護套的右手,
不約而同想到了好幾個綽號,借著酒盞掩住嘴角的暗笑。
是露一手?還是露三根?是沈伏波,
還是沈半指?
楚王吩咐左右給長平郡王上座,似乎並未聽到底下的竊笑,笑道:“表叔一路辛苦,
快快看座。”
楚王與長平郡王素有私交,眾人一一向郡王見禮祝酒,輪到沈長風時,無其餘人默契地均未起身,他便落了單,鶴立雞群地捧著酒盞祝酒。
長平郡王與楚王自顧自說著話,直到許久後才反應過來似的,長平郡王望著沈長風,勾起邊嘴角,問:“沈將軍說什麼?本王老了,耳背。”
沈長風於是從坐席上走出,來到觀台前,高舉酒盞將祝酒詞再大聲講了一遍。
長平郡王望著低垂著頭跪在下首的人,細細打量他愈發堅毅挺拔的肩脊,而後目光落在他依舊俊朗的眉眼上,撫掌大笑一聲,道:“善!”
沈長風聞言將手中酒釀飲儘,長平郡王又道:“再賜酒!”
卻無侍女上前斟酒,沈長風緩緩蹙眉,眼風掃到有雙軟緞圓頭履靠近,下頜線幾不可察地緊了緊。
長平郡王接過侍從遞過的酒盞,微微俯身,用隻能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講:“沁雪就在後邊,你去……”
沈長風雙手舉起作接酒狀,大聲打斷:“謝殿下賜酒!”
長平郡王話音頓住,心中方纔平息的怒火“轟”一聲又拔高了,自己的女兒究竟有什麼不好!無論家世、相貌、才情、抑或性格都是萬裡挑一的,可沈長風呢?一直以來不揪不采,就連自己幾次三番覥著臉來求他,他也還是一點麵子都不給,如今自己不過是想讓他去看一眼女兒,讓她能寬慰幾分,可他呢?分明就是唯恐避之不及!
若不是還有外人在,長平郡王簡直想將沈長風直接敲暈了而後五花大綁帶回家去、再關押在不見天日的密室裡,任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長平郡王算是看清這人的嘴臉了,他小時候明明說過要娶蘇沁雪的!那時候他都五歲了,不知道什麼叫君子一言麼!那時候的他多乖多聽話啊,問什麼都應好,在筵席上逢人就問:“你要去我家玩嗎?我家很大很好玩的!”
大人們都喝醉了,一時沒認出這是誰家的孩子,聽了捧腹大笑,看他憋眼淚憋得鼻頭都紅了還捏著拳頭強裝鎮靜,更是覺得好玩,笑得愈發厲害。最後蘇沁雪問他:“你家在哪兒?”
小沈長風笑了,說:“在定北王府!你同我一道回家好不好?”
沈仲達吃醉了酒,早就被人送了回去,眾人這才曉得他是被落下了,又打趣他:“你娶了縣主,你倆自然就一道回家了。”
長平郡王記著他當時說的那聲“好”,再看如今他這幅麵目,當真覺得此人偽裝的劣性根是自小便帶來的,背信棄義!言而無信!厚顏無恥!
若是他能早早娶了女兒,又怎會有後頭這般多的亂事!
不是自己女兒不好,是沈長風究竟有什麼好!外頭那些平頭百姓定是與自己和女兒一樣,被他這幅皮相迷惑,被他甜言蜜語哄騙,才會矇蔽了雙眼愛他敬他!
長平郡王又恨又氣,忽地冷笑兩聲,劈手將涼酒狠狠潑在他的臉上。沈長風直挺挺跪在地上,猛地閉了閉眼,酒液漫入他的眼,好一陣辣痛,殘酒順著他的鼻梁嘴角往下墜,很快將衣襟打濕了大半。
伏波軍的近衛變了臉色,個個捏緊了拳頭。
沈長風咧嘴笑了,俯身而拜,朗聲道:“臣謝長平郡王殿下賜酒!好酒!”
有人借著酒意慫恿:“如此快意時刻,酒也喝了,熱鬨也有了,怎少得了將軍的挽弓搭箭添彩頭?”
周圍頓時鬨笑一片,上首的楚王也一同附和:“隻是以相娛樂,不必拘於輸贏。既然大夥兒都想看,你權當給席上添個趣兒罷。”
你再來添個出醜的趣兒,給大夥兒助助興罷。
楚王發了話,沈長風再無推辭的選擇。
很快便有侍從捧著弓箭走了過來。
沈長風眼光掠過那顯然是為他精心準備的玄弓,頷首,沉吟道:“如此,沈某獻醜了。”
他接過玄弓,在春繩前站定,拈箭挽弓,嗖嗖嗖射出三枚白翎箭羽,正中箭靶。
很中規中矩的站位和姿勢,距離也不算很遠,八十來步來,但他用的是左手,這強弓在庫房吃了十幾年灰,平日裡非十人不能開。
層台上霎時間靜了下來。
長平郡王臉色變了變,正欲起身,被楚王一個眼神示意安撫住了。一側的幕僚張一心眼神有些責怪,又不好開口。皆因此前楚王本想拉沈長風入局,隻是因為知道他是硬骨頭,怕是不好啃,才沒有輕舉妄動。
有人講沈長風冷靜、果敢、強悍,也有人講他狠厲、狡詐、老辣,但無論彆人怎麼說他,他從未抱怨過一句,也從未辯解過一聲,然而即便如此,也並不妨礙他在民間的聲望越來越高。
楚王心知若想成事,不該在這等關頭過分羞辱沈長風,以便落下話柄,這方纔暗示長平郡王適可而止。
春繩外幾名子弟挽弓的動作僵住了,沈長風向左右拱了拱手,神情淡然,輕笑道:“承讓,承讓。”
路過亭台的兩名小將喝了聲:“將軍好樣的!”
另一個人覺得同伴實在沒見過世麵,語氣十分嘚瑟,道:“這算什麼,將軍從前能左右開弓,那才叫厲害。”
此言一出,兩人都沒馬上接話。
前一個說話那人拍拍同伴的肩頭,語氣低了許多,說:“走罷,還有正事。”
林媚珠從亭台的廊柱後走了出來,她沒想到,沈長風如今竟能做到這般含垢受辱而麵不改色。放在從前,隻怕在被潑酒之前他便已經憤起殺人了。
那些反叛的、不馴的、桀驁的驕矜之色似是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壓製著,深深斂入他的眉心,沉澱成內斂的威勢。他身上的所有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棱角,在摸爬滾打中通通被銼斷碾碎,再曆經千百次打磨,變得圓潤無鋒、沉默而克製。
林媚珠收回目光,慢慢步入小道,走到轉角時,餘光瞥到沈長風領著眾人退出圍場。默了一瞬,她重新望向他身後一名隨從身上——與身側等人裝束並無不同,但林媚珠還是一眼認了出來,是名女子。
那瓜子麵兒的女子嘴唇翕動,似是說了句什麼。沈長風聽到了,微微側身,朝她望去。
林媚珠認出來了,是曾在醫棚待過十來日的林月娥。她似乎一直跟在他身邊。
林媚珠默了默,緩緩吐出口氣,這樣也好,既然錯了,那便一直錯下去好了。
沈長風沒聽清隊伍後的林月娥說了什麼,見她眼神焦急示意他看不遠處的亭台,擡頭一望,亭子裡空無一人,隻有一條瘋狗。墨柒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趴在亭台的廊柱旁撒瘋一樣狂吠著,不過幾瞬它便疾衝到沈長風麵前,吐出一個小物什,咧著嘴搖著尾等他誇賞。
原來是一個沾滿口水的小毛球,沈長風還以為它找到寶了。
看著沈長風將小毛球放入馬褡子而後翻身上馬,墨柒傻眼了。它急促地吠叫起來,邊吠邊往亭台的方向退,還不住扭頭要沈長風跟它走,急得似要說人話了。
沈長風心思並不在此處,他眼神掃過楚王身後明顯超出藩王規製的一眾侍從,心裡生出隱憂。
聽著接連不斷的嗚嗚叫,他顯然誤解了它的意思,說:“好了,回去和你玩。”
青鬆等人做完了大功德,很快趕上了隊伍。林月娥馬上扯住其中一人袖子,低聲問:“你們方纔有沒有看到什麼熟人?”
幾人皆搖頭,林月娥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隻好也快步跟著人走了。
軍隊很快開拔,趕了幾日路,沈長風終於抵達南陽,見到了秦衍。
秦衍是南陽府知府,他早前已接到朝廷旨意得知伏波軍要來,強撐著口氣為他們征用官舍,征調民夫,又一一將各州各縣匪情卷宗備好,原本想給沈長風辦個洗塵宴,無奈身體實在支援不住了,見到沈長風來到府衙門口,激動得直接暈了過去。
秦衍被掐著人中醒來後,麵不改色地和沈長風等人商議起剿匪事宜。
沈長風翻看著卷宗,道:“反複征戰勞民傷財,且這兩年收成不好,許多人或是被迫落草,又或是從前僥幸逃脫的頭目唆動,這才讓盜匪問題有死灰複燃的苗頭,依我之見,此時不宜操之過急,須查清從賊首惡,再商議出兵一事。秦大人,您意下如何?”
秦衍望了一眼沈長風,看到他指尖輕敲了兩下桌麵。
秦衍心下明瞭,道:“如此,可一同向朝廷上疏,使各頭目得知朝廷無必殺之意,若其有投順投生之念,可撤調防守之兵,解甲修養,待間而發。”
這南陽知府並不好當,早在秦衍之前,上任的知府不是落水身亡,便是急病暴斃,簡而言之沒有一位能善終。秦衍上任後,楚王很快便派侍使者攜豐厚饋禮前來問候,所謂收錢辦事,秦衍不想淌這渾水,婉言拒絕了楚王的賞賜。他也知曉,自己這般不知趣卻還能留著一條命,是因為自己的嶽父是長平郡王。隻是有些事,他也很難再插手。
朝廷此番給沈長風下達的詔令中並無出兵之意,隻是命其震懾為主,沈長風帶來的人馬也並不多,隻有六百近衛。他從前便已懷疑官匪勾結,此時明顯是想借某些人的嘴向外傳遞假情報,讓人掉以輕心,以便開展後續的探查。
等無關人等退下後,這二位難兄難弟才聊起私事。
可憐秦衍不過而立之年,兩鬢已有霜白之痕。他臉色看上去還算平靜,隻是和在京城與沈長風話彆那次一樣,他又喝得爛醉,喝醉後又止不住地流淚。
沈長風比較擅長解決問題,卻不大會安慰人。他假裝也有些醉了,沒看到秦衍的狼狽,說:“伏波軍裡有不少兄弟很擅長尋人,我都帶過來了……”
秦衍搖頭,說:“不用了。”他抖開一張被水漬浸得皺巴巴的信,“她承認了。”
來時沈長風便有些猜測,如今這猜想變成了現實。小蠻兒的失蹤和蘇沁雪有關。
沈長風並沒有看那封信,但從秦衍顛三倒四的話語中,他推測小孩是被人抱養了,但被誰抱了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抱走的,不知道。如今在何處,不知道。唯一能確定的便是,小孩沒有生命危險。
說到最後,秦衍掩臉痛哭,急氣攻心,又暈了一次。
等府衙後堂恢複平靜,已是夜半時分。
營地外,一個身影靜靜望著月光,幽幽歎了口氣。
有個黑影正要拐入軍帳,頓了頓腳步,將口中竹牙杖取了出來,一掌拍到那望月人腦袋上,說:“小子你怎麼了?是不是哥不在,青鬆又欺負你了?”
鎖柱擡頭一看,無奈道:“你不過隻比我大幾個月。”
蔣勁笑:“那也是你哥。”
鎖柱聞到他身上飯菜酒香,不無豔羨道:“我也好想回家。”
蔣勁挑了挑眉,鎖柱盤腿坐了下來,托著腮道:“我家原籍不在河南,隻是家裡前兩年來到此處營生罷了。”
蔣勁也坐了下來,給他出主意,“要麼你向將軍告假,回鄉祭祀先人……”
鎖柱瞥他一眼,“你忘了?我鐵柱哥是瘸了,沒死啊。”
蔣勁“啊”了聲,“那真可惜……”
鎖柱頷首。
蔣勁默了默,說:“我是說你不能回家可惜。”
鎖柱又點點頭,“對啊,不然呢?”歎了歎氣,又道:“林師爺說我不是讀書的料,月娘還笑我是驢腦袋,我哥叫我彆信,說家裡就我在營裡讀過書,是最聰明的一個,說我嫂子給家裡添了個娃娃,叫我給起個名字呢……”
蔣勁心說這妖女的嘴真是毒辣,怪道營裡沒人敢招惹她,也不知哪個牙尖嘴利的能收服她。聽他講得都要哭了,蔣勁正想寬慰一兩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咳,似乎是晨嶽的聲音。
兩人一同轉身,看清黑暗中立著的人,騰一下將身子站直了,齊聲叫道:“將軍!”
沈長風沉著張臉,審視的目光落在蔣勁身上,斥道:“夜不喧嘩的軍規都給忘了,出去一天骨頭就鬆了散了是吧!”
蔣勁訥訥不敢回話,沈長風又望向鎖柱,眉峰壓低,道:“你寅時的崗,不去值房養神候備,懈怠職守,若是誤了崗你有幾個腦袋可掉?!”
兩人都看出沈長風動了怒,低垂著頭等候發落,而後聽到上首的人道:“蔣勁滾去操練一個時辰,散了酒氣再回營房!鎖柱去校場領十五軍棍!”
兩人齊聲應是,往校場方向走,走了幾步發現沈長風竟還跟著,不禁輕輕嚥了嚥唾沫。
校場的監刑官見沈長風在,不敢徇私,打得鎖柱嗷嗷直叫。
軍法執行到一半,沈長風撂下一句話便走了,“這兩日就彆留在營裡吃空餉了,滾回家去休養。”
鎖柱眸子霎時間被點亮了,像壁虎一樣仰起頭,淚眼汪汪嚎了聲:“將軍——!”
沈長風腳步一頓,晨嶽給鎖柱一個噤聲的動作,鎖柱忙不疊捂住嘴,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而後目送著那鐵麵無私的人大步離去。
鎖柱樂得忘了疼,趴在床上暢想著天亮後回家的場景,道:“將軍過兩日去巡山,回程正好從我家經過,你說,他肯不肯到我家用飯呢?我哥快三年沒見將軍了,如果將軍能去,我哥一定很歡喜!”
青鬆給他上藥,想了想,給他支了個招兒,說:“你這樣,等將軍經過時,你就攔在路中間,說你們在酒樓擺了席,請將軍過去一敘。”
鎖柱赧然,說:“我家也沒錢擺席啊。”
青鬆笑:“將軍聽了肯定會叫你滾蛋,之後你就叫你哥出來,你哥就會說請將軍到家裡喝口茶再走,將軍看見你哥,肯定會下馬推辭。這時,你就叫你年邁的娘、跛腳的哥、熱情的嫂,和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弟,東南西北分彆堵住他的去路……”
鎖柱聽得一愣一愣的,問:“我沒有弟弟,妹妹可以嗎?”
青鬆歎了歎氣,說:“可以,可以。”
鎖柱又道:“這麼野的路子哪裡學來的,管不管用?”怎地像無賴訛人一樣?
青鬆得意,這叫耳濡目染,青出於藍。
“真能行嗎?”
“能行!”
“那太好了,十一娘你真是能乾!”
小院裡,林媚珠踩在長梯上,將一麵寫著吉祥語的幡幔懸掛好,朝底下的人問道:“端正了嗎?”
扶著梯子的長臉婦人頷首道:“端正!醒目!真是多虧你了。誒,我男人和小叔子都去打獵了,宿在外邊,我這身子又不方便,真是得虧你在!”
邊上有個小姑娘在抓螞蟻頑,聞言擡頭,笑得狡黠,道:“他們昨日去打獵,今日去逮人了……”
那婦人乾笑兩聲,打斷小姑孃的話,對林媚珠說:“彆聽春芽瞎說,就是去打獵了而已,他們晝伏夜出的,都沒和你打過照麵,待會你就能見著他們了,他們從前也去過江陵的……”
正說著呢,外頭忽然傳來幾聲狗吠聲,街巷不知為何有些吵鬨。
有個老太太拄著拐匆匆向大門走去,走得飛快,道:“快點的呀!六娘!春芽!人到了!”
六娘下意識便向房裡望去,臉上有些焦急,也有些緊張。林媚望這才知曉應是有客來訪,便道:“我看著娃娃,你去罷。”
六娘忙扯著兩小孩,扶著老人去了。
林媚珠步入房中,房裡的娃娃已經被吵醒了,看到身邊沒人,嘴一癟哭了起來。
林媚珠將他抱起來,輕輕哄著。
沒一會兒,隻聽喧鬨聲來到了院落,有不少人走入了堂屋,春芽噔噔噔跑了過來,說:“我奶奶叫我將栓哥兒抱去。”
林媚珠見有客人到,想著不便再叨擾,動了辭行的心思,遂抱著娃娃一同走出了房門。
鎖柱在灶房忙著洗菜炒菜,見到有個年輕女子抱著娃娃從房裡走出來,問六娘道:“二姊什麼也回來了?”說著在腰間抹了抹手,快步迎上去,及看清那女子的臉,僵在了原地。
剛剛宰完雞的鐵柱看見弟弟傻站在院中,擰了擰眉,循著他視線望去,也呆住了。
堂屋裡,老太太正絮絮講著話,老人說話沒什麼邏輯,一件事可以掰開揉碎將細節與對話說好多次,沈長風側耳在聽,並未發覺院落的異常。
鐵柱是在朝廷招安詔書下達前便落了傷,並未被正式收編,是沈長風一直堅持上表,為像鐵柱有類似遭遇的弟兄爭取特殊照顧,朝廷煩不勝煩,最後破例開恩,將鐵柱等人納入地方義兵,他們的日子才漸漸好起來。
沒多久,鐵柱也領上了撫卹金。那筆撫卹金雖不算多,但對於鐵柱的一家五口而言,無疑是可以解決燃眉之急的存在。每月初十,鐵柱便與其餘兄弟一同到縣衙處領取津貼。去歲冬日,雪下得格外大,撫卹金沒有如約而至,鐵柱如常蹲在縣衙門口等著來人,等了許久未見人來,去敲了縣衙的門,一問方知朝廷的恩典裡根本沒有撫卹金這一項。
他們將那姍姍來遲、冒充朝廷官員的小吏綁起來拷問一番,這才知道是沈長風自掏腰包,從俸祿中支取銀子作為撫卹金,近三年來每月一次派人送銀子過來,那次是因為大雪封路才遲到了。
沈長風等老太太話頭歇下時,問起官府可有按約減免賦稅,減了幾成,問起鐵柱的腳傷,問起老人的身體,問起這兩年收成好不好,有無受天旱影響,又問起春芽上學堂沒有,問起小的娃娃乖不乖。
老太太念著他的好,說著說著不禁動容,潸然淚下。
沈長風頓住話頭。
鐵柱正當壯年時落下腿疾,這對於衛家而言無疑是絕大的打擊,且他們還從荊州遷徙至河南,必然是在原籍地曆經坎坷才會下定決心投靠親友換個地方營生。雖說鐵柱現下拾起老手藝打獵摸魚,但必然是大不如前,家裡人口又多,平日少不得還要辛苦兩個女人拉扯孩子之餘,做幫工、找活計幫補家用。
見老人家哭得慼慼然,沈長風隻道她是想起了平日的艱辛苦辣,又或是有人因鐵柱從前的身份欺辱她們,溫言寬慰道:“若有難處之事,無需顧忌隱瞞,可一一道來,吾自有處。”
小院不大,堂屋的門敞開著,他說話的聲音既輕且緩,傳到院中,連聒噪蟬鳴都慢慢歇了聲。
這句話成功讓林媚珠欲轉身的動作停了下來。默了默,似是好奇說出這話的是什麼樣的人,她輕撩起眼皮,打量的目光重新望向裡間。
沈長風不經意擡頭,遇上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
霎時間,耳邊的哭泣聲、院落裡的走動聲、灶房的炭火爆燃聲、街巷的叫賣嘈雜聲……所有聲音如急速旋轉的漩渦退去,而後猛地收束成一道白光,直直貫入他的瞳仁中。
他的世界安靜下來,隻剩下眼前的林媚珠。